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第41章

許亦洲情緒失控的機會少之又少,這是他第一次在程修詢面前徹底撕開僞裝,露出他可怖、血淋淋的內心。

呼吸聲重得像是深居幽谷的野獸,程修詢趕在許亦洲動手之前,锢住他的雙手。

許亦洲落入一個熟悉的懷抱,滿腔的氣憤沒有削減半分,他死死瞪着面前的李正德,渾身發顫。

他咬牙切齒,“你們,你們還有半點良知嗎?!”

李正德眼裏盛滿愧疚,時過境遷,放在從前,他的心絕不會被許亦洲所說的話撼動,經過歲月的磋磨,信任之人的背叛,他知道自己曾經坐下的事是多麽罪不可赦,作為許良甫和餘白梁的爪牙,他理應與他們二人同罪。

“許小少爺,我知道我該死,我對不起許老爺子也對不起你,再給我幾年時間,等看到小櫻長大,我立馬就去死……”

許亦洲說不出話,他滿腦亂麻,還想說什麽,程修詢從身後圈着他,他面前空無一物,卻什麽都看不見。

整個世界被黑暗籠罩,他腦海中模糊的記憶如潮水般湧現。

許家子嗣稀薄,許亦洲作為同輩的第一個孩子,他的降生受許多人的期待。許昌生性涼薄,對他卻是實實在在的好,和對待許良甫許良奕不同,他對許亦洲總是更寬容些的。

幼年的記憶甚至不能形成完整的片段,像一張張泛黃破碎的照片,些許連人都看不見。因此許亦洲只記得一個寬闊、鋪滿雪茄味道的肩膀,曾托着他走過許宅的各個角落。

當一個人離世,他的存在會漸漸消失在別人的記憶裏,許亦洲分不清自己是先忘記父母的聲音還是面容的,在這之外,他甚至都沒怎麽懷疑過許昌的死。

原來就連爺爺離世,也另有隐情……

他覺得自己真是蠢,世界上沒有比他更蠢的人了。

許亦洲動彈不得,五分鐘,十分鐘,十五分鐘,或是更長。

逼仄空間中,氣氛降至冰點,世界恢複明亮的時候,許亦洲才發現程修詢始終守着自己,他一睜開眼,男人的面容便出現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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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修詢低聲喊他,得到他的回應以後,仿佛放下心口的大石。

他沒有說話,輕輕拍打許亦洲的後背,那是一種非常親昵的動作,許亦洲身體一僵,卻也沒動。

李家兩兄弟整個過程中都在保持沉默,發現許亦洲恢複正常,李正德撲通一聲重重跪在地上。

他語氣堅定,不容拒絕,“許小少爺,你查吧,從餘白梁身上查,絕對能抓到空子。”

許亦洲不知道自己到底能不能相信眼前的這個人,他是二房的舊日走狗,是間接性害死爺爺的人,嘴裏說的到底幾句真話幾句假話,誰能知道呢?

李正德不難聯想到他的想法,他立馬就明白了的對方話裏的意思,他仰起頭,那雙眼裏只有真誠和忏悔,沒有其餘的成分。

“我……”他似有千言萬語要講,知道發生的事無法挽回,他內心悔恨和痛苦交織,“對不住……”他說完,雙手高舉合十,朝向許亦洲鄭重一拜。

許亦洲冷眼旁觀,沒将這個動作放在眼裏,心裏沒因為他掀起半點波浪。

程修詢的聲音從許亦洲耳後傳來,是對李正德說的。

“李正德,你真悔過,就早該找到他,坦白這一切。”原先無太有存在感的視線陡然蛻變,冷冽吓人。

李正德張張嘴,什麽也說不出來,兩雙眼睛幾乎要将他燙穿,連同他那醜陋可悲的靈魂都在膽顫。

他盯着眼前的人,布滿惡心紋路的臉動了動,半晌才開口說話。

“我幫你們,我幫,你們找到我就是為了這個吧,我知道很多……”他又磕了一個頭。

許亦洲看着他,沒有說話,他站起身,視線略過李家兩兄弟,李正德跪着,李景德便站在一邊,不忍地偏開頭。

沒攔他,也沒勸他。

李正德的動作越來越重,越來越狠,和地面碰撞的皮膚表面沒多久就見了紅。

他泣血般,骨肉至親死在面前的模樣,每每在午夜糾纏他。

“因果,都是因果……”

——

平城的秋短暫而平凡,樹枝上黃透了的葉子落地,秋天也将接近尾聲。

一輛黑色轎跑停在不起眼的巷口,副駕的門被人推開,車上下來一個身姿颀長面容淡然的青年。

他走近小巷,繞過幾個轉角,止步于一家隐蔽到根本很難有過路人會發現的茶館。

茶館的門半開着,裏頭的日光燈因電路年久失修有些昏暗,傾耳去聽,隐約可以聽見失真的老唱片聲。

許亦洲走進茶館,裏面空無一人,他站定幾秒,視線轉向牆壁上的風鈴,底下的流蘇很長,許亦洲捏住其中一根,扯了扯,清脆的鈴聲便悠揚飄起。

裏頭的人不出片刻便匆匆走出來,皮膚黝黑,戴着一頂鴨舌帽,壓的很低。

見來人是許亦洲,他喜出望外,出門左看右看确保沒人以後關上門。

“小洲,你怎麽來了?”楊必忠一把扯掉帽子 ,上下端詳許亦洲,怕他惹了麻煩又不告訴自己。

許亦洲擺擺手,“我好得很,楊叔,我今天來找你是想問你之前查我爸的線路還能不能行得通。”

楊必忠猶豫幾秒,再一次謹慎地看向門後,拉着許亦洲到後間,找來把紅木椅給他坐,問道:“你想做什麽?”

許亦洲由着他,等他做完這一切,許亦洲才緩緩開口:“我想查餘白梁。”

楊必忠眼裏閃過迷茫,不一會便被恍然大悟覆蓋。

楊必忠當然認識餘白梁,甚至可以說對對方非常熟悉。許良奕名下房産數不勝數,但他和許良甫都老老實實依照許昌的意思住在老宅,自然兩人的下屬也就都在一起共事。

當年許老爺子壽宴過後,平城風波四起,謠言滿天,圈人到處相傳許良奕失勢、許良甫頂替兄長的位置的消息。從那時候開始,許昌漸漸淡出商圈,不出四五月便完全消失,丁點痕跡都不剩。次年許昌離世,兩個兒子悲痛欲絕,尋遍醫師也沒能救回油盡燈枯的老父親。

他漂泊的這幾年,存心留意一些邊邊角角,借着昔日故友的幫助,他揪出不少當初忽略的問題,就盼着有朝一日替枉死的許良奕沉冤昭雪。

許亦洲給他找了這麽個小茶館住下,清閑又充實,每天聽聽曲泡泡茶,很是安逸,但安逸的同時,他也不敢忘記他的身份。

許亦洲前幾天才和他提過前往梅市,如今這麽快就回來,絕對查到了極有用的信息。

他可以無條件地幫助許亦洲,卻不會讓他盲目陷入仇恨,從而失去理智,所以他必須每一回都問得清清楚楚。

許亦洲沒打算隐瞞他,簡短精煉地節選一部分告訴楊必忠。

楊必忠從前的職業素質還刻在骨頭裏,他面上的表情沒有太多變化,只有那雙在許亦洲面前不加掩飾的瞳孔,從微顫轉變成顫動。

“小洲,這事必須慢慢計劃,保不齊是許良甫挖的坑等你挑呢。”他停了停,“再者,你怎麽知道他說的是不是假話。”

老唱片裏的歌聲還在放着,燈不太亮,許亦洲半垂着頭,神色不明。

許久之後,他才回答:“他說的都是真話,目前來看,他給出的信息都很可靠,許良甫這段時間銷聲匿跡,明擺着和我撕破臉皮,擺到明面上暗算我。”他擡起頭,神情複雜,“他把他在許氏的股票全都低價抛售了,我還沒查到買家,手上的錢也……”

楊必忠皺緊眉頭,“小洲,你不會想把這些股份都買回來吧?”

許亦洲點了點頭,老老實實道:“以前想過。”

意思就是現在放棄了。

楊必忠松了口氣,其實他是放心把事都交給許亦洲做的,這孩子有能力,有膽量,就是差點運氣,缺人推上兩把。

于是他沒再猶豫,“需要我幫忙,我在所不辭,我那朋友幹偵探幾十年了,信息來源很可靠,就是不愛和人交頭,你把查的東西告訴我,我來聯系他。”

許亦洲咬緊牙關,疼痛讓他微微清醒。

“好。”

聽許亦洲訴說要求的這段時間,楊必忠給他泡了杯茶,用托盤端上來一個青花瓷茶壺,給許亦洲倒了一杯香味濃郁的茶水。

正好許亦洲講完一頓口幹舌燥,接過茶水一飲而盡。

楊必忠聽完最後一個字,驀然怒目圓瞪。

“什麽?!”

他全然不敢相信,怔怔看着許亦洲。

“他親口說的嗎?”

許亦洲點頭。

“他對自己的罪行供認不韪?”

許亦洲繼續點頭。

楊必忠坐在沙發轉角的牆上,回想起當年的場,記憶飄散,彙成一道白光。

在他的記憶裏,許昌對兩個兒子算不上不好,更多的是嚴苛。

許氏向來奉行嚴于律己、規行矩止,家教方面一視同仁,沒什麽兩樣。但到底許良甫都是外室的兒子,那是許昌年輕時犯渾的意外,那位太太生下許良甫後難産離世,許昌便将許良甫接回許家。

按照慣有的劇情,許良奕作為許家名正言順的繼承人,理應有所戒備,對許良甫冷眼相向。事實卻是許良奕不但沒有苛刻這位從天而降的弟弟,反而經常将一些外邊送來讨好自己的禮物轉送給許良甫,那些東西要麽價值連城,要麽有市無價。

在楊必忠看來,許良奕對許良甫已是仁義盡致,許昌除了嚴厲一些,也沒什麽需要用生命來償還的罪過,許良甫卻早就開始籌謀,對兩人痛下殺手。

簡直是人間惡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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