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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巒山拉了根馬紮坐下來,說:“殺你的那個黑衣人,是敵國細作,前來刺探軍情,一直潛伏在花樓之中。你都露臉了,你的罪證我們也掌握了,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你是做牙子的,你覺得你若是沒有穩定的路子,四處流亡被通緝,還會有人頂着一身腥跟你做生意嗎?”
“這樣吧,你乖乖配合我們,把你在紅信坊聽到看到遇到的事老實交代,沒準法外開恩,留你性命,好好從良去。”
風翠翠其實不太相信小山爺的話,但她想了想,能拖一陣是一陣,先把官府的人穩住,自己再找機會逃跑,若是眼下便給送去死牢關着,便當真插翅難飛。
“好,我可以告訴你,”風翠翠松口,“但我有個條件,傷好之前我不下牢房。”
“要不要再給你配倆丫鬟?”
“小山爺您太客氣。”風翠翠不敢置信,倆眼珠子不停往一旁的賀娘子身上瞟。
寧巒山哼了一聲,揮手招呼衙門的兄弟,同時推着賀娘子往外走,以不容置喙的語氣對她道:“我覺得你還是下死牢比較好,到時候我們把牢門封死,再設下埋伏,除非他是土撥鼠成精……”
“別別別,放死牢把人吓跑了怎麽辦?難道你們不是想讓我當誘餌?”風翠翠腆着臉保證,“小山爺,我給你們牽線搭橋,這我最在行,真的,我自願的,比真金還真,留我一條賤命對你們沒啥損失,我發誓此後金盆洗手,散盡家財來贖我的罪過。”
“華子,把筆墨拿……”寧巒山吩咐着。
賀娘子先一步取來紙筆給他放在案上,轉身離開,華襄揉着腿,單腳蹦過來,像一只搖擺的鴨子。
“怎麽了?”
“不知道被什麽絆了一下。可恨!剛才差點就能把那兇手就地正法,真砍死了倒是好,省他再傷人,我們也不必絞盡腦汁抓人。”
寧巒山低頭看了一眼,發現他揉的是膝窩,頓覺疑惑——
絆?
風翠翠耷拉着腦袋,将他的注意力拉了回來:“那天晚上,和幾個朋友一道上紅信坊喝了點小酒。”
寧巒山眺了一眼。
“小山爺,你也常在坊間走動,應該知道,幹我們這行賺的就是中間錢,朋友自然越多越好,所以,偶爾也會有人想借我搭橋認識認識。酒肆茶舍,你們這些男人又嫌沒意思,反正花樓我也常去,拿錢辦事,自然得讓人盡興不是。”
“你在哪間暖閣裏?”
“丁未。”
紅信坊的屋子最早按花名排,後來擴建了一次,攪和得新舊客都分不清,最後重新配了天幹地支。
寧巒山點點頭,和他推算的分毫不差。
“你一直都待在暖閣裏?”
“出去了一次。那夜酒喝得多,我也記不清具體時辰,就記得叫了個姑娘去拿酒,回來給我啜了一口,那味兒……”風翠翠咋舌,三庭五眼都擠成一團,那樣子不知道的還以為把人的夜壺給拎了過來,“啧!拿賤貨充上品,這不是打我的臉麽!我就親自去找孫媽媽理論,問她以後還想不想讓我物色人兒了,我風翠翠道上混,還沒幾個敢不給我好臉色……”
“扯遠了。”
“哦哦哦……她跟我說,那天晚上巧了,來了幾個湘西的豪客,一擲千金,把好酒都張羅走了。這花樓都是沖姑娘來的,一時間還就真沒貨。她再三保證說去借去買,親自送到暖閣裏,我就回去候着。”
寧巒山預感到了關鍵之處,不禁坐直了背:“然後呢?”
風翠翠谑笑着,嘴角挂着吃味的表情:“你說會做甚?”
正豎着耳朵聽得津津有味的華襄趁機捂着臉,要溜出去歇息:“這實在不适合我這樣的純潔少年聽。”
寧巒山停筆,把人拽了回來。
風翠翠哈哈大笑,心情很是不錯,給小兄弟抛了個媚眼,配合地說下去:“等我醒來的時候已經天亮,後半夜醉得太死,倒是真不記得了。”
“那你出去一趟,有沒有見着什麽鬼鬼祟祟,舉止怪異的人?”
“你說偷香的麽?那十個有九個都偷偷摸摸!”
寧巒山把紙筆推開,站了起來:“我覺得我們應該重新讨論你的去處,死牢其實也不太适合你,你想南下是吧,行,我給你安排一條船。”
風翠翠心一沉,滿面狐疑:“……這麽好心?”
“你從衙門的人手底下全身而退,不是招了是什麽?”寧巒山居高臨下打量着她,盡量保持和顏悅色,“實話告訴你,我們掌握了關鍵證據,整件事指向魏國八大姓,不過還沒報上去,等你出了江陵我再派人快馬去,那就不在我的職責範圍之內。哦,對了,那夜與你一塊的,有好幾個四劫塢的人吧?你說你一牙子,就這麽大本事水陸通吃,連關口都查不到,怎麽着,專坑本地人是吧?”
話說到前半句,風翠翠還死皮賴臉在心裏偷着樂,等他話鋒一轉提到四劫塢,臉色頓時難看:“行行行,我想起來了!”
“我從孫媽媽那兒回來,走到丁巳房的時候,頭上的金釵掉了,正好卡在縫隙裏,我就蹲下來摸索着撿。你不信拔下來看。”她側轉身子,露出發髻上那朵小半個手掌大的金花。
寧巒山給華襄使了個眼色,少年上手,發現釵子中部确實有磨損,給蹭掉了一層金漆。那一圈暖閣臨水,門前修了水面浮橋棧道,鋪了木板,縫隙不窄。
“你一定看到了什麽。”
當華襄把釵花還回來時,她才接着道:“小山爺,你為什麽不問我聽到了什麽?”但問完,風翠翠便後悔了,反應過來人家在投石問路,頓覺沮喪:“算了,我還是老實交代吧,上了公堂,小山爺您可要替我在江陵令跟前說兩句好話。”
“我确實看到了點東西,不過讓你失望了,這應該跟你們要查的案子沒什麽關系——那夜,我從門縫往裏瞧,在暖閣最裏側,瞧見了一位美人,”她頓了頓,頗有些猶疑,“或者說,一個比女人還貌美的男人?我當時挪不開眼,撿了發釵又多停了片刻。”
寧巒山嗤笑:“風姑娘見慣了風月場,也會被皮囊所迷惑?”
“迷惑不了的,終歸是還生得不夠美,”風翠翠大方聳肩,毫不客氣地用目光在身前的人臉上描摹,“恕我直言,小山爺您這皮相,在江陵已是稀罕,但人家那可是天下無雙,何況您書卷氣重,又頗具官氣,實在太正,閑人難近啊,而我說的那位,又正又邪,一笑便當是為那紙醉金迷而生。”
她抄着手,仿佛還有幾分回味:“我沒讀過什麽書,說不來那種美,你湊合着聽。”
“你具體說說鼻子眼睛就成,什麽丹鳳眼桃花眼,什麽朝天鼻鷹鈎鼻,我找人畫出來。”美得如此驚心動魄之人,那必然令人過目不忘,按圖索骥總能找到蹤跡。
風翠翠卻連連搖頭。
“他應該喬裝打扮過,除了眼睛,其他都不保真。小山爺,您別急啊,我知道您不信我,但我發誓真沒說謊,這美人在骨不在皮,我風翠翠相人相看了這麽多年,那是吃飯的看家本事,不會走眼。”
“你真沒聽見他們在說什麽?”
“光顧着看人了,耳朵哪還聽使喚啊,”風翠翠格格直笑,“不過他們說的是荊州話,但聽那口音,倒像西蜀秦腔。”
“是不聽使喚呢,還是不敢呢?”寧巒山的手指在桌子上輕輕搭了兩下。
“您真是敏銳。都不是,我聽到他們似乎在找什麽人,後來提到了一個名字,姓劉,具體什麽我沒敢多聽,萬一買|兇|殺|人呢,知道的越多,死得越快。”風翠翠嘆息,“不過現在看來,人家才不管你聽沒聽到。”
寧巒山收起紙筆,對她說:“你可以在這裏活動,但不能出門。”
“喂!”
風翠翠叫住他:“有吃的嗎?犯人也有權利吃東西吧。”
回應她的是一道摔門聲。
看他沒有拒絕,風翠翠松了口氣,坐在榻上,百無聊賴聽着嘀嗒的春雨,沒過多久,樓下守衛揮手,示意她關窗。
華襄和寧巒山并肩下樓,抓耳撓腮不知接下來該怎麽辦:“哥,你信她?”
“為什麽不信,她是牙子,不是騙子。”
“那我們怎麽辦?真要用她做誘餌?兇手還會上當麽?都兩次了!”
“上當與否,就看他們密謀的事情有多重要。”
“左右不過一個買|兇|殺|人,這天下姓劉的人多了去了,還能全部都保護起來?就算是要對付朝廷命官,那姓劉的也不少啊!”少年掰着手指開始數,“右軍将軍劉敬宣,原北府軍大将劉牢之的兒子;中軍将軍劉道憐,他兄長是太尉劉裕,都是炙手可熱的人物;好,遠的不說,近的,前任荊州刺史劉毅,雖然被剿殺,但總有後人吧……”
聽他數着一個個人名,寧巒山恍惚起來,竟少有的未曾擡杠,許久後才說:“放出風聲,就說風翠翠将會押回江陵,由荊州刺史親自審問。同時把她略人的消息也傳出去,說她可能會以此作為交換,和官府講條件。”
——
門吱呀一聲被推開。
在房間發狂,并砸碎了一只茶壺的風翠翠,正四下尋找可以發洩的東西,轉身差點撞翻對方手裏的盤碗。她退開半步,上下掃了一眼,尤其仔細看了看那人的虎口和指腹,最後把目光停在麻繩纏起來的破鞋上。
“小山爺讓準備的。”驿站的夥計佝偻着背。
她的心忽然平靜下來,展顏熱情地接過來,親切地說:“勞煩你了,你看我一階下囚,哪敢讓人服侍。”
夥計埋頭,撿起地上的碎瓷片便要退出去。
風翠翠也不客氣,拿起筷子嘗了一口,單手從懷裏掏出一只小瓶子扔過去:“拿去!”
對方不肯接,捧回來放在桌上。
“你的手都皲裂了,在後廚洗碗洗的吧,這是鴨油膏,送你了。”
對方還是不肯接。
風翠翠眼珠子一轉,調侃道:“你怕我收買你?”
樓下忽然傳來小孩子的笑聲,送飯的夥計心神不寧,關上門,逃命似的跑開。
風翠翠冷笑着,把鴨油膏收了回來,抓起碗小口喝湯,而她埋在鬓邊碎發裏的目光像一根針,紮進地板蛀爛的蟲洞中。
整個驿站二層,只有她一個人,一樓則站滿衙役,把這裏圍成了一座孤島。
飯後開始下雨,她又悄悄打開窗,拿了把篦子坐在窗邊有一搭沒一搭梳頭發。那位足智多謀的小山爺并不在,連跟在他身邊的少年也不知所蹤,只有在房裏匆匆見過一面的女人靠在馬棚邊,望着從夥房跑出來的小孩子發呆。
她學着城裏的浪蕩子吹了聲口哨,對方頭也沒擡,攏了攏衣服,冷臉回屋。
遠望那骨相,這也是個美人,就是不知道為什麽撿了自己斷掉的帛帶裹臉,難不成是個麻子?
風翠翠放下梳子,無聊地朝風裏吐了口氣,想試試這個天氣還能不能呵出白霧。
簪子上的珍珠發出撞擊的響動,小孩子朝她走了兩步,黑眼珠在到處尋找聲音的來源。她忽然來了勁兒,又換了幾個姿勢,每一次都故意搖着金釵發出響動逗那孩子。
孩子找不到聲音來源,在院裏急得團團轉。
“有趣。”
風翠翠嬌笑,把身子往前又探了探,下意識去扶發釵,袖子卻無意間勾松鬓邊的絹花,等她擡起手臂逗孩子時,稍稍牽引,絹花淬不及防落了下去,掉在孩子腳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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