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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3

“花,花……”牙牙學語的小孩話都說不清,只含糊地嘟囔。

風翠翠哎喲一聲:“算了,給他玩兒吧,小東西還沒長大就惦記女人花!”随即啪嗒一聲,爽利地關上窗。

孩子的母親終于從忙碌中脫身,發現了地上打滾的娃娃,根本沒注意到孩子手上抓着的東西,抄着人就往屋裏提,尖銳的哭聲在一瞬間爆發。

樓下的兩個衙役像陀螺般轉了兩圈,不好意思去搶孩子的玩具,看那絹花也就是普通的絹花,沒有蘸着墨汁寫字,便又退了回去。

晡時時分來送飯的仍是早間那夥計,也不知是不是今日有雨,天色暗得早,他臉上的皮肉要較先前黑沉一些。

風翠翠沒有理他,依舊坐在窗邊。

他放下盤子卻沒有走,拿出絹花,放在一旁:“實在對不住,我和孩子他娘沒留意,這花心裏竟然有這麽大一顆太湖珠,是我們幾輩子都買不起的,等我們發現的時候,已經劃花了。”

風翠翠走了過來,拿起筷子,問:“你一個月能得幾錢?”

對方比了個數。

“花了就花了吧。”

“這怎麽好意思,我是個窮人,但也不能占人便宜。”

風翠翠笑了,說:“你看,我是個犯人,等回了江陵城便要下死牢,一身的錢財都無處使,你賠給我我也沒用,”她頓了頓,“如果你真覺得沒那臉,就幫我個忙。”

“……你想讓我做什麽?我不能幫你害人。”

“我有個女兒,從小得了羊癫瘋,為了給她治病,我才走上不歸路。要殺要剮也是我活該,可她還那麽小,若我死了,她便無依,家裏那死鬼定會卷錢再娶,絕不會花一分救治,還會把她掃地出門。我有個朋友,在四劫塢裏跑船,想請你幫我送個信,請他在我死後,看在往昔的情分上,收留我的女兒。”風翠翠聲淚俱下。

這案子若是牽扯到別國,小山爺自然不會随意跟人透露,她篤定這男人不知情,果不其然,對方猶豫了一下,随口答應:“你說他叫什麽,明日我讓婆娘上川江舵去。”

風翠翠拔下簪子,拆開,裏頭居然中空,插着一卷細紙片。她咬破手指,蘸着血把簪尾給他:“你可會寫字?”

夥計搖頭。

“可惜我也不會,捎信總得有個憑證,”風翠翠垂眸看花,“那你帶着這朵絹花去,我告訴你一條水上的密道,你從那裏走,別走正門,給人看見了誤會。”

那人退出去,在樓梯上站了會,等她吃完再進去把盤子和碗收拾幹淨。

下樓時華襄和他擦肩而過,聞到一股子香得膩人的脂粉味兒,當即脫口道:“站住!”随後拉了個守衛來,質問道:“你們放他進去了?為何不把飯菜放在門口?”

“華子,你和小山爺走後,那婆娘嫌茶是劣等茶,在屋子裏砸東西,總得有個人進去收拾,萬一自盡了呢!萬一藏了碎片呢!我看了一天了,這夥計沒什麽異常。”

“也是,不過哥不讓人接觸她……”

少年嘟囔着,把夥計叫過來,指了指樓上:“她跟你說什麽了嗎?”

夥計緊張地搖頭。

“公事公辦,多擔待。”華襄抱拳,而後讓人搜身。

那人慌了神,手心裏涔滿冷汗,不少人看到了珠花落地,要是自己帶着花找過來,自然會被這些官差認定他們以此接頭。

奇怪的是,搜了一圈卻什麽都沒有。

華襄揮揮手:“你可以走了。”

夥計還愣在原地。

“走啊。”

“哦哦……”他轉身回了廚房,約莫子時時分,他又走了出來,守衛本就困頓,看見他立刻拿起刀橫在身前,喝問:“做什麽?”

“孩子的平安鎖掉了,俺過來找找,可能落在了樓梯下。”

這驿站夥計是有個孩子,滿院子跑,大夥都見過,倒是沒起疑。

“這裏沒有,你到那邊看看!”

夥計笨拙地轉身,佝偻着身子,因天色昏暗,差點踩着來人的腳,他擡頭一看是個蒙着面巾的女人,好像跟那個捕頭是一起的,便側身讓開。

“小山爺在樓上問話嗎?”賀娘子跟守衛打聽,不經意間回頭,目光落在夥計身上,随口問:“那個人在做什麽?”

守衛看夥計還在,連忙趕人:“找到就快走,沒找到白日再來,黑燈瞎火的看什麽!”

那人腳步一頓,挪開鞋底,大聲呼道:“找到了!”他把掖在袖裏的銀鎖拿出來,替換了珠花,轉頭離開,可走了幾步又拍拍腦袋想,怎麽會掉在這裏呢?

“小山爺不在樓上。”守衛轉頭回禀。

賀娘子面無表情凝視着遠去的背影,随口道:“那可能在華襄處。”随即亦轉身,卻是徑自回了自個房間。

——

甘松接過珠花,翻看時發現太湖珠上有锉口,用力一捏,珠粉中裹着一張字條。他一邊抖開,一邊說:“這個女人長本事了,被抓了居然還能找到人寫信。”

那夥計口述的收養女兒不過是托詞,俱是為透露處境,真正重要的是信物珠花。

然而,讀完信的甘管事臉色卻不佳,他拿了兩個錢把人打發了去,随後掀翻桌子,勃然大怒:“聽說她和官府合作,我還不信,這死女人居然敢威脅我。”

“老大,怎麽辦?送信的人要不要做掉?”

“做什麽?沒聽說小山爺在驿站麽?死個人馬上就能查到我這兒!”

“那……”

“借刀殺人不會麽?她風翠翠又不是江陵一家獨大的牙子,互相之間撕咬了不知多少年,要是對家知道自己私下的把柄随時可能被抖出來,你說他們會做什麽呢?”

身邊的跑腿立刻應下:“小的這就去辦。”

“等等!”甘松又把他叫住,思前想後補了一句,“你派倆人遠遠跟着,随時補刀,如果情勢有變,立刻回來向我彙報。”

——

半夜一聲狗吠,屋外突有酒碗砸地,一聲拔刀的铿锵緊随其後,風翠翠後背一僵,懸而不墜的心砰然落地,她退到門後,拔下金釵攥在手裏。

嘩啦——

木門被踹開,進來的卻不是江陵的官差,而是幾個五大三粗的漢子。

“怎麽是你們?”

她也是常出入黑市的人,除了新來的生臉,厲害的打手就那麽幾張熟面孔,給她一眼便認出來。

打手們似乎對她的問話也感到驚奇:“不是您花錢讓我們從黑市過來的嗎?對不住啊風大姐,路上遇到了您的對家,點子有些硬,耽擱了一會。”

每次接貨送貨,她都會上黑市找幾個幫手,就是防着對家下絆子,今次帶出來的人都死在了山上,乍一看這群江湖客,還以為時光仍在昨日。不過她轉念一想,官府手底下劫人這事兒,多半不好讓自己人出面,甘松花錢買兇更能解釋得通,随即推了一把愣在原地的人,呼道:“快走——”

衙門那幾個把手在樓梯下的人已經被放倒,風翠翠擡腳踩過去,心想:小山爺啊小山爺,賊怎麽可能和官府合作呢,除非有一日官不再抓賊,否則就算拿了奸細,怕不是還要用我繼續釣大魚,我這背後水深,可也得罪不起!

身前開路的黑市打手忽然停下腳步,回頭盯着後廚的微光,把刀握緊。

風翠翠扶着發髻想了想,自己能逃出生天全虧了那孩子和他爹,于是擺擺手道:“走吧,趕緊走,不然追兵要過來了!”

等她帶人殺出驿站,窩在柴火堆後的賀娘子将懷裏的孩子推給他的母親,從木樓梯下閃身而過,要替那幾個差役拂穴止血。

孰料,對方卻攀着她的手說:“賀娘子,快,快去通知小山爺!”

——

寧巒山聽到消息時,正連夜和華襄等人布置埋伏,聽到報訊,立刻策馬往回趕,在半路被前去川江舵摸查的魏平追上。

“來得正好,我讓你盯着四劫塢那個甘管事,人怎麽樣了?”

“沒動靜啊,今晚還陪着他們的總瓢把子喝茶呢!”魏平納罕。

寧巒山聞言,将眉頭壓得很深。

——不是四劫塢的人?

沖進驿站時,迎面撲來一股熟悉的味道,他用手在鼻翼下扇了扇,下馬半跪着查看幾個兄弟的傷口,發現外傷并不致命,且血已經止住,并無大礙。

風翠翠用的也是這種來自黑市的迷香,看來劫匪系出同路,這些人還要在道上混,不敢對官差下死手,怕鬧出大動靜,看來,只是為了救人。

華襄咬牙,十分憤怒:“這女人真狡猾!”

寧巒山卻感到疑惑:“她身邊的黑市打手明明已經在山上死光了,這些人是怎麽找到驿站的?”

“哥,會不會是你說的那位甘管事,為了不暴露自己,故意上黑市找的人?你不是說他們有一腿?”

“不暴露自己最好的法子就是棄車保帥,我們這個時候見到的,應該是風翠翠的屍體。”寧巒山冷冷地說。

華襄再猜:“就不許她自己提前找好人接應?”

“她都要躲到岳陽去了,在江陵留什麽接應,錢多得打水漂子玩麽?”寧巒山搖頭。

華襄篤定道:“那就是她想法子捎了信!”

“黑市的人看錢行事,口惠而實不至是沒用的,何況是劫囚的大事。風翠翠被押着,身上最值錢的也就是那點首飾,首飾最惹眼,少一樣都容易被看出來。你不是還說,昨日掉了一朵絹花,給樓下的孩子撿了去,拿手裏玩了一下午……”他頓了頓,驀地道,“孩子的爹娘呢?今日可有出門?”

“……好像出去過?”

華襄今日一心撲在設伏上,也沒怎麽多留心,猛地被問話,倒有些張口結舌:“他,他們在驿站做工好些年,負責後廚夥食,總要買菜吧。哥,你該不會是懷疑他們和風翠翠串通?”

“昨個我倒是碰到那個男人送飯,當着所有人的面搜了他的身,連鞋底都看了,沒有信更沒有信物,我不信那女人什麽都不許諾,就能說動人幫她跟官府對着幹,人又不是傻子,再說,就算巧言令色,送信總要有憑證吧,沒有信物人家怎麽信他,還是說……”

話未說話,帶人在驿站外搜查的魏平火急火燎沖了進來,将少年的話打斷:“我們的人在附近發現了一些屍體,有一個還剩口氣,已經救回來,說是有人出高價,來滅風翠翠的口。小山爺,你說會不會是兇手知道我們要誘捕他,故意買兇殺人,結果反被另一撥人截胡了?”

“另一撥人,你想說四劫塢?這就有意思了,難不成我們都猜錯了,那甘松還是個情種?”寧巒山片刻思忖,轉頭朝華襄指揮:“華子,你先把珠花找出來。”

華襄聞言,朝後廚快跑了兩步,似是想起什麽,回頭遠遠地喊:“遭了!美人姊姊還在這兒,會不會波及無辜?”看他哥那個呆子還停在原地一動不動,他又冒冒失失折返回來,硬推了他一把:“你還不快去看看!”

寧巒山小聲嘟囔:“……誰有事她都不會有事。”

魏平插嘴:“什麽美人姊姊?”

“哦,就上次我找來假扮玉想的,前兩天衙門口你不還見過一面麽?人家已經有主了,你別惦記。”說完,推門而入,給魏平碰了一鼻子灰。

“誰關心她有沒有主!”魏平一臉莫名其妙,那姑娘戴着幕離,他連臉都沒看清,這都哪兒跟哪兒啊,但他左右尋思,忽然頓悟,隔着門板喊道:“寧巒山,你小子不會是看上人家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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