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流放者

流放者

第一章

流放者

從貴陽新站到織金縣城的車上,我一言不發。同行的是四位要好朋友,除了我之外的人皆在談笑風生,借機打發窗外一座又一座翠綠的山峰。貴州就是這般讓人無奈又充滿遐想:山那邊還是山,再那邊,也還是山,然而,這座山跟那座山間細微處皆有不同,好比古代帝王選親,畫像上都是美麗女子,同是美麗的,又各有各的風韻所在。

我望向窗外,煙霧萦繞的山頂,霧氣彌漫的山腰,繁茂翠綠的山麓,田疇梯布。再往前方望去,蜿蜒的山路,銀黃色匝地。颠颠簸簸,驟急的轉彎、加速和剎車。胃中一陣抽搐,慌忙閉了眼睛,眉毛裏密密麻麻排列着細碎的汗珠。

“你怎麽了,明光?”身旁的人問。

搖搖手,眼睛還是閉上的。

“你暈車啦?”

點點頭,仍舊不說話。

在織金縣城小住一天,第二日中午啓程,啓程之前,收拾行李,撿出落在枕頭下的頭繩,拎着行李正要走人的時候,隔着緊閉的窗子聞到一陣嗆鼻的油渣子味,接下來才是撲了辣椒面的炸土豆味。朋友秀芹被吸引了去,放下行李要去吃,“不急嘛,吃了再走也不遲,票不是還沒買?”她在問我。

“沒有,要到車站才買。”

“走,走,下去吃。”

于是,放下行李,五個人圍上一輛販賣食物的三輪架子車,一人吃了一紙碗的炸土豆條才肯離去。我加了許多辣椒面,貴州人,怕不辣的。其餘的朋友皆是跟随組織到貴州的異鄉人,只是象征性地撲了薄薄一層紅紅的辣椒,邊吃邊吸溜嘴巴叫嚷着。

我率先吃完,問旁邊同吃的食客,“城裏可是有郵局的?”

手一指斜坡上,“沿着這條大路走,十分鐘再右拐,看見個綠皮店,那就是郵局了。”

道了謝,剛好朋友們吃完,回旅館拿了行李,再去汽車站買去官寨鄉的車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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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一行五人,是要去官寨鄉,一個苗族村裏的小學做老師的。這時是2004年夏季。下午三點出發,本該一個小時到達的,卻因為下暴雨,包租的依維克停在半路。司機是不怕暴雨的,貴州多雨,他們在雨天開山路是駕輕就熟。然而,乘客膽怯,他們又是發號施令的人。

接近傍晚才抵達學校,校長親自來接,迎到辦公室去喝啤酒。酒,是貴州人招待貴客必備的東西,即使是貧窮的鄉下,只要你是客人,酒再貴,也是要買來宴請的。喝到月明星稀時,校長見客人面露疲倦,才不慌不忙地拖拉着行李帶我們去宿舍。

五個人被安排在兩戶民居裏,一戶是村長家,一戶是李大富家。我跟秀芹兩位女子住在李大富家,兩人分享一個扁扁的屋子,同睡一張竹床。主人先是客套地請用茶,又去屋外的梨樹上摘了三四個水靈靈的大梨塞到我和秀芹懷裏,便放我們去睡覺了。

晚上起身上廁所,在廁所門前,不經意間擡頭,滿天星辰,浩浩蕩蕩,吓上一跳,接着便要尖叫了,我是有多久沒擡頭望過貴州的天空。如此低挂的星辰,真令人驚喜。我想,我應該常常擡頭望望這潔淨嬰兒般的天空,感受它的氣息,并慢慢被它熏陶,同化。

早晨是被凍醒的。穿着寬大的上衣,伸着懶腰開門,擡頭望見一面水簾——原來是一場夜雨,或是晨雨,好雨知時節,當夏即發生。天氣驟冷,穿了兩三層衣服,依舊覺得寒冷。學校四周巍峨的山竟然在偷偷隐去,待我發現時已是毫無影蹤,剩下一片煙白的天空,湮沒在厚厚的晨霧中,是極其奇妙的現象。雨後,樹木更加蔥茏,青翠,斜對着門口的那棵梨樹散發着尤其奇特的香味,引人入勝。到了中午,天斷斷續續有些朗晴,濃霧制成的紗一樣的圍巾大約是被山風吹散了去,心不甘情不願地露出絲絲山的黛眉。蜻蜓在飛舞,成千盈百,貴州的蚊蟲許多,蜻蜓的用處極大,傍晚是他們最忙碌的時候,倒是便宜了我們這些懼怕蚊蟲的人類。下午,無雨時,遙看遠山,似蓬萊仙境,那是一種從來不能想象的場景,并且,我的拙筆不能詳盡描述——綠色,黑色,水,以不同的分量互相摻和,一層層,錯落有致地點綴在山的表層,眼睛一旦注視上,需要十分大的力量才可以挪動。

我總要說,貴州,唯有神仙才适宜生存。

鳥兒們叫聲清脆悅耳,此起彼伏,然而在大山的清晨中又顯得嘈雜。我穿好衣服坐起來,秀芹還在身旁打着微鼾。我們睡在一張窄窄小小一晃動就咯吱作響的竹木床上,床上鋪了一層薄薄的毯子,放平身子脊柱會艮地疼,側睡一夜,早起胳膊上會有深陷的紅印子,兩三天都消不去。枕頭是疊整齊的衣服充當的,卷成圓筒,又硬又不平整。但秀芹照樣睡得香甜,我亦是如此。

洗臉水要去庭院裏的水窖中打,這家主人用這水洗漱,淘米,做飯,洗衣,渴了,就直接拿半塊葫蘆做的瓢伸進水窖裏舀水喝。

這戶人家共有四口人,李大富,老母親,妻子苗姐和兒子李勳。秀芹起床後,匆匆洗完臉,便被苗姐喊去吃早飯。早飯後的空當裏,苗姐拉着兒子李勳拜見兩位新老師。她是個大大咧咧又和藹的婦人,兒子李勳卻跟她相反,顯得唯唯諾諾又冷僻,他哼哼唧唧地沖着我跟秀芹分別喊了句“老師”,就不見他有別的話了。

秀芹趕忙接住,笑着說,“聽見一句‘老師’,蕩氣回腸的。”又問他,“你是上幾年級。”

他不語,最後是他媽媽代他答的,“開學上五年級。”

“那正好,”秀芹轉向我說道,“明光是五年級的班主任。”

苗姐臉冒紅光,真誠地說,“班主任住到家裏,那是再好不過的事情,不愁小勳成績上不去。”接着又說兒子是如何地愛玩,淘氣,整天不吭聲,卻是悶着頭幹壞事,不學無術等等母親們常常抱怨的話,又說,“這孩子笨是不笨,就是滿腦子下海做生意,跟他爸一樣,倔驢似的,八條鞭子也抽不回來,老師一定要千方百計地救救他!”

“一定,一定。”秀芹代我答了。

以後的某一天,苗姐閑聊時問我從何處來,她似覺得我的貴州口音有些生疏。

“從凱裏呀。”我答道,“土生的凱裏人。”

“聽你口音以為是從中部來的呢。”苗姐笑說。

“書是在中部讀的。”

“噢,”她恍然道,又說,“十幾年前,也有個從凱裏來的老師,他教了兩年數學,忽然有一天找不着了,大家都說是掉進山洞裏啦。”她面露驚悚,戰戰兢兢地說,“我們這山上的确有山洞,你是外地人,上下山都要有人跟着呀。”

“我記住了。”我笑笑擺擺手,不以為意。

小學除去我們五位新來的,總共三位老師,分管文、理和勞動。其中一位教數學的,過去在城裏當瓦匠,前年身體不行了才回鄉,會個算術,便是數學老師了。管文的王老師,祖上都是讀書人,到父輩成了地道的農民,小時候跟爺爺學了吟詩作賦,又自己看了幾套大部頭的書,便被村民舉薦為教書匠。只有抓勞動的老師,是位專業的。

小學的情況讓人心寒。中午時開了漫長的讨論會,讨論下來,我教了四五年級的語文和地理,秀芹教四五年級的數學和美術,她還是四年級的班主任。

第一堂課排了座位,選了班幹部,介紹了老師。教學生涯像模像樣拉開帷幕。每天備課到淩晨,清早五點起床去山上割草,填滿喂豬的大籮筐,這是為感謝人家提供免費食宿。傍晚要家訪,一家挨一家,我的班上一共二十幾個孩子。用了一個月才家家走遍,有的孩子住得近,比如李勳家,第一個訪問;有的孩子住得遠,要翻三座大山才能到達,只好打聽好路途,抽個清閑的周末,大早上便開始爬山,如此才能趕在天黑前回至家中。

走在蜿蜒的小山路上,踏着濕漉漉的地面,時不時要踩過長着青苔的岩石,望見一川瀑布,仰望數座峻峭山峰,心生敬畏。穿着塑料鞋,鞋底平坦,打滑,有貼心的學生(請的順路的學生做向導)搭把手,扶住,心裏頓生溫暖。

一路的風景尤其美麗,兩只眼睛應接不暇。我所在的學校地處織金洞風景區,于是這秀麗風景是不奇怪的,我不想描述太多的美景,此山也不過是山罷了,并無太多奇特,與別處迥異的是,這些山峰的氣質,別處的山,如泰山,像刀鋒一般;華山,險要,不親切;嵩山,混沌,過分早到破壞……而此處的山,我尚不知名字,只覺得一股仙氣從山頂瀉下,奔流至底。不由得想起中國歷史上那個缥缈的時代,魏晉。少有的被老莊思想統治的時期,詩人如雲,個個仙風道骨,羨煞今人。貴州的山便如那時候的詩人一般,如陶潛,如阮籍,如嵇康,如陸機……他們博聞強識,文采斐然,仙風道骨,冰清玉潔。所以,比着旁的山,我更愛這一方山水,秀麗而有靈氣。

走了許久的路,腳磨破皮,四肢無力,終日在城市生活的怪物,在這曼妙的大自然中自然會成為小醜一枚,山的巍峨,水的靈動,愈發使人自卑。面對多樣、浩大的自然,人自然是最卑微的。

等返程時,注意的卻大多是天上的雲。低垂着,大朵,大朵,純白色,酥軟,嶙峋山石的外形,朦朦胧胧的邊緣,瑰麗的顏色——不僅僅是潔淨的白,幽谷的淺灰,暗影,灰黃色的與天相接的柔和的邊。顏色紛雜而逼真。

初來乍到,一切皆新鮮。同事們皆幹勁十足,盡管缺乏睡眠,缺乏足夠營養的食物,缺乏所謂的高級文明享受,忙得上氣不接下氣,然而,在他們臉上,我能看到的只是欣慰,只是滿足,只是樂為人師,誨人不倦。

盡管忙碌異常,但我不會忘記寫信。這是我的習慣,每到一個新地方,安定下來後,第一件事便是寫信。我不常寫信給母親,更不會給父親,我寫的對象總是一個人,數年來不變。

給我的姐姐。

姐:

我到了織金,進了小學,當了老師。這是個密不透風的地方,爬上村裏最高的山峰向外眺望,除了山,什麽也瞧不見。班上有二十二個孩子,個個清澈潔淨,如果你在,一定會像我一樣喜歡他們。他們是上帝送給大山的禮物,帶來喧鬧,帶來歡笑。

我每日都有課,多的時候是連上五節,也有一天三節的時候,不過,往往那個時間也被要批改的作業填滿。我習慣于一個字一個字地看他們的文章,一段話一段話地下評論。

我也幹活,幫人背柴,割草,澆田,洗菜,炒菜,刷碗。這雙手如今布了一層細細的極好看的紋,讓人驕傲。

生活很充實,但有時會孤獨。我會想許多事情,想起過去,陷入沉思。在很久之前,我便如沒有靈魂一般,過得大無畏,随波逐流。我厭惡這樣的自己,很憎恨,只好将一腔熱血拿去做奉獻,全然給予當地的學生,願他們能有所承繼,除了這些,不敢有別的奢望。

信被壓在衣服做成的枕頭下,等着哪位老鄉進城投遞出去。

本以為這個等待漫長又遙遙無期,熟知,隔了一個禮拜,信竟寄出去了。那是一節課後,我找李勳談話,借住他家的緣故,對他自然是關懷備至,上心又上心。他在我的語文課上先是瞎起哄,被我教訓後改為睡覺,再加上幾天前秀芹告他狀說,“數學課他從來沒有老實過,安靜倒是挺安靜,但是只要他在,周圍的人都不清靜。”

我把他叫到走廊裏,我們倆都把手搭在鏽鐵欄杆上,他今年十三歲,個頭高高的,快攆上我的,我要踮起腳才能感受到老師的威嚴。

“你是不喜歡語文吧?”

“我也不喜歡數學。”他幹脆利落地說,倒吓到了我。

半晌,我說,“我能充分理解你的心情……你巴不得快快長大,做個商人,賺大錢,好自由自在;在這個年紀能有這般的抱負不同凡響,但是,你要知道:語文,是教你做人和與人相處的道理,這是成為商人必備的素質;數學,是教你邏輯思維,生意經并非輕易揣摩到的,你的父親,他知曉的。你如今所學,或許并沒有過于大的用途,但這些都是基石,在日常生活中必會發揮用途。”他的父親李大富,人如其名,是村裏數一數二靠經商發家的富人。

“我不是個生意人,并不懂許多做生意的法門,但是,如果你願意,可以常常跟我談談。”

奇怪的是,從此,這個孩子,盡管照舊不喜歡語文和數學,卻在我面前健談了許多。

到了周末,我見天氣響晴,盤算着要去三座山外的孩子家家訪。清晨四點起床,割完草,喂完豬之後,煮了點菜湯,揣了兩個饅頭正要上路,聽見隔壁窸窸窣窣的聲響,又過了一會兒,在庭院裏水窖邊看見正在洗臉的李勳。

“老師早。”他恭敬地喊。

“怎麽起這麽早?”

“要到城裏去。”他邊洗臉邊含糊不清地說。

“你要到城裏?”我精神一震。

“是。”

我迅速回身,到房中一堆衣服裏翻出折好的信封,藏在身後,才又出去,對他說:“你去城裏幹什麽?”

他看了看我,不說話,我慌忙道,“我想讓你幫我寄封信……啊……你有多餘的時間就寄,沒有就算了……”

我什麽也沒聽見,料想算是被他斷然拒絕了。正垂頭喪氣,他一把奪過信封,揣進懷裏,小聲說:“我試試吧。”

到了晚上,翻山越嶺回來,他已經等在堂屋裏了。鍛煉了将近一個月,一天爬五六座大山已經不能使我疲倦。我拿瓢在水窖裏舀了兩大瓢水,蹲在水窖邊咕咕咚咚地喝淨,才回到堂屋找個椅子坐下,等他說話。

“信寄出去了。”他果然說了。

“謝謝。”說完我便起身回屋,又叮囑他一句,“明天上課默寫詩句,我會點名讓你上去。”

一個月後,朋友略顯疲倦。他們都是大都市來的人,初到閉塞的山溝定覺新鮮無比,然而,待得久了,一個月,兩個月,便會耐不住寂寞,想要逃離。而這種情緒,只會越積越深。盡管五個人都被寂寞、閉塞撓地癢癢的,卻沒人率先提出放棄。

另外的原因是,在此地,很少有洗澡的機會,這是個缺水之地,容不得你拿送進嘴巴的水澆灌在身體上。在炎熱多汗的夏季,一個星期才能洗一次頭發,最初的日子裏,常常,我跟秀芹睡在一起時,兩人皆被對方和自己身上的汗臊味嗆得難以入眠,頭發油粘油粘地趴在衣服卷成的枕頭上,早起時衣服上留有淺黃色的汗漬。即使是我,生活在缺水城市的貴州人,也難以習慣。幾位同事,除了一位叫南明的外,其餘人都隐忍着滿腔的憤慨,壓抑着對自己、對隊友身上氣味的惡心、厭惡。然而,貴州人身上,那種氣味卻相當淺,淡淡地與大山融為一體,盡管他們也不常洗頭、洗澡,小孩子衣服極其髒,與他們擁抱,湊近聞,竟也沒有濃重臊味。

這樣又挨了半個月,秀芹提議去織金洞游玩,順便放松心情。着實讓困倦的我們精神一振。下一個周末,我們便身在洞穴中了。

一種探索與發現的微妙的激動氤氲在我們中間。秀芹想到了蘇轼、歐陽修,那些熱愛游山玩水的古人,他們發現一個景點,喜愛了就寫一篇文章,鬧得聲名赫赫,被當地人開拓成景區,再去的人就得掏錢了。而他們自己,作為開拓者,作為先驅,總是免費的。如此說來,我們跟他們是有些相像。

織金洞一日游後,五人精神大好,又一門心思投在教學上。但好景不長,兩個星期後,倦容又若隐若現在秀芹臉上。李勳告訴我,她上課會打哈欠。

李勳跟我已經很熟絡,我順勢提拔他為副班長,本意是配合班長工作。後來事态的發展是,他篡權奪位,架空了班長,五年級班上的事,大大小小他都要管,并且事無巨細,就差把班主任也給淘汰了。

第五個月的時候,一天早上,秀芹睡了好久,我喊她吃早飯時,她迷迷糊糊說,“讓我多睡會兒吧,我頭疼,不舒服。”

等我下課回來,她還在被窩裏軟綿綿地躺着,我跟她說話時,她有氣無力地答,看起來病恹恹的。

“生病了吧。”

“唔。”

我把手伸到她額頭上摸了摸,不燙,“不燒呀。”

她裹着被子,順着牆根慢騰騰地直起身子,一雙眼睛可憐巴巴地盯在我身上,好像兩個無助的孤兒,“明光,我想家了。”

“快過年了,都會想家的。”我攥了攥她的手,安慰她。

“不是,”她咽了口唾沫,“明光,我想回家了。”

我沒再問,已然清晰明了。第三天,村上有人開大篷車去城裏,秀芹匆匆忙忙搭上車走了,甚至沒有收拾行李,她那一堆衣服卷成的枕頭還在我枕旁。我見了,默默收起來。下一次家訪的時候,送給了年齡大的女孩子。也送給苗姐兩件,一件夏天的花裙子,一件白色透明布料做的外套,是時下流行的款式。還有一雙秀芹常穿的洗的泛黃的白色匡威帆布鞋。

過年的時候。織金又濕又冷,卻是比別處更暖一些,這是山谷的好處。村裏家家放爆竹,李大富家買了兩桶煙花,大年初一放了一桶,元宵節又放了一桶。我沒有回家過年,想趁着過年家家團圓的時候做個調查,許多家庭裏,往往只有年尾時,家才是完整的。跟我一起留下的,還有南明。

其餘的兩個人,都回家了。到了開春的時候,沒回來,就再也沒回來。

第二學期,我跟南明分工明确,他教理,我教文,從一年級到五年級。原本的那三位老師,除了一位貨真價實的勞動課老師,另兩位自從我們到來後,越發插科打诨。教學任務更艱巨了。嗓子三個月前沙啞後,再也沒好過,整日地頂着一副鴨子的嗓音穿梭在各個年級的教室裏,漸漸的,開始有人給我取外號,背着我偷偷叫,“鴨鴨”。我認為這是個甜蜜的昵稱。而南明,流鼻血也從未停止過。政府下達了支持大學生下鄉的指令後,村長公務繁忙,南明便搬到李大富家中,跟我住隔壁。我每天早上都能看見他在水窖邊,一手端着瓢,一手淋着水沖洗鼻子下的血漬。

我從不勸他休息,他也不勸我,兩個人只是默默支撐着一所學校,七八十個學生。我跟南明都知道,上學不易,學生中一多半是要翻山越嶺的。最好熬過這一年,再等來夏天,我們便要離開了。

有一天,中午上完課後,我備課備着睡着了,依稀聽見有人敲門,一骨碌醒了跑去開門,門外出現李勳那張小臉。

“怎麽了?”我問。

“老師,郵局的人說有你的信。”

“你幫我拿回來了嗎?”

“郵局的人說有兩封,一封是信,一封是包裹,需要你簽字的。”話音剛落,小臉就消失不見了。

周末,南明和我坐上一輛吉普車趕往城裏。這是我們八個月後第一次進城。南明一路哼着小曲,而我,絮絮叨叨,一直在講着瑣事,這是我激動時候的表現。吉普車在離縣城兩公裏的地方轉了方向,他要去四角田。南明和我又搭了摩托三輪車,終于到了城裏。他找了網吧去上網,我則奔赴郵局。我們講好兩個小時後在郵局彙合。

一封信,一個包裹。信不出所料,是郵局退回的,原因是查無此人。等工作人員拿出包裹時,我當真吃了一驚。

這個包裹,足足有一個大洗衣機箱子般大。且很重,郵局派出兩位壯實的漢子才從後廳擡到前廳。我看了看封皮上的地址和人名,恍然大悟。是秀芹從凱裏寄來的,整整一箱子,估計着有一百多本書。我又驚又喜,差點昏厥過去。我一圈一圈地在郵局門前挪着步子,不時眺望着南明所在的網吧的方向,腳底與地面摩擦冒出青煙。我的心裏也歡喜地冒煙了。

南明,南明,快點回來吧。回來跟我把箱子擡回學校去。

終于,焦灼地在郵局前徘徊一個半小時後,南明,那個我翹首盼望的身影終于緩慢地向我踱來。他看到箱子也吃了一驚,又重重地看着我,眼神在說,“好呀你,居然有人千裏迢迢寄這麽多東西給你。”滿是欣羨。

“是秀芹,寄了許多書過來。”

我去攔三輪車,又對他說,“正好,能建個圖書館!”加上三輪車夫,三人合力才将大箱運到車站。我恨不得立即撲回學校,并沒有到城裏人群熙攘的市集轉個圈,直接打道回府了。依維克司機先是不肯裝箱,加收一張車票錢後仍是心不甘情不願,他擡了那箱子,曉得它的重量。

我把退回的信放進行李箱中一個破舊的鐵盒裏。那裏面放着上百封信,都是印了戳,從郵局退回的。我在郵票的位置上輕輕一吻,若無其事地把它放進盒子裏,如守財奴一樣癡癡地望着滿盒子的信,一會兒笑了,一會兒又笑了。

一閑下來,我跟南明就着手建圖書館。先整理好書本,共一百五十六本,文學占了一半,經濟科技類占了剩下的一半,其餘的是藝術,手工,腦筋急轉彎,笑話等等。知識全面,定是他們三人精挑細選的。校長騰出個狹小的儲藏室當做圖書館,南明四處收集木塊,陸陸續續做了三張大架子,全部的書擺上去,還有富餘的空隙。

等把書箱清理得差不多了,一封薄信才從書縫兒裏調出來。

我索性席地而坐,破牛仔褲後面的兩個兜磨得發白,嘴咬着一根棒棒糖,一邊利索地撕開信封。

李勳就坐在我旁邊,他也咬着一根棒棒糖,木讷地看着操場上來往的學生,偶爾會瞄一眼目光專注的我,偷看一眼我手裏的信。

我看完信,平靜地疊好,塞回信封去,對李勳說,“走吧。”

他站起身,拍拍褲子上的塵土,跟在我身後。

“你要走了嗎?”回家的路上,他不帶語氣地說,臉上卻垂着沮喪。

“是。”

他沒再說話,等走出校門,我看見他在偷偷地抹眼淚,悄無聲息的,怕人看見。

回到家,拉開行李箱,開始往裏裝東西。

南明詫異不已,離放假也只有幾個月了,“不用這麽着急走吧?最起碼等他們考完試,正式道個別再……”

“我必須立即動身。”我斬釘截鐵地說。

我換了身體面的衣服,剩下的,拾掇拾掇交給南明,請他找合适的女孩贈送了。我只帶了一個鐵盒子和一大本厚厚的日記離開。

我必須立即趕回去。

必須。

從織金縣城到貴陽的路上,胸悶,幹嘔,竟是不吐。喉嚨像個吃撐的胖子,堵着氣管,不讓空氣進去,也不讓廢氣出來。半昏半醒中,終于到了貴陽。立即買了回凱裏的車票,路上仍舊是幹嘔,一整天沒有進食,能吐的東西都沒有。到了凱裏,陳路銘來接的時候,已經只能茍延殘喘了。

陳路銘是我的未婚夫。一年前訂的婚。

他的父親跟我的母親是小學同學。他的母親跟我的父親又是高中同學。然而,我們并非青梅竹馬,他們家在我十六歲那年搬回到了凱裏,那一年,他十七歲,在讀高中二年級。

他像所有的哥哥一樣,對我關懷備至,而我卻對他刮目相看。

他有一雙長長的丹鳳眼,濃眉,小鼠精靈耳,濃密烏黑的頭發。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才能,也可以說是才華。他是天生的算術家,口算更是驚人。如果你問他,七十一乘以八是多少,他會迅速答:568;你再問,七十一乘以十八等于幾,他仍舊迅速答:1278;再問,七十一乘以二百一十八是幾,他照舊面不改色,迅速答:15478。

他是個天才。他自己也清楚明了。

等我從外地大學學成歸來,雙方父母主持着,我們迅速訂了婚。閃電的速度下,戒指沒買,只是兩家人像平常一樣吃了一頓便飯。母親便宣告,從今以後,我不再只屬于她跟父親了。

結婚對我來說,是件陌生的事情。我沒有愛的人,跟誰結婚都一樣。

更何況,我們只是訂婚了。

更何況,他還沒有把戒指套在我的中指上。

訂婚後兩個月,他在凱裏一家外企找到了工作,薪資不菲。他的父母為他感到驕傲,我的父母亦為我感到高興,慶幸他們目光透亮選了位可靠的女婿。相比之下的我,先在醫院裏做營養師,後來因為一個契機,竟參加了下鄉志願的組織,一個月後,告別父母和“愛人”,竟然只身支邊去了。

而且,一毛錢薪水也沒有。

又長達一年。

我的父母被我吓壞了。他的父母也吓壞了。他也驚呆了。

然而,如同我從小養成的習慣,我自由自在,沒人能掌控得住我。最終,我踏上了去織金的路途,義無反顧地去了。

現在,我終于回來了。

接到秀芹的信之後,馬不停蹄地回來了。秀芹在信裏寫道,你母親千萬次拜托我,我才敢給你寫信。你母親說,你姐姐病危,要你馬上回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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