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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2

半響,魏平才哂笑道:“難怪那媽媽哭得如喪考妣,原來還真是‘再生父母’。”

“不然你以為死個妓子能動那麽大陣仗,那舊佬街每隔一陣就會消失幾個人,誰在乎。我沒記錯的話,這姑娘是三個月前起風頭的,聽說唱曲一絕,讨了個貴客一擲千金,從此就成了這裏的搖錢樹,把玉想都比了下去。”

“玉想是誰?”

“姑且算樓裏之前的花魁吧。”

魏平吃完糖,撥開油紙包開始啃包子,擡頭就見着寧巒山正從大門前起,繞着屋子檢查,便循着他的腳步開始報告:“屍體就倒在你左前腳兩步外,面向床榻,死亡時只着一件中衣,衣上無血跡,身體無明顯外傷,面部發绀蔭血,糞門突出……”

他祖上三代能言善辯,經常替人訟于官府,因而口條異常清晰。說到這兒,寧巒山下意識低頭,只見腳尖前的地面,還殘留水漬與漆黑的印記,應是大小便失禁後所留。

“便溺及地,哦,還有你跟老林特別強調過的牙齒,清秋姑娘的牙齒确實呈淡赭色,符合窒息而死的特征。死亡的時辰在昨夜子時至寅時之間,應該是有人潛入房間,趁其休息的時候動手。”

“我們詢問過真珠,她說清秋姑娘昨日并未接客,早早将她打發了去,便自個回屋歇息,一直沒再出來過。那個叫真珠的丫頭,是清秋的侍女。說是侍女,實際乃是孫媽媽培養來接班的,你知道,煙花之地慣常吃年輕飯,所以她平日除了端茶送水,也跟在人身邊學曲子。”

“樓裏其他的姑娘都說昨晚沒見過清秋,龜奴就更不曉得了,都守在外院,據他們說,不是烈性的雛兒,一般不需要看守。”說這話時,魏平聲音板正,還有幾分氣盛和義憤。

“是否與人結仇?”

“人緣不好不壞,倒是真珠說清秋對她特別照拂,還說以後攢下錢替她贖身,那丫頭哭得兩眼充血,不像假話。”

寧巒山不置可否,忽然轉頭,問了一嘴一直跟在他屁股後頭沒說話的華襄:“你覺得呢?”

“啊?”

“剛才上樓,我看那小丫頭朝你瞟了一眼。”

“哦哦,她早晨吓壞了,我安慰了兩句,”華襄臉紅,撓了撓頭,怪不好意思的,“挺可憐的姑娘,長得還怪好看的。”

“你看我好不好看?”寧巒山驀地把臉湊近。

華襄正要開口,腦門就被他拍了一巴掌,整個人趕緊縮到了門口。

“我告訴你,小心,漂亮的女人會騙人!”

華襄不滿地嘟囔:“漂亮的男人會打人,我寧願被騙,也不想被打。”

寧巒山不理他,繼續和魏平讨論案情,只不客氣地帶了那臭小子一句:“好好看着點,不然以後老範後繼無人!嘿,恩客呢?查過嗎?有沒有金錢糾紛?”

“沒有,能見她的都是一擲千金的主,不在乎這兩個錢。”

“屍體呢?”

“早晨叫了兩個手力伍人給擡到後面柴房去了,老林也在那,他說雖然沒有明顯外傷,但是否中毒,還需要再驗。哦,對了,清秋有近來小産過。”

三人便下了樓,往紅信坊後院再去看一眼死者的屍體。

屍體被白布蓋着,寧巒山仔仔細細查看了一圈,發現确實如魏平所言,幾乎沒有出入。

老仵作林頭确認沒有中毒後,又提供了一些線索:“死者指甲裏有血肉,嘴角兩邊有明顯的痕印,說明是被人從後方用力捂死,兇手力度之大,差點掰碎她的下巴。”

“應該是個男人,身材高大,至少要高清秋一個腦袋,八成乃習武之人,”寧巒山閉着眼睛想了想,轉手把躲在外頭連屍體都不敢看的華襄抓過來,讓他去樓裏再依次問訊:“還有,下次想個好點的理由,雖然花街柳巷是有些魚龍混雜,難以排查,但也算不上硬點子,你還沒碰到過難啃的硬骨頭和一腳踏進去你都懷疑自己會不會屍骨無存的水深。”

魏平嘆氣,難得說了句公道話:“這不是第一起,能抓到,兩天前就抓到了,果然,最令人擔憂的事情還是發生了。”

“她們當中許多人都是迫于無奈才在坊間讨口飯吃,這花樓姑娘的命也是命啊……”

寧巒山退到窗格邊,斑駁的陽光落在手指間,像為他點了一支煙。房間死寂許久,才聽見他問:“這是第幾起?”

“第二起。”

魏平覺得不妥,又重新措辭:“我們知道的第二起。寧哥,你真的一點風聲都沒聽見?聽他們說你這兩天手癢,還真在賭坊一直沒回家?”

“嗯。”

寧巒山含糊地應了一聲。

“你知不知道,荊州刺史來了,按照律例,所有州府休沐官員都要召回,你還是個捕頭!”

“上頭不是還有個總捕頭嗎?”

“你說老範?多虧了老範,說你為了辦上次的案子,傷得都下不了榻了,這才糊弄過去。”

寧巒山哂笑:“也是敢說,我抓人從來都是躲最後的,不過就算沒有老範,我不出現,江陵令高興還來不及呢,就怕我在大人物面前露了底,搶了他的功勞。”

魏平不吭聲了,一旁的兩人也面色難堪,他們都知道江陵令沒把功勞報上去的事,十分不平,可誰叫寧巒山沒背景沒靠山,就老範幹了幾十年,歲數也快到了,根本威脅不到任何人。

華襄輕咳兩聲,試着暖場:“哥,幸好你沒來,你不知道司馬大人臉色可差了,我先前還聽說他脾性溫和,以為很好說話呢!”

寧巒山卻話鋒一轉:“不說這個,兩起案子都是一樣的死法?”

老林插嘴:“不全是,前一起更慘烈一些。那位姑娘體格更壯,掙紮更激烈,對方捂壓到一半,扭斷了脖子,致使頸骨斷裂。”

寧巒山低頭,自言自語着:“錢財俱在,排除求財;衣衫完整,排除劫色;房間整潔,不存在争吵打鬥激情殺人……”

華襄急聲道:“哥,如果不是清秋姑娘死了,我們也沒想到兇手可能是連續作案!”

若是無端殺人,這兩天足夠犯案者逃出江陵,但若是連續犯案,說明人還逗留此間,也就有抓捕歸案的機會,只是風險也會很大——

未來很可能還有人會死。

寧巒山把那小子招過來:“這樣,華子,你先叫上幾個兄弟,再往附近打聽一番,着重問問姑娘和客人,看看有沒有什麽符合條件又形跡可疑的人。然後去跟孫媽媽說,叫她這兩日別急着開門……”

華襄旋風一樣沖出門去,老林蹙眉,從蓋屍布前擡頭,想喊沒來得及把人叫住。

望着那道為伸張正義而充滿激情的背影,魏平卻緩緩搖頭,畢竟花街柳巷每日來往客人衆多,江陵又南北通衢,人流極大,生臉更是不少見,還有人專為楚女慕名而來,如果沒有更加精确的線索,恐怕不好查。

每當這個時候,他就恨不得兇手生了六根指頭,少只眼睛缺個胳膊,再不濟臉上長顆拇指大的痦子,至少一眼過去,有印象深刻的記憶點。

他忍不住重重嘆氣。

一雙手探過來,勾住魏平的肩膀,寧巒山拖着他往外走,寬慰道:“也別悲觀,兇手那邊沒有眉目,不代表被害人沒有,為何挑中花樓姑娘,本身就是值得探究的問題,如果是尋仇,說明他仇恨一類人,若不是,那麽……”

“我明白你的意思。兩位死者年齡倒是相仿,都是十七八歲,但花樓裏的姑娘大多是這個年紀,分不出差別,至于其他……”魏平頓了頓,又開始翻冊子,他辦事周到,習慣于提前把能考慮到的要點都記錄下來,以便查閱。

“籍貫不同,性情也不同,一個如水一個如火,甚至我連妝容和穿衣的偏好也仔細打聽過,沒有特別之處。最重要的是,第一位死者,小盈,根本不是紅信坊的人,而是隔壁玉竹樓……”

話沒說完,背後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剛邁過門檻的寧巒山悚然一驚,一把将魏平推開。

白煙在兩人眼前炸開,魏平不明所以,向後磕在門板上:“這,這是什麽?”

“老夫新配置的香香粉,專除屍臭,”老林抱着個布袋子,一臉心疼,“你倆躲什麽,可惜了老夫的寶貝,人家樓裏的姑娘還知道姐妹情深互相分享好東西,老頭我要不是把你們倆個小兔崽子當親兒子疼,還舍不得拿出來呢!”

寧巒山脫口道:“你不知道魏平對柑橘過敏,等等,剛你才說什麽?”

“……香香粉?”老林一噎。

“不,是分享。”寧巒山擡起頭,望着魏平。

對方立刻反應過來:“我去查查她倆有沒有私交。”随後提腿往前走。

老林忙不疊攔了過來:“你們這樣是查不到的,兩個臭東西,是個正常人見着你倆三丈外就要捂着鼻子跑了!老子放過話哈,驗屍的地方,老子說了算,香香粉就算了,醋總行吧,魏平你個晉陽人,別跟我說醋也吃不得……”

兩人被老林按着,從潑過醋的炭火上跨過,反複洗了十次手,這才放出去自由活動。

一出門,随即分頭。

寧巒山留在紅信坊,挑了張桌子坐下來,而魏平則往玉竹樓去。

大堂裏擺了個華麗的臺子,夜晚會有姑娘獻唱弄舞,以供樓上樓下的客人觀賞。

寧巒山閉上眼,結合魏平提供的信息,開始在腦袋裏複盤兇手可能的行動軌跡。這條街不同于其他地方,號稱江陵的不夜之地,即便子時,未眠人依舊不少,要避開耳目,自然不能堂而皇之進屋,提前藏匿和從窗戶翻入可能更大……

這時,一杯熱茶擱被輕輕擱了下來,寧巒山霍然睜眼。

“大人請用。”

跟前站着的是那個梳着雙環髻的姑娘。

“你叫真珠?”

“是。”

寧巒山的食指在桌上點了點:“問你個問題,清秋姑娘和玉竹樓的小盈姑娘,有交情麽?”

“奴不知曉,奴也是最近才被賣來服侍,如果大人您指的認識,那……那應該是,因為聽說有些大人們,并不喜歡這等腌臜之地,從不踏足風塵,但又好美人,于是逢春便愛攜妓出游,而且那些文人公子,素來最好雅集,沒準……”

“我明白了,謝謝。”

真珠膽子很小,不擅長同人說話,談話間始終埋首,像小動物縮成一團,聽見“謝謝”兩個字,卻忽然雙肩一抖,受了刺激似的,手肘撐着桌案向他傾身:“大,大人,清秋姊姊好端端的為何會被人殺害,那奴,奴會不會死?奴不想死,奴家裏還有兩個弟弟妹妹,奴死了,他們都要餓肚子……”

寧巒山動容,一時不知道該怎麽接話,在沒确定具體的關系之前,原則上任何同清秋與小盈有關的人都可能成為下一個目标。

真珠異常激動:“清秋姊姊是孫媽媽的搖錢樹,她死了還有人報案,可奴命賤,死了根本無人替奴伸張,就像那個小盈,奴聽,聽人私下說,說她性子烈,得罪了不少客人,這幾月十分慘淡,以至于都臭了,才被人發現!”

“小山爺,請您,請您一定要抓到兇手!”她一個勁砰砰磕頭。

魏平從玉竹樓回來,就看到這樣一副情景,大為震驚:“你果然還是比華襄有辦法。”

真珠聽見聲音,提着裙子紅着臉跑了,魏平在他對面坐下來,交代調查的結果。

和寧巒山問到的差不多,都說是在出游時見過面,那次出游倒是打聽得清楚,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但這事發生在一年前,這些人要麽已離開江陵,留下的也多是本地不會武功的風雅客。

此外,小盈因為脾氣烈,不是什麽客都接,得罪了不少人,倒是和真珠說的大差不差。

調查陷入僵局。

不久後,華襄帶着人回來,累得挂在樓梯上:“我們分了工,我負責查紅信坊附近的人,沒什麽收獲,不過聽到了一個消息,說清秋想要贖身,不過孫媽媽不讓。難不成是老鸨幹的,賊喊捉賊?”

魏平搖頭:“那她殺小盈做什麽?”

“因為清秋把這事告訴了小盈?小盈幫她逃跑?又或者被小盈撞破她對付清秋,所以買兇殺人?”

寧巒山否定道:“順序不對,那應該是先殺清秋,再殺小盈,或者兩人一起;如果真是事前撞見,死亡的地點就不會是自己房間,而應該是紅信坊,我想孫媽媽再蠢,也不會在別人的地盤上去商量怎麽殺人吧?”

華襄嘟囔着:“這也不對,那也不是……不過這種地方雖然魚龍混雜,消息倒是靈通,我聽說有的人還會借口玩女人過來打聽消息或者談事情,甚至做一些見不得人的事。”

寧巒山忽然深深地盯了他一眼。

華襄恐懼:“難道我又說錯了?”

寧巒山卻搖頭,什麽也沒說。

這時候,有一道聲音插過來:“應該不是孫媽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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