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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4
寧巒山追問:“她還說了別的嗎?”
“區區跟她說區區正在籌錢,她走之前給了我這個。”他從腰帶裏翻出一枚金幣,上有繁複的雕花,“她說這是她撿到的,送給我們當份子錢,叫區區賣了湊錢。區區不敢随意受人恩德,一直不曾出手,想着同清秋商量一番,可惜……”
寧巒山将金幣拿過來,書生拱手,懇求道:“還請小山爺您一定要抓到兇手,替清秋報仇。”
随即便蕭瑟而去。
兩人回到面攤子繼續吃面,華襄餓慘了,又要了一碗,見寧巒山一動不動盯着那枚金幣,不由問:“花紋還挺好看的,我還沒見過誰把金子鑄成這樣用的。”
“當然少見,關外的玩意。”寧巒山往袖子裏一收。
華襄聞言,臉色一變:“這到底是什麽?”
“一種錢幣。淝水之戰後,北方陷入混亂,當今天下,除了晉國以外,還有三國雄踞,占據三秦大地的姚秦、統領朔方的胡夏、以及東起遼西,北抵草原的魏國,他們的錢幣與晉國常用的五铢和沈郎錢全然不同,但真金白銀歷來是硬通貨,很好辨認。”
華襄心想,很好辨認那為何我沒辨認出來?他撓了撓頭,疑惑不解:“你怎麽對這些這麽清楚?”
“多看書。”
“書上真的有嗎?”
“有啊,還有美女呢——書中自有顏如玉。”
“又是你胡謅的吧!”
寧巒山不甚在意地笑了笑:“幾百年後一個姓趙的胡謅的。”
華襄垂眸,筷子在面條裏戳了戳:“哥,你說會不會和白雀有關,最近風頭最大的關外來客就是她。”
“若是她,殺這些人做甚呢?總不至于是目睹了她殺師旻閣主的過程吧?”寧巒山看他吃得滿嘴油光,忍不住往桌子邊踹了一腳,“快點吃,吃完你去衙門,跟魏平說讓他查查關口那邊記錄的外客,然後再回紅信坊跟我碰頭。”
華襄大吃一驚:“你今晚要宿在紅信坊?我不去,我不是這種人!”
“這時候你裝什麽清純!”寧巒山往他腦袋上拍了一巴掌,“如果我猜得沒錯,兇手的下一個目标很可能就是玉想,不過我得先回去确認一些事情。”
華襄把空碗一扔:“那我再叫些人來。”
——
回到花街,寧巒山遠遠瞧着那張燈結彩的紅樓,頓時明白孫媽媽沒有聽從他的告誡,只是将那幾間房封了起來,便又開始營業。紅信坊中急管繁弦,歌舞不絕,瞧着絲毫不像死過人的樣子。
門前招呼客人的老鸨瞥見他,也覺得尴尬,不敢阻攔,聽他問了一句“玉想何在”,便派人引了去。
紅信坊二層主樓乃飲酒作樂之地,但過于嘈雜喧嚣,不少雅客看不上,因而後院拓了一汪水池,引城中渠活水,沿岸修建了幾幢獨立的房子,辟成雅閣,給一些自恃身份,不願在俗人面前露面的貴客,餘下的則給姑娘們居住。
玉想喜靜,雖已不是花魁,但孫媽媽還算仁義,給她留了角落裏最大的屋子。
龜奴将人引過去,寧巒山随手敲門,裏頭很快傳來呼聲:“誰呀?妾與媽媽說過,今日不适,不見客人,怎地還來敲門?”
話雖是如此,但她身份卑微,依然只能來迎。
拉開門,站着的卻是白日那位有幾分書生氣又幾分吊兒郎當的捕頭。
寧巒山搶先開口:“方便進屋麽?”
出乎意料的是,玉想嚴詞拒絕了他:“恐怕不便,妾要歇下了。”她篤定對方并非來尋歡作樂,因而壯了膽氣。
寧巒山站在門口,并沒有因此不悅,而是動了動鼻子,就着那若有若無的飯菜香道:“玉想姑娘睡前還加餐呢?”
玉想道:“晡時沒什麽胃口,吃得少了些,入夜反倒餓了,小山爺總不會是來找妾宵夜的吧?”
左右看顧無人,寧巒山開門見山問道:“你認識小盈麽?”
“聽過其名,但未相交。”
“你是否曾給清秋送過避子藥?”
玉想一愕,臉上露出些許尴尬:“……送過。”
“什麽時候?”
“大概六天前的晚上,就在坊中,”玉想回憶道,眉頭驟然團起,“有什麽問題嗎?”
“謝謝你的合作,今夜入睡,鎖好門窗,兇手還未抓到,小心為上。”寧巒山留下囑咐便離開此地,在外街同華襄會合後安排布防,而後帶着華襄僞裝成嫖客,蹲在紅信坊後園,玉想的屋子前埋伏等候。
——
“你往前挪挪。”
寧巒山窩在灌木叢裏,用手肘推了身邊的華襄一把。
華襄對此哭笑不得:“哥,你可是頭兒,你見過誰不自己打頭陣,喊兄弟先沖鋒的!”
寧巒山嗤笑一聲,壓低聲音道:“你讀過小說沒,正派先祭親友,反派先送小弟。”
“祭什麽?送什麽?”
“什麽送什麽?你聽岔了,我是說你這樣子洗刷幹淨,送到屋裏,人家紅信坊的姑娘也看不上。”
華襄抗議:“我雖然沒有哥你生得這麽好看,但好歹也是狗尾巴巷子裏的一枝花!”
寧巒山笑了:“我沒說你不好看,我是說你太雛兒了。”
華襄掉頭就往回跑,要撂挑子罷工。
寧巒山伸手将他逮了回來:“快去,別廢話!”
“除非你收回剛才的話。”他打小連女人的手都沒摸過,天天衙門裏打光棍,是氣得牙癢癢。
寧巒山伸手一指:“所以你趕緊去那邊,給你留了個好位置英雄救美,展現你雄姿英發的時候到了,老範教你的刀法沒忘吧?”
“記得。”
華襄走了兩步,又十分憂心,他哥不會武功,只是因為破案,被破格提拔成頭兒:“哥,那你呢?”
“我去後頭看看。”
“你該不會有相好在這兒吧!”華襄摸着鼻子說:“你可千萬別被美人勾去了!”
“你好好守着吧。”
——
寧巒山繞到後方,發現玉想房間後窗外不遠處有個套屋,雖然離得近,但卻隔了一條橫廊,應該是間丫鬟房。
此時,套屋的窗戶支開了一條很細的縫,他半眯着眼,幾經确認,應是有人從裏往外看,但他記得孫媽媽說過,玉想沒有丫頭。
寧巒山感到驚奇,故意推門,趁裏頭的人查看之際,突然翻窗而入,落在她跟前。
那是一個女人。
隐在暗處,氣質如雨後茉莉,神韻極具江南水鄉的柔情,但眉眼深邃,難以掩蓋塞北高寒的清冷和常年持刀的鋒芒銳氣,令人移不開眼睛,以至于初見的剎那,寧巒山竟忽視了她身上紅白相間的八破裙,和披在肩頭,繡滿纏枝花卉,豔麗繁複的深衣。
那一看就是紅信坊的風格。
待他回過神來,自然而然将其視為坊間的妓子,正準備伸手捂嘴,不讓她發出聲響,結果對方身子一轉,不動聲色躲開,在光影裏擡頭與他對視。
視線下落,寧巒山的目光停在她光溜溜的肩膀上,而手臂則懸在空中。
一瞬之後。
對方并沒有像話本子裏描寫的那樣,揮手給他一個耳光,大罵登徒子,而是眼疾手快将他推開。而寧巒山的手幾乎同時落下,卻沒有停留,只用小指頭一勾,把滑落的衣服替她勾上去,囑咐道:“你在這裏別動。”
話音剛落,外間突然傳來華襄的慘叫。
寧巒山不假思索跳窗而出,正撞上橫廊上端着夜壺的龜公,對方瑟縮着退讓到角落,生怕驚擾了貴客,等他起身沖到房裏,玉想已經被刺死在榻前,而華襄那小子跌坐在門口,駭得臉色青白。
——剛才走過去的那個龜公!
寧巒山留下一句別讓人進來,本能地跳窗追出去,但橫廊對面,有個影子比他更快,他一把按住那女人,眼皮直跳:“打得過嗎就追?”
女人奇怪地看着他,果然沒再追。
寧巒山趁勢抓着她的手喝問:“你是哪個院的姑娘?”紅信坊分好幾個院,他倒沒有別的意思,只是單純衡量是否需要安排人手送她回去,見她抿唇不言,只得朝那小屋推了一把,“你先進去,這裏有我們官府的人。”
女子忽然回頭:“我是……”
“你其實不是青樓裏的姑娘,”寧巒山傾身,在她耳邊呢語,“你再不回去,我就叫人了。”
她的眼中閃過一絲錯愕,殺意驟起,寧巒山仿若不察,将發愣的她往屋子裏一推,強行把門關上:“你快點,我還得叫人,”說完扭頭,沖來時的方向喊:“華子,你小子這個月的俸祿想被扣光就繼續在那兒坐着!”
扯上錢,華襄風一樣抄了過去:“哥,你怎麽老叫我華子?”
寧巒山往另一側人多的地方去,他得找兩個人保護自己,但嘴巴上不忘激勵那臭小子:“華子是對你最高的尊重,江陵令說了,春賜發下來,給咱也喝點湯!”
然而一轉眼,華襄就在春池裏摔了個落湯雞。
看着縮在石頭邊,濕漉漉的小雞仔,寧巒山頭痛地扶額:“沒抓到?”
華襄委屈不已:“我追到水池邊他就失蹤了。”
寧巒山繞着春池走了一圈,最後從水草間撈出一身黑色的衣服
“如果他不是水鬼,華子,我只能說,你不僅缺心眼,還是個真眼瞎。”
華襄抱着腦袋蹲在岸邊的石頭上:“別罵了,別罵了,可是我明明沒看到男……啊!是女人,他穿的女人的衣服!”
寧巒山把外頭的兄弟召集來一問,都說沒逮着人,他只能先拉着華襄往回走,兩人遠遠便瞧見老鸨帶着人直奔玉想的房間而去,還有一堆聞訊趕來的客人圍觀,将門前堵了個水洩不通。
怕這個不聽規勸安排的老媽媽壞事,也為了瞞過兇手,布局之時他并沒有和外人打過招呼,以至于等他擠上前時,就見 那老女人正激動地拍打房門:“玉想,你怎麽了?出了什麽事?”
房門怎麽鎖上了?
寧巒山蹙眉,混在人群裏正要亮明身份,就聽見屋裏傳來柔弱的回應:“我沒事,不,不要進來。”
華襄驚呆了,他可是親眼目睹玉想斷氣的人:“這,這這……”
寧巒山當即提着刀趕人,高聲喝道:“江陵縣衙辦案,閑雜人等回避!”說完,又緩聲勸裏頭的人:“玉想姑娘,是我,兇手已經逃了,正在追捕,我有些事想問你。”
門剛推開一條縫,寧巒山便扔下一句“你守在門口”給華襄,扭頭塞了進去。
華襄立刻背靠門縫,将官刀抱在胸前,孫媽媽幾次想開口,但這小子為他哥馬首是瞻,是油鹽不進,只能把人散了,悻悻而去。
屋子裏,兩人隔着搖曳的燭光對視,喧嘩散去,連一呼一吸都顯得那樣突兀,如果沒有地上死不瞑目的屍體,此情此景下倒也生出幾分旖旎。
“你是誰?”寧巒山冷冷地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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