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Chapter 39

Chapter 39

有多久沒見到他了?

五年?六年?

南蓁記不清了。

出國前章俊良的那頓鴻門宴, 她至今記憶猶新。

當着陳厭的面,他突然在飯桌上提起她即将出國留學的事,裝模作樣地叮囑她在外要保重身體, 國內的事情就不用她再操心了。

彼時的南蓁孑身一人, 除了陳厭,她還有什麽可操心的呢?

回憶裏,身邊人陰沉的眼似乎并不對這事感到多意外,她猜, 陳厭大約是早就知道這件事的。可為什麽他後來還會對她流露出那種充滿不敢置信的背叛與絕望的神情呢?

那個晚上他們是怎麽分開的, 南蓁完全沒有印象。

她心痛的厲害,都沒辦法好好地看向他。

記憶到這裏出現短暫的空白,再有畫面,是後來的醫院裏, 混亂的警笛聲和儀器的嘶鳴糾纏成曲折雜亂的線條,狠狠刺入耳膜。

雖然早已時過境遷,但南蓁至今還會被那聲音困擾, 甚至整夜不能安睡。

她記得躺在監護室裏的陳厭像具機械人偶,連在他身上的管道操控着他的生命, 醒過來後的他暴躁地試圖掙脫一切捆在他身上的束縛,好些醫護圍了上去, 七手八腳地修理着他身體的零件。

她站在門外, 呆滞地看着一切發生, 直到監護室的門打開, 她聽見他支離破碎的嘶吼:

‘讓她走!’……

陳朝清給了她一筆錢,當做她過去照顧陳厭的酬勞。他那張溝壑縱橫的臉上, 每一道紋路裏都藏着陰鸷和怨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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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也聽見了,他不想見你。你在這兒守着也沒用。聽說你就要出國了, 不如盡早啓程,機票我出。’……

從小到大,南蓁從不覺得自己有什麽過人的優點或特別,唯獨選擇性失憶的本領算是被她用的出神入化。

過去發生的所有事,這些就已經是她能記得的全部了。

心痛,哀傷,悲恸,無助。

她隐約還對自己隔着玻璃聽到陳厭吼出那句“讓她走”時的感覺有點印象——眼淚奪眶而出,膝蓋軟得無法站立,像被人狠狠揍了一拳,胸腹部迸發出的劇烈疼痛讓她連腰都直不起來。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走出那條回蕩着刺耳嗡鳴的走廊,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登上遠赴國外的飛機,等一切知覺回歸身體,看見林莫發來的信息說陳厭已經脫離危險,她才後知後覺,她跟陳厭已經,永遠,不可能再見。

然而,此時此刻。

以為永遠不會再見的人,就坐在不遠處的人群裏。

他成熟陌生的臉孔俊美得令人心碎。

施嘉子乖乖依在他身邊,與周邊人淺笑盈盈,纖薄窈窕的後背不時輕輕靠向身後人的肩膀。陳厭垂在身側的那只手,看起來像在抱着她。

“路導,我真不能再喝了。”施嘉子臉上喝的紅撲撲的,不勝酒力地回頭想尋陳厭幫她說話,媚眼卻在觸及他側臉神情時一怔。

包間裏的人到的差不多了,大家唱歌的唱歌,跳舞的跳舞,音樂和光線噪雜紛亂,誰也不曾注意門邊一道清麗的身影悄悄退了出去。

陳厭收回視線,威士忌杯裏的冰塊映着他眼底冰涼的漆黑。他無動于衷的樣子,仿佛施嘉子剛才看見的那一閃而過的渾濁是個幻覺。

她有些微醺地對他撒嬌,“你幫我跟路導說說,我真不能再喝了。”

她身體後仰,微微騰空的後腰期待他的臂彎會接住她。

但陳厭并沒有如她所願。

他仰頭将杯底的威士忌一飲而盡,跟着起身,扔下一張卡片,黑色襯衫随他的動作散開領口,露出性感至極的鎖骨,“我買單。”

說罷,他連眼神都不曾在她臉上停留,徑直離開。

沒有人敢攔他。

導演迷惑地看着施嘉子,“陳總怎麽這麽快就要走?”

施嘉子臉色變了變,迷離的燈光下卻不明顯,“他太忙了。”

她語氣有些勉強,聽起來像是托詞。

導演識趣地沒有多問,轉頭招呼着大家玩的盡興。

-

衛生間一側的走廊連着天臺,穿過昏暗狹窄的鐵架子,推開門,燥熱的夜風瞬間撲面而來。

南蓁重重地呼出一口濁氣。

她沒吃飯,也沒喝酒,甚至連水也沒喝。

下腹的疼痛和胃裏翻騰的惡心已經不算什麽了。

她站到天臺狹窄的邊緣,艱難地在風裏點了支煙。

滾燙的煙火氣一碰到空氣中的溫度,頓時燒了起來。

身上那件披挂再薄如蟬翼此時都顯得累贅。

她扯開扣子,脫下來,拎在指尖,內裏抹胸式的長裙露出大片皙白的胸口與後肩,毫無保留地與夜風親密接觸着。

如海浪般的黑色長發松垮地簪在腦後,散下幾縷蜷曲的發絲在臉頰邊飛舞。

寂靜的天臺。姣白的月色。被風揚起的薄紗與裙角。她落寞吸煙的背影充滿了頹廢。

中式的典雅溫柔與這頹唐的孤獨碰撞出強烈的反差。

她像夜空中的矛盾體。

美得驚心。

沉緩的腳步聲從身後靠近。

南蓁沒有回頭也知道來的人是誰。

她默默捏緊煙蒂,沒有出聲。

來人在身後停頓了一下。

接着,他越過地面的高臺,站上來,和她并肩。

餘光裏的黑色襯衫與黑色西褲,讓他比夜色還要深沉兩分。

“借個火。”

男人低沉的聲線已經找不出當年的青澀與稚嫩,充滿磁性的沙啞透着陌生的疏離與性感。

陳厭夾着煙,鴉羽般的長睫微微低下來,不出意外從她臉上看見了強作鎮定的痕跡,“好久不見。”

他黑沉沉的眼睛裏沒有半點光亮,冷得人血液都快被凝固。

南蓁心頭直顫,卻還維持着表面的平靜與淡定,“好久不見。”

他剛才說什麽?

借個火?

她有些僵硬地擡起手,細白的手腕輕輕伸過去。

還帶着她體溫的銀質打火機落進掌心。

陳厭用拇指摩挲一下,咵嚓一聲,火光濺起。

他眯着眼吐出一口白霧,瞥見火機底端刻着一排花體拉丁文。

Ars longa, vita brevis

“是什麽意思?”

南蓁在出神,身邊人突然出聲,她頓了頓才反應過來他在問什麽。

“藝海無涯,人生苦短。”她說。

這火機是前年紀向隅送她的。她那會兒忙着做畢設,成天不吃不喝不睡覺,他怕她把自己累死了,所以刻了這句,提醒她玩命要适度。

只是一個t畢業禮物而已。

沒什麽特別。

陳厭似乎對這火機很感興趣,他将火機舉高,對着月色端詳,只留下側臉給她,“送我了。”

夜風從他的方向吹向她,帶來幽微的蓮花香氣,空氣裏溫溫的熱度讓南蓁有瞬間恍惚,她望着陳厭的後腦,仿佛看見當年那個躲在廁所裏抽煙的小孩在向她讨要賞賜。

可他已經不是她的小孩了。

喉間幹澀發緊,南蓁眸光輕動,“你喜歡,就拿去吧。”

天臺不高,離地不過三層樓的距離。

對面商鋪的霓虹招牌映在她素白的臉上,莫名有了幾分哀傷的凄婉。

陳厭回眸,沒有錯過她眼簾低垂的瞬間。

眼底有幽暗的光亮一閃而過。

“回來多久了。”他問。

南蓁上來太久了,風吹得她有點冷,她縮了一下肩膀,無形中拉開了與他的距離,“八個月。”

陳厭咬着煙,南蓁聽不清他說話,“怎麽沒來找我。”

他語氣很淡,幾乎沒有起伏。

南蓁一時分不清他問這句話的意圖,她下意識反問:“你希望我找你麽?”

陳厭沒說話。

上來的太久,風吹得她有點麻木。

南蓁縮了一下肩膀,無形中拉開了與他的距離。

氣氛在沉默中一點點冷卻。

半晌,他才開口。

“希望有用的話,你現在怎麽還能安然無恙地站在這裏。”陳厭淡漠到極致的嗓音,涼薄得不可思議。

南蓁心頭驀地一墜。

擡眼望向他冷如霜雪的側臉。

曾經如山泉般清冽的少年,已然凝結成冰。

沒有低微的依戀,甚至連一點柔軟和溫馴都看不見。

他指尖撣了撣,煙灰便撲簌簌飄落,然後被風吹遠。

輕易非常。

詭異的呵笑從他喉間滾出,陳厭垂眸,看見她眼中顯而易見的緊張,他輕輕側身,擡起手,指間未熄的火光在她眼角燃燒,“害怕了?”

他的手停在半空,即将碰到她的時候,他停住了。

盡管如此,南蓁仍能感覺到煙頭滾燙的溫度随時可能在她太陽穴燒出一個洞來。

眉間不由蹙起,她的聲音也冷了下來,“你故意的?”

什麽所謂的資方請吃飯,不過是他設下的圈套。

剛才在門口,他口中的那個“她”,大約就是指她南蓁。

陳厭早就知道她回來了,兜了這麽大個圈子,無非是想讓她看看他如今的成就與地位。

她看見了。

然後呢?

剛才那些問話是在試探她對他是否誠實?

南蓁不明白,“陳厭,你想做什麽?”

‘陳厭,你沒事吧?’

‘陳厭,痛嗎?’

‘陳厭,怎麽還不回家?’

‘陳厭,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擔心你?’

……

已經記不得有多久沒聽過有人這樣叫他的名字。

沒有畏懼的驚恐,不帶谄媚的讨好,更不是詛咒的怨恨。

南蓁的聲音一如往昔般清柔,哪怕此刻的口吻是質問和指責,但,只有她會這樣叫他。

就好像,陳厭。

對她來說,

只是,陳厭。

一陣強風,呼嘯着從兩人身旁襲來。

天臺邊緣的南蓁身形搖晃了一下。

等她站定,再擡眼,卻見陳厭黑眸中不知何時彌漫出滔天的濃霧。霧裏似有火光,逐漸燒得越發猛烈的勢頭讓她心驚得一怔。

她擰緊眉頭。

然而不等她看得更清楚些,那隐約失控的苗頭卻在陳厭別開眼的一瞬消失殆盡。

一支煙燃盡。

他躍下高臺,背對着她的背影似乎在克制着什麽。

南蓁心尖倏地一縮。

她莫名有股想要追過去的沖動,但很快,陳厭又恢複了冷漠的聲線澆滅了這念頭。

“你的禮物,我收下了。”

他收緊的下颌微微側向她,“下次,我會回禮。”

說完,不等南蓁再說些什麽,他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天臺。

空曠的夜空中,一顆流星急速墜落。

地面被繁華的煙火淹沒,無人擡頭看一眼那短暫燃燒的星星。

回到車裏的陳厭趕走了司機,鎖上車門。

封閉的車廂裏,幾乎沒有空氣的流通。

煩躁地解開衣領。

擱置在膝上的手悄無聲息地握緊,掌心裏汗津津的粘滞感是瘾發的前兆。

他長長籲氣,仍舊無法阻止。

很快,心跳開始加速,呼吸也變得急促。随之而來的是身體裏仿佛有無數蟻蟲出沒,同時啃噬着他每一根神經。

陳厭眉頭緊蹙,粗暴地扯開衣襟,豆大的汗珠眨眼間布滿額角。

車內沒有旁人,他大力扼住喉管深處無法抑制的奇癢,肉色的傷疤在他掌心裏痛苦掙紮。

他撲到前座打開空調,深深呼吸,待冷氣充分地灌進肺腑,終于得到一絲喘息的機會。他開始在記憶裏搜尋,搜尋能讓他平複下來的記憶。

很快找到了。

救護車。

監護儀。

斑駁掉漆的車頂,頭頂冰涼的液體流進身體。

一滴溫熱,順着面頰滑落。

有人在身邊握着他的手哭着說:‘陳厭你松松手,別這樣,這樣疼。’

心髒猛地一顫。

幹澀的眼珠緩慢轉動,他想看看她的臉,那張他日思夜想的臉。……

轟——

耳邊突然一陣嘈雜的嗡鳴,熱浪瞬間卷走了所有回憶,女人哭泣的臉在眼前如煙漸漸熄滅。

一股巨大的恐慌感洶湧而來,陳厭驀地躍向她消失的方向——

南蓁!

空間驟然扭轉,時光極速飛馳。

靈魂從天外飛回身體,窒息感沉重地将陳厭拖回地面。

——柯周維找了一圈沒找到陳厭去了哪,一開車門,後排臉色蒼白的男人仿佛畏光的吸血鬼,身後閃爍的光亮哪怕并不來自太陽都将他刺痛得一顫。

“老板!”

柯周維心頭一凜,趕忙鑽進車內,關上車門,特質的黑色玻璃幾乎隔絕了所有光線。

他迅速在車前格裏找到常備的藥品,連水一塊遞過去,“老板,藥在這兒!”

陳厭此刻就像一條即将瀕死的魚,藥物是他唯一的渴望。

他猛地奪過柯周維手裏的藥片,礦泉水卻被揮翻在地。

柯周維眼見他一連吞了數顆,剛想阻止,卻在看見他額邊暴起的青筋時噤聲。

他不忍地回過身去。

“......”

待藥物起效,車裏漸漸安靜。

柯周維從後視鏡裏小心翼翼地望過去,後排的男人閉着眼,因力竭而疲憊的猩紅眼尾襯得他那張俊美的臉更添幾分病弱的憂郁與脆弱。

很難想象,來時還意氣風發的人,此時卻變成如此狼狽不堪的模樣。

雖然這幾年他的病情趨于穩定,但每一次發作起來仍然可怕得像是要世界末日。

今天這都還算平和。

聽見他深重的呼吸聲,柯周維不禁松了口氣,這一次發作總算過去了。

他小心地問:“我們現在..回去嗎?”

良久沒有回音。

陳厭靠着車窗,緩緩掀起沉重的眼皮,窗外夜色正濃。

似乎還能看見她在天臺上迎風而立的身影。

他眼中的幽光忽明忽暗。

還好沒有在人前發作。

還好她沒看見他現在的樣子。

不知過了多久,他收回極度疲倦的目光,幾不可察的難堪和晦暗隐藏在眼角,他放任自己徹底靠向椅背。

柯周維跟在他身邊工作三年,沒人比他更知道,除了工作,陳厭幾乎沒有個人時間,也從不浪費時間做任何沒意義的社交和應酬。

柯周維一度覺得他極端的有些變态。

雖然後面證實,他确實是有點變态。

但今天卻有點不同尋常。

這是第一次,他主動排開工作,就為了來這麽一個無關緊要的場合。

那個姓南的美術組負責人。

陳厭看她的眼神,異常..柔軟?

能在陳厭眼裏看到冷漠之外的情緒,實屬罕見。

尤其是對一個女人。

還以為他今天會在這裏待到很晚。

車裏突然響起男人沙啞的低聲,“要孫德利來見我。”

“現在?”

陳厭現在一個字都不想多說。

沉默就是回答。

柯周維:“......”

驚訝轉瞬即逝,緊繃神經才是常态。

他很快叫來司機,吩咐趕回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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