27 故地重游訴衷腸

故地重游訴衷腸

楚知白深吸一口氣,他試着緩解了一下自己緊張的心情。

他見到張詩夢就像老鼠見了貓,所有的提前建立好的心理防線都在那一刻塌掉了。

看他扭扭捏捏地不願意讓開,張詩夢皺起了眉頭:“怎麽,你不願意讓開?”

楚知白搖了搖頭,他慌忙給張詩夢錯開了位置,在張詩夢踏進門中的那一刻,他終于鼓起勇氣說道:“娘……在那之前,我能和你談談嗎?”

他的聲音輕如蚊吶,說話間更是幾乎不敢去看張詩夢的神情,兀自低着頭,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這種心态成了他的常态。

張詩夢無奈地輕嘆了一聲:“你要和我要聊什麽?去哪裏聊?”

楚知白猛地擡起了頭,他指了指一旁的走廊:“就去那裏聊吧。”

依照靈樞宗的禮儀,他刻意放緩腳步讓張詩夢走在前面,自己緊随其後。

雖然回廊這裏裝有美人靠,張詩夢依然沒有坐下,見她不坐,楚知白也沒有坐。

張詩夢對他的表現有些不滿:“好歹也是當過掌門的人了,你平日裏就是這麽給靈樞宗當表率的?”

只這一句話就讓楚知白差點把想說的話徹底咽回去。

但他也很快調節好了心态:“娘,我就是想問問……你覺得,我以前,我是說在我廢盡修為之前做得怎麽樣。”

在他成為掌門後,張詩夢認為成天在院子裏搗鼓花草太無聊,又不願意當長老就跑去雲游天下了。

張詩夢挑起了眉頭:“你覺得你做得怎麽樣?我覺得你做得挺好,怎麽,有人說你做得不好了?誰說的?”

這回答有些出乎他的意料,沒有想象中的質疑,也沒有什麽說教意味很濃的話。甚至還顯露出了一副要去把說他的人打一頓的架勢。

難道一直以來都是我理解錯了?楚知白瞪大了眼睛。他下意識地有些不敢相信。

沒過一會兒,他釋懷地笑了。

他搖了搖頭,笑着說道:“是我想太多了,娘。您打算一個人照顧那個孩子嗎?是不是還是繼續讓她留在露陌宗比較好。”

張詩夢挑起了眉頭:“我就單純一個人無聊,找個小孩子陪陪不行?再說,看你現在的樣子,我也算得上是教導有方。”

楚知白無奈地笑了笑:“還是別在對待她的時候像對我一樣那麽嚴格比較好,好了,我想說的話都說完了,您去和陳——姑娘說一聲吧,最近幾天那個女嬰絕大多數在由她照顧……我們幾個不會照顧小孩子。”

張詩夢轉身向園子走去:“這點你放心着吧,我現在也不用再帶個靈樞宗掌門出來了。我對她這麽狠幹什麽?”

楚知白在心中回想了一下,突然發現,張詩夢從來沒把“棍棒之下出孝子”奉為圭臬。

就算張詩夢對他嚴格,但也總是會放任他做些小動作。

比如他第二次悄悄離開宗門的時候,張詩夢知道之後,雖然生氣,但生氣的是他明明出宗門了卻忘記給自己老娘帶點好吃的回來。

不過張詩夢對他的嚴格也并非毫無理由。楮知白的父親是個普通修士,兩人以前都是靈樞宗的修士,他們年少相知相識,後來成了夫妻,也還算恩愛。

後來,張詩夢成了靈樞宗的掌門人,也逐漸發現靈樞宗日漸衰微,無法再成為正道宗門的統領者。

但長老們不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楚知白是見識過那些人的嘴臉的。“規矩忒多”,是對是那些人最好的形容詞。

靈樞宗最大的話語權往往在他們身上,掌門稍有事情讓他們不滿意就要喋喋不休半天,就要昭告全宗門。

“看,她今天宗門早會遲到了。”

“這裏你不該這麽做。”

“把這麽簡單的事情做成這樣,還不如我來。”

也多虧了楮知白的父親總是“大逆不道”地把那些長老轟走,張詩夢剛當上掌門的那幾年還是很清閑的。

直到楮知白的父親,死于正道和魔修的沖突。那是場曠日持久的沖突,雙方僵持不下。最後以雙方都死了一名修士告終。

現在回想起來,楮知白才想起,有人說過,澹臺虎也參與在其中,充當着攪屎棍的作用。

楮知白就是在那年年末誕生的。為了長遠考慮,張詩夢托人把他“裝扮”成了天才。

事實證明,楮知白的确有天賦,不過,算不上天才。只是楮知白從小就被灌輸着“勤能補拙”的觀念。他硬是把自己把自己逼成了一個天才。

如果他不能盡可能做到最好那麽那些長老就要說他;如果他不做到最好,那靈樞宗就無以服衆;如果他不做到最好,無以服衆的靈樞宗就無法凝聚正道的力量。

終其一生,為別人的目光活着,終其一生,在為別人活着。

楮知白的掌門生涯是這麽渡過的,但他不希望後來的掌門也是這樣。

于是,在他辭去掌門之位前,他忽悠了那些長老,順順利利地把那些喋喋不休了幾十年,将近一百年還在那裏念叨的老人家請回老家去了。

在宗門所有弟子的舉薦下,他最終篩選出了一批新的長老。他也暗自觀察過那些人,大部分都是表裏如一,一心向善的好苗子。

而後,他與新長老們立了新規定:長老每隔十五年更換一次,長老人選由所有弟子投票決定。

他也知道這樣做會存在一定隐患,至于怎麽去處理那些隐患,不是只靠他就能解決的。

楚知白站在走廊上回憶了很久,直到南山的一聲聲呼喚把他拉回到了現實。

南山變回了原來的樣子,身上的衣服也換了款式和顏色。從原來的灰色變成了青綠色。

見他終于回過神,南山露出了一個滿意的微笑:“你看起來要突破境界了?”

多麽明媚的笑容啊,春日的朝陽在這笑容面前都要顯得遜色幾分了。

楚知白也不由得跟着笑了起來:“對的,只差臨門一腳。”

還差哪一步呢?楚知白心中有了答案,但是他不敢肯定。

如果說現在還有哪件事讓他感到猶豫不決,那就是對南山的情感了。

當初他還是掌門的時候,那群長老就沒少拿他的婚事說過事。

那群長老給他找了一大堆如花似玉,貌美如花的女修給他相親,殷勤程度都快趕上媒婆了,最後卻都被他一一回絕。

其實,熱情很早就在無盡的等待與尋找無果中被消耗殆盡了。

支撐着他繼續保持熱愛的,是一種近乎可以稱之為癫狂的執念,而不是愛或者所謂的欲望。

這份執念,讓他今後在看南流景以外所有人都是一般顏色。

某種意義上來講,他和魔很像,區別就是,他沒有死,以及他還是留有一絲清醒。

和南山的重逢,使他記憶裏的輪廓日漸清晰,逐漸再次擁有了色彩。

雖然他有些地方發生了改變,但那些不重要,畢竟沒有誰是一成不變的。

重要的是,他曾經喜歡的人再次出現在了他的面前,全須全尾。

他看着南山那張與數十年前別無二致的面容,甚至有了些許想要潸然淚下的沖動。

南山被他盯得有些發毛:“你這麽盯着我做什麽?我知道我很好看,但是也用不着盯着我看這麽久吧。”

楚知白慌忙搖了搖頭:“抱歉……我剛剛稍稍有些失神了。”

南山點了點頭:“說起來,你想出去玩玩嗎?就以之前的樣子。今天天氣很好,不出去走走很可惜。”

南山似乎對他的回答有些意外,但他還是很快就調整了神情。

楚知白點了點頭:“好,我們出去走走。”

這一次,他們走出宗門後沒有下雨。天氣晴朗依舊,偶有熏風南來,送來陣陣花香。

宗門外,柳絮飄揚,有孩童奔跑着,巷子裏放着紙鳶,他們的笑聲朝氣蓬勃。

忽然,一陣狂風吹過,有個孩子手上的繩子斷了。

眼看着紙鳶要被瘋刮走,幾乎是同一時刻,風停息了,紙鳶完好無埙地落在了地上。

那個孩童高興地笑了起來:“太好了!我還以為風筝要沒掉呢,我回去找我爹把它修好,回頭再來找你們玩。”

楚知白轉頭看了南山一眼,發現他也在笑,笑得很開心。

過了一會兒,南山也轉頭看向了他:“是你把風停了嗎?”

楚知白攤了攤手:“也許老天也不想看着那孩子難過呢。”

風确實是他停的,他下意識覺得,那紙鳶一定是那個孩子的爹娘費了很大的功夫才弄出來的,如果丢了,那個孩子一定會很難過。

他并沒有承認,是因為他覺得這件事情也沒什麽好宣揚的,舉手之勞而已。

南山笑得更歡了:“哦,那還真是老天難得有眼啊——你說這話你自己信嗎?”

楚知白移開了視線,嘴角卻不像是有自己的思想一樣翹了起來。

他好像已經很久沒有像這樣開心過了。上一次還是在生死域的時候。

他們穿過一條條街巷,最後在一處年久失修的石橋上停了下來,兩人走在上面,石橋就對外散發出了随時要坍塌的聲音。

南山指了指天空:“你還記得嗎,某年元宵節我們一起在這裏放了天燈。”

楚知白撫摸着橋的欄杆,鼻子微微一酸:“當然記得,已經過去很多年了啊。”

當年,這座石橋上人來人往,好不熱鬧。現在來這裏的人少了很多。

就在兀自感懷的時候,南山突然叫了他一聲:“楮知白。”

他茫然地轉過頭:“怎麽了?”

他看見南山兩只手并攏在一起,不知道是在捧着什麽。

“猜猜我手裏裝了什麽,猜中了我就把它送給你。”

當年也是這樣,南山讓他猜手裏裝了什麽。楮知白猜了很久都沒有猜出答案。

這一次,楚知白毫不猶豫地說道:“是蝴蝶?紙做的蝴蝶,不過是染上了紅色的。”

南山撇了撇嘴:“原來你還記得啊,算了,還是送給你吧,收好了。往後無論天涯海角,只要有它,你都可以找到我,當然,我通過它也可以找到你。”

當年,南山也送了一只這個蝴蝶給他,也說了一樣的話。只要蝴蝶還能飛起,就意味着對方還活着。

這二十年間,楚知白在試過各種各樣的方法去找尋南山無果後,終于想起了這只蝴蝶。可是,那只蝴蝶自離開起就再也沒有回來過。

他為此難過了很久。

這是南山當初留下來的最後的念想。其他的,都在當年的大火中付之一炬。

但現在想想,如果法術到現在還沒有失效,那只蝴蝶大概是在去往外邦的路上迷路了。

“我之前送給你的那一只呢。”南山忽然問道。

楚知白嘆了口氣:“放飛了,到現在也沒有回來過。”

雖然現在啊又有了一只,但兩者的意義是不一樣的。

就像以前的南流景和現在的南山一樣。

就在這時,一只蝴蝶從空中慢慢下降落在了南山的肩膀上。它扇動着翅膀,似乎在對南山呢喃着些什麽。

它是紅色的,紙做的,是那麽顯眼,簡直和他當年放飛出去的那一只一模一樣。

楚知白愣了一下,而後整張臉都紅了起來,他向南山的肩膀伸出手,試圖去抓住那只準備告密的蝴蝶。

但是他的手被南山攔住了,用的是他無論如何也無法掙開的力度。

除了南山本身的力量意外,他還動用了修為上的壓制,使他所用的力都像是被用在了打棉花山河。

“我倒是挺想聽聽,這個最多只能持續兩三年的法術,究竟是如何把這個幾十年前的話帶到我身邊的。”

南山此時已經收斂了笑容,他的神情看着看着有些哀傷。

楚知白沒再打算阻止他,南山的手也終于慢慢松開了。

過了片刻,南山深吸了一口氣,似乎是再也無法強裝鎮定,他的語氣終于染上了些許顫抖:“所以,你現在的想法是什麽呢?”

南山沒有逼着他讓他立刻給出這個問題的答案,而是直視着他的雙眼,似乎在試着從他的眼裏看到什麽自己想要的答案。

蝴蝶似乎終于意識到了自己主人是誰,慢慢地撲棱着翅膀飛到了楚知白身邊。

幾乎是一眨眼的時間,蝴蝶以極快的速度萎縮了下去。楚知白試圖用法術去補救,但無濟于事,甚至加速了蝴蝶的消失。

最終,蝴蝶變成了紙張的碎屑,一點一點地落在了地上。

一陣風吹過,那不起眼的碎屑随風而去,再也不見影蹤。

又過了一會兒,南山似乎有些不想等了,轉身就要回去,就在這時,橋塌了,來不及反應的楚知白跌落到了水裏。

他嗆了水,但很快就調整好狀态游到了完好的橋體邊上。

南山向他伸出了手伸手後過了一會兒還不忘了揶揄他:“怎麽,嗆個水就忘記自己會法術了嗎?”

楚知白把手搭上去,借力回到了橋面上,他向南山露出了一個無奈的笑容。

你不也還是向我伸出了手嗎?

楚知白用法術烘幹了衣服,又整理了一下自己被水沾濕的衣服。

眼看着南山又要離開,他終于還是決定把話說出口。

“我喜歡你。”

他還是豁了出去,不過,他心中縱有千言萬語想說,最後話到嘴邊卻張口忘言,只剩下了這四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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