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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四章

這句“好久不見”一經說出，兩人都覺得有一瞬間的恍惚。

夕陽餘晖下，樹影婆娑，茂密的樹葉随着輕風沙沙作響，像是在為這場重逢譜一曲清音。

兩人都有點拘束，尤其是路之恒。

他悄悄用衣服蹭去滿手的水漬，臉頰上還沾着一小團洗潔劑的白色泡泡，他厚厚的劉海幾乎完全遮住了眼睛，根本看不清他瞳孔的樣子。

這簡直和黎樂印象中的路之恒大相徑庭，如果不是熟悉的聲音，他幾乎不敢去認。

“你……怎麽會在這兒？”

黎樂環顧着周圍，簡陋的基礎設施，桌椅歪歪扭扭堆在一起甚至還有幾個缺了腿，空氣中除了難聞的汽油味，還有隐隐約約的尿騷和什麽腐爛的味道，不遠處有一個黑影從牆根閃過，似乎是老鼠？

看路之恒的着裝，他是在這裏做洗車工？

路之恒擦去臉上的泡沫，“國內待不下去了，至少在這裏不會被認出來。”他說的很輕松，可手臂上的一道長長疤痕引起了黎樂的注意。

“這是……”

路之恒察覺到他的目光，迅速放下了挽起的袖子，“之前幹活不小心碰到的，沒做好消毒工作感染了，留個小疤。”

那不是黃壬刺傷了痕跡，如今這個足足有十幾厘米的傷疤，卻在路之恒的口中被這麽輕描淡寫過去了，可黎樂不傻，就算表面已經結痂了，那整齊的切口根本就是刀傷！

路之恒變了好多，不僅是外表，他的性格也不再張揚自大，如今低眉順眼的樣子顯得格外自卑膽怯。他簡直像是換了一個人一樣，哪還能看出昔日高傲的模樣？

“你這一年……”

黎樂剛出聲，胖男人的聲音從遠處飄來，憤怒的語氣帶着不懷好意的下流字眼，一字不差的戳在了路之恒的身上。

路之恒很平靜，似乎對這些肮髒的辱罵已經習慣了。他重新将鴨舌帽戴好，恭順道，“你是要洗車嗎？”

黎樂愣了幾秒，“……嗯。”

路之恒把挂在腰間近乎半黑的毛巾扔到一邊的水桶裏，“這抹布太髒了，我去換條新的。你可以坐車裏等一會兒，我洗車很快的，不會耽誤你的時間。”

他轉身離開，只剩黎樂獨自站在原地。

望着路之恒單薄的背影，黎樂只覺得自己好像是在夢裏。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回到的車裏，而等他回過神時，唐至就差沒上手推醒他了。

“怎麽了，看你魂不守舍的？”唐至盡力放輕音量，以免吵醒了睡着的朗星。

黎樂放在方向盤上的手默默收緊，他的大腦一片空白，只有眼前仍不斷浮現着剛才路之恒低聲下氣的樣子。

他怎麽也無法把從前的路之恒和現在唯唯諾諾的洗車工聯系在一起，那可是路之恒啊！他曾經是高高在上的芯海總裁和萬衆矚目的路家繼承人，如今竟然會淪落成這般落魄的模樣？

“學長，我看見了一個人。”

這個人曾是他的噩夢，遇上路之恒幾乎快丢了他半條命。他耗費全部心力才說服自己淡忘路之恒，可當這個人再次出現時，他發現自己加固的那道防線又開始潰散，像是病毒一樣侵襲着往他心中最恐懼、最軟弱的地方。

唐至不明所以，“是誰？”

話音剛落，他便看見不遠處走過來一個熟悉的身影，他輕蹙眉頭，“……怎麽會是他？”

他看着臂彎裏正睡得香的朗星，下意識收緊了些手臂，并警惕地盯緊來人。

黎樂垂眸，他說不清為什麽不想看到那個人，或許是前半生的創傷讓他本能想要躲避注視的視線，又或者是路之恒那格外受傷的眼眸讓他幻視到曾經的自己。

他竭力讓自己狠下心來不去說關心的話，可越是壓抑，越容易堆積爆發。

路之恒工作的速度确實很快，當抹布将車窗上最後一滴水擦淨後，黎樂終于緩了一口氣。

他要被憋死了，不僅是因為密閉的空間，還有他放下車窗給錢時迎面撲來的淡淡信息素味道。

那不是刻意放出的信息素，它只是alpha衣服上沾染的氣息而已，但偏偏就是這一瞬間，黎樂覺得頭痛得快要炸了一樣。

他迅速關上窗戶，餘光瞥見隔着玻璃欲言又止的路之恒，然而他根本來不及再說什麽，直接踩下油門幾乎是逃離般地離開了這裏。

他必須趕快回家去打針，哪怕昨天他剛注射過一次。

車急速駛去，揚起了陣陣沙土。路之恒偏過身去，沉默地抽出一張紙幣塞進了袖套裏，而胖男人手裏拿着酒瓶，正跌跌撞撞走過來。

他又要來拿錢了……

回家的路上，車裏格外安靜。唐至屢次去看黎樂，可後者一臉認真開着車，只有眉間的褶皺暴露出他此刻正隐忍的難受。

“你休息一會兒，我來開吧。”在一個紅綠燈路口時，唐至突然道。

黎樂的掌心早就浸滿了汗水，他甚至都沒意識到自己的腺體在往外洩露信息素，“馬上就到了，不用這麽麻煩。”

他的聲音很低沉，仿佛在忍耐着什麽。

唐至還想說什麽，但此刻綠燈亮起，黎樂狠狠咬了下嘴唇，重新提起意識，一路狂奔回家。

車穩穩停在公寓樓下，朗星還在睡着。

唐至小心翼翼卡着他的腋窩往身上趴着，轉頭就看到黎樂一條胳膊搭在方向盤上，額頭枕着手背，渾身輕微顫抖。

“阿樂？”車裏的信息素随着風擴散開來，他剛一附身，從脊骨便傳來一陣激靈。

信息素濃度已經逼近他所能讓自己保持清醒的臨界線，顱內有個聲音在警告他必須盡快離開。可黎樂現在這個狀态實在太糟糕了，他不可能離開人。

“學長……”就在唐至左右為難時，黎樂張了張口。

一顆汗珠順着發絲滴在了方向盤上，他的腺體在發熱，接下來會發生什麽他再清楚不過了。

“岳凡在家裏，我這個樣子不能回去。你先帶朗星上樓，我歇一會兒就好。”

車裏有一支強效抑制劑，比他從前在國內用的效果很好，但由于歐美人和亞洲人的體質差異，副作用對後者來說也會相對更大。

可現在他管不了什麽副作用，他必須要讓還沒完全爆發的發情期在萌芽階段終止。

唐至卻猶豫了，“抑制劑對你現在的身體影響很大，其實我可以給你咬一個臨時……”

他們的契合度很高，他完全可以幫黎樂的。

“不用！”黎樂厲聲呵斥。

唐至被他吼了一聲，一時有些不知所以。

黎樂也沒想到自己竟控制不住語氣，這已經很糟糕了，“抱歉，我……”

他被發情折磨地快要發瘋，變得靈敏的嗅覺更是在空中尋味着alpha的氣息，此時橙花信息素像是甜美的蘋果，誘導着他想要進一步靠近。

“沒關系的，你不想我自然不會勉強你。”

黎樂掐着自己的大腿，劇痛讓他重新回了一點理智，“麻煩你……快帶朗星走！”

唐至意識到此時此刻他不宜久留，于是趕快翻出那支抑制劑放到了他伸手就能夠到的地方，“如果解決不了，一定給我打電話，我帶你去醫院。”

這一年來黎樂遵照醫囑按時并附和注射休眠藥劑，從未出現過現在這種情況。但現在路之恒一出現，哪怕他們沒有深入的交流，就輕易引發了黎樂的發情期。

他突然感覺到危機感，更怕黎樂重回昔日的深淵中。

繞過駕駛室時，他甚至聽到了車裏傳來再也抑制不住的低.吟和喘息。

他曾見過黎樂兩次發情，更見過這個時候的黎樂是多麽誘惑和美好，他很想回去擁抱這個人，可他不可以。

他們是最好的朋友，他們不會有名為愛情的未來。

但如果能以友情一直陪着黎樂，他雖不甘心，可這是他們目前為止最好的歸屬了。

更何況，他們之間的契合度足足達到了89%，而朗星也更親近他，他比家裏的那個年輕人更合适留在黎樂的身邊。

車裏，黎樂忍着情.欲将抑制劑完全注入到手臂的靜脈中，不多時，他只覺得身體裏似乎有一盆涼得徹骨的冰水順着頭猛然澆下，同時也澆滅了那蠢蠢欲動的欲.火。

黎樂解開安全帶，軟軟地朝着一旁的副座側身倒去。他的衣服濕透了，沾着汗水的布料粘膩膩地貼在溫熱發紅的皮膚上，他眼神空洞盯着車頂，憑着從前的經驗用指腹按摩着瘙癢的腺體。

欲.望在減退，理智重新占據了脆弱的意識。

他只是聞到了一點點路之恒的信息素，便喚醒了沉睡一年的發情期。他不敢想象若那人故技重施，再次用從前的手段強迫他，他又會淪落成怎樣淫.蕩的模樣。

路之恒詭計多端，他能不動聲色現身在巴黎，黎樂不相信他的目的是他所說的那麽簡單。

他要保護朗星，也要保護自己。

他再也不要去那個加油站了。

……

黎樂将車停好，又在外面吹了會兒風，感覺身上的味道基本上都散去後，他才扶着牆一步步往家走去。

岳凡站在門口等他，見黎樂的身影出現，他立刻抖開早就準備好的外套，趕緊給黎樂披上。

見他的第一眼，黎樂就知道瞞不住岳凡了。

“謝謝。”吹了冷風後，黎樂渾身更冷了。他攏了攏還帶着點熱度的外套，這次精疲力盡的他終于還是撐不住了，直接倒在了岳凡的懷中。

再次醒來時，胸前仿佛有一塊大石頭壓着喘不過去來。

黎樂稍稍動了動身，卻不想從身上掉下去一個小毛孩。朗星從睡夢中驚醒，揉着眼睛坐起來，他臉上的嬰兒肥小了一圈，本來寬大的臉也漸漸縮小變瘦，和他的alpha父親越來越像了。

“爸爸醒啦！”朗星見他蘇醒，興奮地湊過來親他。

黎樂懸着的心也安穩了下來，他摟着不安分的朗星，撐着胳膊勉強坐起身來，“是不是吓到乖乖了？”

朗星搖搖頭，“唐爸說爸爸下午太累了，讓我不要打擾爸爸睡覺覺。可星星很想爸爸，就自己偷偷進來了……”他仰着小臉問道，“爸爸會不會生氣啊？”

黎樂輕笑，“不會，爸爸也想醒來的第一眼就看到可愛的星星。”

他嗅着朗星身上小孩子獨有的味道，只要朗星在身邊，無論身處何地他都會覺得格外安心。可就在他的鼻尖劃過朗星的脖頸時，他似乎聞到了另一個陌生的氣味。

很淡，當他再想去仔細聞的時候，那味道又沒有了。

他很清醒，他不可能出現幻覺。可偏偏那個味道出現一瞬就消失了，又讓他開始懷疑自己的嗅覺是不是出現了問題。

他記得那支強效抑制劑的說明書曾寫過不良反應，其中就有嗅覺短暫失靈。

可他又能聞到一門之隔的兩個alpha的信息素，還有上周剛回國的喬溫言殘留的點點信息素，他的嗅覺是正常的。

奇怪。

敲門聲打斷了他的思緒，黎樂理了理被朗星弄亂的衣衫，“進。”

是唐至。

飯菜香飄了卧室，唐至端着托菜板放到了床邊的小桌上，“我聽到朗星的聲音，就知道你醒了。你睡了足足六個小時，肚子一定餓了吧？”

黎樂摸摸平坦的肚子，不好意思笑了笑，“是有一點。”

唐至做的飯菜總是很合黎樂的口味，許是體力消耗太多，這次他多吃了半碗米飯。“對了，岳凡呢，怎麽能聽到他聲音？”

開門這麽久，除了能聞到刺玫信息素外，就沒見到岳凡的身影。

“他回國了。”

“回國？”黎樂微微詫異，“什麽時候的事？”

唐至道，“一個小時前，他本想自己告訴你的，可沒想到你睡到現在，等會兒給他發個消息報個平安吧，他走之前還念叨着要我好好照顧你。”

黎樂點點頭，“我知道了。”

岳凡離開也是好事，他的發情期剛剛穩住，他不想給岳凡惹來麻煩。

吃完飯，唐至給他量了體溫，“沒有發燒，可能就是有些受涼，你在家好好休息，最近就別出門了。”

“我也是這麽想的。”如今他和路之恒在同一個城市，他實在不想第二次碰上。

唐至将體溫計收好，“路之恒來巴黎這件事确實很出乎意料，不過好在你要帶朗星去旅游，正好可以避開一段時間。”

提起路之恒，黎樂感覺身體似乎又湧現出莫名的情愫，他攥緊被子的一角，強行穩定下情緒，“是啊，見不到就不會生事了。”

他讨厭自己的身體，這具身體已經被路之恒調.教成一想起他的模樣就渴望的樣子，他只能劃開被層層保護的心，将從前那些傷再次展現出來，一遍遍暗示自己那只是因為信息素在作祟。

對，他是恨他的。

唐至将碗筷收走，卧室門再次關上，黎樂也重新躺下。朗星坐在靠牆的床邊安安靜靜地擺弄着新玩具，黎樂注視着他玩耍，但很快架不住困意又睡過去。

然而他還沒睡多久，就被朗星的一陣急迫的呼喊吵醒了。

他驚得立刻起來去查看，朗星的臉憋得通紅，大顆大顆的眼淚落在衣服和被子上，他的兩只手都放在脖頸上，細微的動作似乎在撓什麽地方。

“痛……爸爸，好痛……”朗星可憐兮兮扭動着身體。

黎樂着急，“讓我看看。”

客廳的唐至也聽到動靜很快推門進來，看着朗星哭嚎成淚人的模樣，他也趕緊繞到床尾探身去查看。

黎樂撥開朗星的手，後頸上隐隐有一小塊小小突起，像被蚊子叮咬過的鼓包一樣，那是alpha腺體的位置，“這是……”

話還沒說完，霎那間，那股陌生的氣息再次出現。然而還是只有那一瞬間，但這次黎樂不僅捕捉到了，而且萬分确定。

黎樂的心一沉，朗星還有兩個月就到三歲了。

三歲，他身上alpha的特征就該顯現了，而最早出現的就是信息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