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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娘子撣掉手上的粉,緩緩轉過頭:“走吧。”
寧巒山不急不慢跟在她身後,走了兩條街了才說:“我叫老林捎口信,讓魏平帶着華子去紅信坊了。”
賀娘子腳步一頓。
“但是他們查不出來。”
她不由輕笑:“查不出來你還讓他們去。”
寧巒山摩挲下巴,百思不得其解:“你不是應該好奇地問為什麽查不出來,你這樣問,讓我的智慧無處顯露,而且顯得我很蠢。”
賀娘子給了個請便的眼神,好整以暇觀望。
“我和魏平在查那夜的客人時,并沒有發現這一點,這兩日能找到的人都派人去問詢過,并且和他們互相确認了一道吃酒的都有哪些,各自也都對得上樣貌人數,那你說,為何會憑空多出來一個不是紅信坊的女人,又或者說,這個女人為何在同伴的嘴裏消失了?”
“見不得人。”
寧巒山點頭,道:“一定不是個清白幹淨的,至少明面上不是。孫媽媽怕我,是礙于公職,不想得罪官府尤其是和罪犯打交道的捕吏,但卻不代表她會事事聽我的,她這花樓能開得下去,除了一張巧嘴,還要八方端水。”
賀娘子平靜地望着他。
這說相聲還有人捧哏,這女人真是沒有半點反應。就在寧巒山覺得有些失落掃興之時,賀娘子忽然開口:“你把他們派過去,是為了麻痹對方,叫他們掉以輕心?”
“不全是,孫媽媽不肯說,樓裏的姐姐妹妹倒是能碰碰運氣,不過能在這地方混飯吃的都是人精,該說的不該說的,都守口如瓶。”
“那眼下……”
寧巒山拿出一塊牌子抛了抛:“那天江陵令轟我走,勒令我閉門思過不許再插手這案子的時候,氣得把市魁的牌子往我臉上砸,讓我去看西市的大門,我這不如他所願……不過門神這活我幹不來,思過倒是可以,萬一真閉了門,豈不是壞人家生意,走,我們去後佬街逛逛。”
後佬街……
華襄當時好像欲言又止。
等站在一排烏煙瘴氣的黑賭場門口,賀娘子無聲一笑。
寧巒山詫異:“我怎麽沒感覺到你的開心,倒是有些失望?”
賀娘子斂起笑容:“你看錯了。”
寧巒山走到門邊,咳嗽兩聲,沒人理,于是臭着臉用刀拍了拍門板,門口的乞頭看見他,走了出來:“喲,小山爺來了,今日還是老規矩?桌子留着呢,人馬上就給你湊。”
“你們囊家呢?”
“這……”
他忽然指着裏頭的客人:“查封賭場,今日謝客!我數十個數,不走的就跟我回一趟衙門!”
“您不能這樣,您身為捕頭,可不能越職……”
他把令牌砸過去,笑嘻嘻道:“巧了不是,正好管到你們頭上。”
囊家聞訊而來,一開口便是:“我們小本買賣……”
“換一句。”
“您有什麽随便吩咐。”囊家立刻板正地說。
“跟你打聽點事。”
賭場的囊家朝身邊的人使眼色,後者立馬給小山爺看茶:“您講。”
寧巒山沒有接茶碗,開門見山問道:“江陵有沒有私下愛去窯子的女人?”
囊家搓着手,呵呵笑:“小山爺,您口味真獨特。”
寧巒山勾着他的脖子,壓低了腰,溫柔體貼道:“你說你開賭場就開賭場,怎麽還做起生意,賣的貨報備了嗎,建議再好好查查稅賦。”
囊家立刻正了臉色,不再打哈哈:“您具體說說。”
“身份見不得光,常去花樓談生意,坊間的都犯不着得罪她,可能還要仰仗她。”
囊家略一思忖:“還真有一個掮客,不過是略人的。”
賀娘子等在後方不遠處,聽得清清楚楚,目光可見一沉。
略人直白的說,就是劫掠人口,國戰之中,常有軍隊略人,不過一般都是征伐土地,把人拉去種田充奴,江陵城的掮客沒那麽大本事,能讓花樓的老鸨三緘其口的,多半幹了些逼良為娼,買賣良家婦女的勾當。
“下次贏的,給你多抽一成。”小山爺扔給他一串錢。
“好說。”
“人在哪兒?”
“沒有固定的居所,您可以試試通過四劫塢找到她。”
“四劫塢?她是四劫塢的人?”寧巒山蹙眉,比起剛才對付囊家的游刃有餘,眼下反倒有些束手束腳起來。
——
這四劫塢乃江淮水匪出身,後來金盆洗手發家,籠絡荊州各系水船幫,黑白兩道通吃。
大樹底下暗草生,這些年在新舵主“白龍出江”屈長笑的帶領下,雖然常與官府打交道,但畢竟清水不養魚,裏頭還是藏着不少腌臜勾當。
野渡放船,慢慢向四劫塢川江舵的水灣靠近,豐腴的美人提了盞燈,橘光照出錦衣和珠釵,即便黑燈瞎火,她仍不忘上了個全妝。
“什麽人?”閘道的守衛出手阻攔。
她手裏掖着一枚飛魚令牌,又揮手令人擡上兩壇葡萄美酒,爽利道:“諸位辛苦了,甘管事請大家嘗個西域的鮮!”
今夜的貨已經卸完運走,守衛也不自覺放松下來,收了好處擺擺手放行。
船只泊入水灣,風翠翠提着裙裾緩步出艙,就見碼頭上一人抱着雙臂迎風站在樓船前,餘光瞟見她,轉身拽着她手臂将她拉入懷裏,也不管旁人,狠狠香了兩口。
“哎喲,死鬼,辦正事要緊。”風翠翠嗔怒。
“我與你親昵親昵就不算正事?”管事甘松反問道。
懷裏的美人用手帕在他臉上扇了一把:“等這批貨送出去,有的是時間。”随後她拍拍手,身後兩個精壯的漢子快步往樓船去,甘松舉旗,朝船上打了個手勢,船工立刻開艙放壯漢進入底艙,拉出幾個五花大綁的女子,當中兩個唇色泛白,臉上烏青,已經奄奄一息。
“水色差這麽多?”風翠翠冷漠地看着。
甘松解釋:“最近查得緊,沒辦法,只能關下艙裏,你知道咱總瓢把子那脾氣,說金盆洗手就得金盆洗手,若是捅出去,不需官府介入,咱也吃不了兜着走!”
提到官府,風翠翠臉色不大好看,脂粉都遮不住額頭上那一層層的冷汗:“聽說官府的人最近找你問話了,別是透了風聲。”
“不是,這不是紅信坊那邊死了兩個婊子嗎,那夜咱在那裏喝酒,所以過來問問話。呵,窯子裏死人太常見了,也不知道有什麽好查的,吃公糧的果然閑得慌。”
“可是……”
“放心,我都跟孫媽媽說好了,不該說的別說。”
風翠翠默了一會,等人全都拉上小船看管起來後,這才開口:“等這批貨脫手,我還是出去躲一陣,避避風頭,我這心裏總不踏實,最近好像被人盯着似的。”說着還朝附近環視一眼,川江舵伫立在長江邊上,起巨石樓船模樣,背靠懸崖青山,崖風呼呼吹,吹得她全身起雞皮疙瘩。
“那幾個還不夠你使喚,都是黑市的好手,”甘松朝那兩個扛人的漢子擡了擡下巴,不客氣地譏諷了一嘴,“你們女人就是擔心這擔心那!”
“你老家那兒借我住住,你就說借不借!”風翠翠臭着臉逼問,她是上不得臺面的,也沒有靠山,不像甘松,借着四劫難塢的勢力作威作福,要是她被那個小山爺逮着,怕得脫層皮。
“借借借!”
“這還差不多,我走了,死鬼,可得想我!”
風翠翠跳上船,就着搖曳的水波駛出水灣,才堪堪回頭。
沿岸風急,黢黑的影子一晃而過。
風翠翠緊張地問:“你們看到什麽沒有?”
船頭幾個漢子面面相觑:“沒有啊。”
她拍了拍胸口,準備返回船艙,卻在轉身的一瞬,瞟見樹影裏生着一雙眼睛,冷冷盯着自己,她急忙揉眼,等再睜開,卻什麽也沒看到,吓得趔趄一腳跌進艙裏。
——
甘松正準備回屋睡大覺,就聽見手下來報:“甘管事,舵外來了人,指名要見你。”
“誰啊?大晚上的……”
甘松不滿地嘀咕,卻還是轉身往堂裏走,這一回頭,就看見江陵城赫赫有名的小山爺帶着個女子站在身後,臉上頓時笑開花:“哦!小山爺,什麽風把您吹來了?不在公廨吃茶,怎麽上我們這兒來餐風露宿,走走走,喝兩杯去!”
寧巒山擺擺手,打斷他過分的熱情:“今天就算了,向你打聽個人。”
“什麽人要勞您大駕?”
“風翠翠你認識嗎?”
甘松跟船工張羅的手一頓,随後不自覺抄在胸前,裝傻道:“不認識,這是誰?犯了什麽事?”說着轉頭詢問手下,“你們認識嗎?”
“不認識。”
“甘管事前陣子是不是去紅信坊喝過花酒?”
“是,我記得有個叫魏平的小白臉還來問過話呢,”甘松嘿嘿一笑,露出嘴裏的金牙,“這男人嘛,哪有不喝花酒的,我能說的都說了,人也不是我殺的,如果你們破不了案,我給咱舵主說說,他最仗義,一定會幫忙!”
瞧這人三句話沒兩句真心,寧巒山朝賀娘子看了一眼,搭着甘松的肩,當真準備去喝酒。
但這位甘管事是個滾刀肉,酒過三巡,愣是滴水不漏。
他畢竟是四劫塢的人,沒有證據,寧巒山身為捕頭也不能公然抓人,四劫塢金盆洗手後能盤踞長江長久不衰,說背後完全沒靠山是絕對不可能的,這裏頭的水還不知道有多深。
身邊這家夥也會有束手束腳的時候,賀娘子倍感驚奇。
“打工人不易啊,誰叫我還要在荊州混飯吃呢……雖然我也覺得,對付流氓地痞還是只有流氓地痞好使,”寧巒山猛地喝了一大碗酒,趁甘松出恭,也跟着離席:“我找他手下探探口風。”
趁他不注意,賀娘子從後窗翻了出去。
等寧巒山歸位,桌上只餘下一只斟滿酒的玉杯,他向窗外探了一眼,美人抱臂站在江風裏,隔着月色沖他招手。
他追出去,問道:“你怎麽在這兒?”
賀娘子幹淨利落表示:“問到了。”
“怎麽問到的?”
賀娘子微微一笑,不急不慢吐出三個字:“美人計。”
話音剛落,甘松從後方的茅房撲了出來,賀娘子輕飄飄一轉身,他整個人就縮了回去,寧巒山尴尬地要上前搭手,嘴裏故作驚訝損道:“甘管事,這是怎麽了,喝多了?”
甘松咬牙切齒:“你們衙門也招女人?”
“那到沒有,她可不歸我管,”寧巒山朝身後的散發着騰騰殺氣的女人瞟了一眼,“黑市上的朋友,要不介紹你們認識認識。”
甘松翻了個白眼:“算你們狠!”
……
寧巒山指着甘松的背影,語氣很認真地問:“我怎麽覺着他下巴有點抖,嘴有點歪,臉也有點腫?”
“可能茅坑裏摔的吧,時間緊迫,我們先離開這裏。”賀娘子收起嫌棄的目光,從岩石上優雅地躍下,見他一動不動,嗅着風裏飄來的滿身酒氣,猶豫要不要上前搭手。正待開口,就聽得他說:“你還會美人計?這犧牲也太大了。”
“不大。”
“那你對我也使使。”寧巒山胡說酒話,一雙眼睛卻亮亮的。
賀娘子扭頭,面朝長江:“你應該下水,好好洗洗。”
寧巒山借着酒勁裝傻:“你吃我的住我的還請我幫忙破案,好歹對我和顏悅色一些。”
“我對你還不夠寬容嗎?我對你已經夠寬容的了。”賀娘子抿起毫無血色的唇,手腕在衣服下活動了兩下,向着黑夜,幽幽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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