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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8

“……”

最後,寧巒山給了他點錢,打發他上外面吃,孩子一下就高興了,出門的時候一蹦老高,還在門楣上磕了一下。

笑聲遠去,餘下屋裏的兩人擺着空碗,四目相對。

賀娘子覺得眼前的男人總歸會問點什麽,譬如:你會功夫?你扔的那個幕離我看見了;或者多謝你救了華襄;又或者……你究竟是誰?

但都沒有。

她竟然感到一絲忐忑。

許久後,寧巒山收拾碗筷,說:“今日辛苦你了,早些歇息,我一會要出去一趟,除了我和華襄,任何人敲門都不要理會。”

賀娘子不說話,凝視着他的眼睛。

“怎麽,舍不得我走?”寧巒山笑了笑。

身前的女人搖了搖頭,依然什麽也沒說。

——

雖然寧巒山慷慨大方地分了一間房給她,但賀娘子發現了一個可怕的現實——這間房裏既沒有墊褥,也沒有衾被,通俗來說,能住人,但可住性不強。

于是,她毫無猶豫地霸占了另一間。

寧巒山出門後,她便落了栓子,開始打坐療傷,這心裏已盤算好先發制人的借口,但直到第二天早上,人也沒回來。

在一陣密集的敲門聲中,賀娘子翻身坐起。

來的人是華襄,抱着一油紙袋子,還騰騰冒着熱氣的食物:“我哥交代的,說昨日雖然失手,但那麽多雙眼睛見過兇手,已經叫畫師連夜趕制畫像,沿途各縣通緝。他叫我給你帶了早飯,但我不知道你喜歡吃什麽,就都買了一些,你撿着喜歡的吃,剩下的給我。”

說着,他騰出一只手,從紙包裏拿出一塊白色的軟糕:“這個一定要嘗嘗,荊州的魚糕,味道一絕。”

賀娘子瞥了眼,接過來,起身煮茶,華襄看她準确地拿到了茶壺,準确地找到泥爐,并準确地從櫃子裏找出最好的茶葉,臉色跟一口氣吃了八百個雞蛋差不多。

……不過,茶葉生黴了。

華襄咬了一口燒餅,囫囵道:“我哥很少喝茶,他說這玩意是老幹部才喝的,不足以顯出他的年輕、英勇和神武,其實我也不知道老幹部是什麽,他總說一些大家聽不懂的話,不知道上哪兒學來的。”

“那你不會覺得奇怪?”賀娘子幽幽問。

“不奇怪,他見識比我們廣,去過的地方比我們多,知道的多些也不足為道。”

“他不是江陵的捕頭麽?”

“我說的是三年前,”華襄解釋道,“他是老範的外甥,哦,老範是我們江陵城的總捕頭,也是我的繼父,所以我才叫他哥。我聽鄰裏說,他小時候是讀過書的,反正比我識字多,後來跟着走镖的天南地北闖。”

“他不是不會武功?”

“識字的在哪裏都吃香,他跟我說跑商規矩多,文牒過關,不識字還真不方便,而且隊裏也要有人幫忙寫家書。”

“那不是離家漂泊了許多年?”

“……七八年有吧。”

“怎麽突然回來了?”

“外頭亂得很,前些年不是一會一個叛亂嗎,就這荊州刺史也是個燙手山芋,落馬了不知幾人,世道如此,還不如就待在家鄉。”

華襄兩口塞完燒餅,忍不住吮吸手指上的油渣,但忽然想起面對的不是平日衙門裏糙漢,又趕緊縮手,悄悄在屁股後頭的衣擺上擦了擦,嘿嘿傻笑:“我哥和我,還有我爹,這日子過得還是有滋有味的,就是咱哥倆老是惹爹不快,他總叫嚣着讓我們趕緊讨個婆娘,好把我倆掃地出門。”

賀娘子的目光繞着小院轉了一圈,順口接話:“你們平日都住在一起?”

可這小院分明只住一人。

華襄搖頭,道:“我娘改嫁後,沒多久就病逝了,爹一直待我跟親兒子一樣,我們一起生活了快十年,至于我哥,衙門事多,不是在官署裏蹲着就是在公幹的路上,除了厚顏無恥地蹭飯,家裏可見不到他兩面。”

說到這裏,少年忽然激動起來:“哥他買了宅子,說明早有分家之心,姊姊你不必擔心,不會給你們造成困擾!”

說是黑市請的人,沒見過把人請到屋裏的,華襄可不吃這一套借口。

賀娘子忍不住蹙眉,愣了一下,又風輕雲淡舒眉,繼續道:“宣和裏離公廨就幾條街,宅院不便宜吧?”

“在外頭的時候攢了不少積蓄吧,所以才能買得起這房子,雖然他總說錢是他贏來的,不過我是不信的,讓我玩十年的樗蒲,也不可能贏來一套一進的院子。”華襄撓了撓頭,“對了,你會玩樗蒲嗎?”

賀娘子往後縮,覺得他熱情過頭,身子前傾時,脖子上挂着的一塊烏木墜子都快甩她臉上。

華襄自說自話:“最好別玩,玩也別讓他知道你會,他這個人有兩癡,沒救了的那種。”

“什麽癡好?”

“樗蒲和逗貓逗狗,不,不妥帖,是帶毛的他都喜歡逗一逗。”

這時,背後傳來刺耳的敲門聲。

寧巒山靠在門上,活動手臂:“說壞話必被……”話沒說完,一擡頭,就見那女人頭上插了根羽毛,他第一次看到有人插根毛都這樣好看,甚至還想伸手揉一揉。

“哥!”華襄喊了一聲,局促地去翻桌上的油紙包,可惜最後一個包子已被他塞了牙縫。

寧巒山在他頭上拍了一下:“見色忘兄!”

“你不是讓我買兩份嗎?”華襄小聲嘀咕。

“我!”寧巒山指着自己,又指了指對面,“她!”

随後他坐了下來,看着賀娘子身前冷着的半碗粥以及正在擦嘴的她,不介意地伸手捏着碗沿提過來:“不吃了吧,餓死我了。”

賀娘子咦了一聲,眼看着他稀裏嘩啦喝完。

華襄已經習慣了他的無恥,湊到美人姊姊跟前告狀,嚴正警告她遠離此人,但寧巒山只一聲咳嗽,他就慫了,話音一轉:“這會才回來,哥,你們搜了一夜?”

“搜什麽?動動你的小腦袋瓜子,兇手能自由出城,還需要搜麽?”他伸出兩個指頭,“兩個點。第一,此人擅長隐匿,武功不賴,先前的搜捕畫像對他沒什麽用。第二,他用的多半是假的身份文牒,有人在幫他。”

華襄糊塗了:“誰在幫?”

寧巒山笑而不語。

“哥,你接着說。”

随即,他偏頭看向身邊的女人:“昨夜我和魏平去紅信坊排查了相關的客人,又去城防翻了出入的記錄,六日前去過紅信坊,又在棧橋那一端喝過酒的,八成人不是已經離開,便是查無此人,剩下兩成能找到的,魏平已帶人前去詢問。”

“現在抓人,無異于海底撈針,不如求本溯源,先摸清這人來此的目,以及和他會面之人,自然能順藤摸瓜找出兇手。”

“倒不失為一個方法。”賀娘子點頭。

寧巒山話音卻又驀地一冷:“但我們發現了個問題,以棧橋為中軸向附近搜索,包含在內的雅閣那夜并沒有接待過胡人,只有江陵本地的、西蜀夔州的、長沙的,甚至還有幾個江左來的。”

華襄插嘴:“紅信坊畢竟那麽大,不一定就在浮橋那……”

賀娘子卻堅持:“不會錯。”

她只重複這三個字,沒有過多解釋,但這話沒什麽信服力,華襄并不知道她當夜在場,好幾次忍不住反駁。

一旁的寧巒山卻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口風一變:“玉想的房間在最裏側,她去見清秋不需要避開人,會選最方便的路,清秋去見小盈,要避開人,會選最隐蔽的路,我和魏平昨夜趁熱鬧親自走了一遍,重疊之處,只有這一個區域。只能說有人宴請了本不該出現在這裏的人,”他忽然谑笑起來,“難不成我言出法随,還真是敵國奸細?”

華襄哀嚎了兩嗓子:“可那一片光雅座也至少十數,怎麽查!能來花樓吃酒談事的都沒什麽好人,我才不信他們會老實交代!”

“所以我們需要再把範圍縮小,”寧巒山拍了拍他的肩膀,“一會你去魏平那裏,幫他跑腿,再回衙門,留意一下消息。”

“那你呢?”

“睡覺。”

“哦,确實該睡……诶,哥,你讓我留意消息?江陵令不會來真的吧?他難道還要革你職?”

寧巒山沒吭聲。

賀娘子回望了一眼,昨日在衙門外,這人竟是只字未提。

華襄憤然握拳,與她解釋:“戶曹掾大人說我們辦事不利,并以此大做文章,揚言要我們好看!”又轉頭對寧巒山說:“哥,這可不像你,上次那個密室案,那位丁優回鄉的老家夥不也揚言要摘你腦袋,你不也理都沒理他,這你就怕了?”

“不怕,我只是在等一個時機。”

寧巒山擺擺手,把人趕走,徑自往榻上一躺,合衣而卧。

賀娘子送華襄出門後,便獨自在院子裏曬太陽。

——

華襄風風火火跑進來時,寧巒山剛起,差點與他撞個滿懷:“哥,你料事如神,戶曹掾大人聽說玉想死了,香都沒上,灰溜溜就回去了,聽說是大舅子親自來接的!他大舅子說是在襄陽任上,來得這麽及時,我都懷疑是你通風報信!”

“誰啊,我人都不認識,還報信。”寧巒山輕嗤一聲。

“哥,跟你說個事呗,魏平把細作密謀的事又向江陵令吹了吹耳邊風,我出來時他已經在問你什麽時候回去。”華襄緊巴巴盼着。

寧巒山洗了把臉,沒什麽特別的反應:“他不是讓我閉門思過三天嗎,說到要做到。”

少年不依不饒:“那你為何換了衣服?”

寧巒山一本正經道:“我的心在反思,但我的身體告訴我,我需要出去鬼混一下才能解氣,我必須要尊重身體的誠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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