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朝花夕拾
朝花夕拾
第三章
朝花夕拾
姐姐叫鄭明星,我叫鄭明光。父親說,我們是鄭家天幕上最明亮的星光。當然,沒有父親不為自己孩子感到驕傲的。然而,星光畢竟慘淡,夜晚時及不上月亮,白天裏比不過太陽。
我跟姐姐生活在一起的時光有限又短暫。我三歲時候,有一次父親出遠門,只帶了姐姐一個人。兩個月後,父親回來,姐姐卻沒回來。
我對過去幾乎是沒有記憶的,三歲的孩子,能記得住什麽呢,所以,如果我的父母親不告訴我,我曾經有個姐姐,我是永遠不會知道她的存在的。偏偏,我的父母不是那種能舍棄子女的人,他們一遍遍地說,你有個姐姐,叫鄭明星,在姑姑家住,姑姑家在千裏外的北京,我們國家的首都。正因為填鴨式的灌輸,我記得他們的諄諄教導:我還有個姐姐,叫鄭明星,盡管我們不常見面。
姐姐從不跟我抑或父母親聯系,或許她并不知道除了她每日面對的母親外,遙遠的貴州,她還有另外一位母親,一位親生母親。母親盡管在她生日時獨自垂淚,卻也從不主動聯系她。盡管她知道大女兒的地址,住宅電話,郵箱,甚至□□。
在我十六歲那年,破天荒地,母親竟收到了姐姐的來信,信的內容我不曾得知,但是,我看見媽媽的表情,先是欣喜萬分,再是悲痛萬分。總之,她是哭了,哭了兩場。父親在屋裏踱步,狠狠地抽煙。
我把自己關在房裏,滿心想地都是跟路銘的風花雪月。那時我們剛戀愛不久,剛過完三個月紀念,他小心翼翼地抱住了我,還送我一大束花——一支滴血的紅玫瑰,外頭簇擁着八支滿天星和兩瓣鐵樹枝。
翌日,照常去學校,跟路銘若即若離。放了學,等同學都走淨,他才忸怩地湊到我跟前,我拉住他的手,他把手繞到我腰後環抱着我,沿着學校外的路,一直走,一直走,直到天黑透,兩個少年才肯回家。
奇怪的是,家裏并沒有熱烘烘的飯菜等着,客廳裏漆黑一片,我開了廊燈,摸到廚房去,廚房清清淨淨,沒有炒菜過的痕跡。餐廳的窗簾上也沒有油煙味。
我鑽進自己屋中,正感到詫異,隐隐約約聽到隔壁房間的啜泣聲,嘤嘤地像是母親。
“媽?”我伸手敲她的門。
哭聲驟然小了,隔了一會兒,又聽見擦鼻涕的細微聲響,又過了一會兒,拖鞋擦地聲,刺刺幾下,門開了,母親勾着頭站在陰影裏。
“你回來啦?餓了吧?”她的鼻音很重。
我反手握住她,“媽,你怎麽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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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這就給你做飯去,”她說着拉着我的手進了廚房,又放掉我的手去系圍裙開冰箱,“媽今天不舒服,湊合着吃點吧,做你喜歡的洋蔥雞蛋湯,營養又養胃。”
她的身影在橘色的燈下,顯得越發消瘦。
當時,我并沒有體恤母親的心情,像大多數孝順的孩子一樣說,“我不餓”。我實在餓極了,跟路銘走了一下午,加之,明知是早戀,自然對戀情諱莫如深,約會時一顆戀愛中的心始終提防着四周,生怕被親戚朋友撞見,身體累,心也累,于是肚子咕咕叫得極響。
母親切了一個洋蔥,混着兩顆雞蛋炒,雞蛋炒凝固之後再兌半碗水,等水滾了放上鹽和十三香,出鍋。她把一鍋湯都倒進我碗裏,說,“快吃吧,餓壞了吧。”
我端着碗到沙發上去吃,母親刷了鍋,摘了圍裙也坐到沙發上,挨着我坐下。我們之間有一陣子靜谧,我低頭專注喝湯,她注視着我和我的碗。
等我吃完,砸着嘴,摟着她的肩膀,這是我撒嬌前的一貫動作,我說,“有你這樣的媽真好!”
母親忽然失聲恸哭。
我一下慌了神,問她到底出了什麽事,她只是哭,也不說話,最後我把她扶到房裏,她躺到床上,眼淚不止。我清晰地記得,很晚很晚的時候,似乎是淩晨,父親才回家,我趴在母親的床邊睡着了,他把我拍醒,抱我回房間。
2
第二天中午,我終于有了頭緒。
吃過午飯,父親送我去學校,這是他第一次作為父親去我的中學,前一次作為貧困學生捐贈人。這也是他最後一次去我的中學——他是幫我收拾東西的。
我要轉學了,離開凱裏,立刻就走,并且非走不可。
收到姐姐的信後第四天,母親給我收拾了兩大口箱子,一口箱子裏塞着衣服等雜物,另一口裏是貴州的辣椒,粉條,還有錢。隔天早上九點半,我便要搭乘父親朋友的汽車到貴陽,接着搭傍晚五點的飛機去北京。
這天晚上,我在家樓下跟路銘碰了面。
他一見到我,眼睛就濕了,我倔強地仰着頭,不肯瀉出悲傷來。他絮絮叨叨說着放不下我,沒有我會死,甚至說要跟我一起轉學。我一言不發,也不看他。後來,他明白了什麽,也不說話了。
我們之間橫亘着肅殺的氣氛。
最後,我說,“路銘,再見了,我們分手吧。”
我是在宣判一個結局,并非征求他的意見。他瞪大了雙眼,無辜得仿佛母親從前寵愛的那只貓,不可思議地複述我的話,“你跟我說再見……我們分手?”
“對。”我斬釘截鐵。
他的臉痛苦地扭成一團,淚光閃閃地問,“小光,到底發生了什麽?我知道你是喜歡我的,你一定還是喜歡我的!”
“我喜歡你,但是明天,我就不會再喜歡你了……路銘,忘了我吧,趁着我們還能好好說聲再見。”說罷,我潇灑地扭頭,轉身,朝樓道裏飛奔。
第二天,一切如同預期。我第一次坐飛機,在鄰座的幫助下系好安全帶,又在耳鳴中恍惚地睡去。
我跟父母親在凱裏便分別了,母親哭地昏了過去,父親把我那兩口箱子裝到後備箱後,目光款款地望着我,他不是那種會煽情的人,車子發動了,他才問,“女兒,會後悔嗎?”
我搖搖頭。
他伸出手,摸摸我的頭,說,“委屈你了,孩子。”
我又是搖頭,眼前一片朦胧,上汽車的時候差點把牙磕在車窗上。汽車發動了,我沒有搖下車窗,也沒有沖父親揮手作別。在我的心裏,我并沒有離開,依舊圍繞在父母膝下,沖他們撒嬌,靠他們生活。
一陣輕微的搖晃把我驚醒,我睡得不深,鄰座好心提醒我,飛機快要降落了。一分鐘後,我開始耳鳴,口緊閉,使勁嚼着牙根,我感到一大團污濁的空氣在耳膜上彈跳。鄰座在說話,卻聽不真切,他沖我搖着手裏的木糖醇,我不知何意,擺擺手,謝了他。
十五分鐘後,飛機穩妥地停在了北京機場,此刻是晚上八點半。
下了飛機映入眼簾的是富麗堂皇、裝幀極其大氣的廳堂。廳堂四維擺放着精致的盆景,角角落落裏是瓷器,是雕塑,是油畫。眼睛頓時被藝術塞滿。
我是鄉下來的人進了城。
父親親自安排了我的旅途:坐熟人的車去貴陽,他的朋友會順便将我送到機場,眼看着我進安檢再離去。到了北京,一下飛機便有人來接,那人再親自送我去我在北京的住所。
在機場接我的人,就是凱裏。
他的全名是李凱裏。
我的姑姑在北京有一套大房子,據母親說,她算是當地的權貴,姐姐跟着她一定是要過好日子的。我覺得母親這麽說或許是在講述事實,亦或許是在尋求自我安慰。
她同意将年幼的姐姐送給姑姑,這一直是懸在我心上的謎團:我的父母并非沒有經濟能力撫養兩個女兒;如果為了躲避計劃生育,滾出家的應該是我;姑姑盡管至今未成婚,收養姐姐時不過三十歲出頭,也不至于自暴自棄,急着抱養孩子。
李凱裏是騎着摩托車來的,看到我後他傻眼了,兩口碩大的箱子,一個個頭一百六十公分有餘的中等身材女孩,他的小摩托車無論如何也載不了。他決定一趟一趟地運,先運兩口箱子,再運我這個人。
他把我安置在機場內部的拉面館,自己騎着小摩托車突突地走了。正好我也餓了,一邊吃面一邊打量着這幢氣勢恢宏的航站樓,我從未走出過貴州,不曾想過這世間除了凱裏竟別有洞天。
北京的華麗讓我瞠目結舌,深深震撼。一瞬間,新奇和自卑充滿我的身體。也意識到,我即将踏上的這段生命旅程,必定會給原本色調單一的人生增加靓麗的風景。在這裏,會發生許多事情,我會跟這裏産生強烈的關系,我會認識這裏的人,習慣這裏的生活。
當然,前提是,如果姐姐活得足夠長的話。
我看着來來往往的人群,腦海裏一種思緒不斷萦繞:我愛這個地方,或許,不久後的将來,我将把這裏,當作故鄉。
我住的地方是凱裏的祖母家,一幢大房子,好幾個房間,只有他跟另一位寡居的老人住,他的祖母,芳名阿慈。姑姑将我安排在此處,當然,我并不知道李凱裏竟然是陳路銘的表弟,不然也不會心安理得地住了六年。
阿慈人如其名,是位和善的老人,笑起來眼角開出一簇簇花骨朵。凱裏幫我把行李運到樓上時,阿慈拉着我的手,坐到餐桌旁,說,“可算有個小姑娘住進來啦,這所房子,快十年啦,都只有我一個女人,孤單死了,你來了就能陪陪我,真好。”
“我會好好陪着你的,奶奶。”我真心實意地說。
凱裏卻跟他祖母相反,對我總是不冷不熱,不愛搭理的樣子,似乎有些嫌棄。
阿慈勸說不必在意,又解釋說,“除了我,他也沒接觸過什麽女孩子,也不知道怎麽跟女孩子打交道,所以乍一看,好像他喜歡男孩似的!”阿慈捂着肚子笑起來,終于喘過氣,平靜了心,又說,“其實呀,他就是個可憐蟲,不會打交道還不主動,整天連個笑容都看不見,怪不得女孩都害怕他……不過,他可不喜歡男孩。”
又叮囑我說,“他個性腼腆,我看你是個挺活潑的小姑娘,如果要打破僵局,恐怕還得你主動些。”
我點頭,我知道,同住一屋檐的時間會十分長久,主動,未嘗不可。
一個星期後,我見到了姑姑。有生以來的第一次。原因很簡單,我從未出過凱裏,她從未回過故鄉。
姑姑長得跟父親有些神似,同她相比,不茍言笑的父親更溫存,而她則多了兩分霸氣。我們約在阿慈家附近的咖啡館,也不怕人笑話,這是我第一次來咖啡館,聽說貴陽市中心倒是有一家,但我畢竟從來沒出過凱裏。
我早到了,姑姑掐着時間來的,姐姐沒有同她一起。她幹練地脫了褐色風衣,給自己點了拿鐵,給我點了卡布奇諾,又要了兩塊巧克力布朗尼。她行事必定雷厲風行,且是個極有主見的女人,因為替我點咖啡的時候,她并沒有詢問我的口味,只是介紹說,“年輕人都喜歡卡布奇諾。”
“姑姑。”我乖巧地叫她。
“你父母還好吧?”她先是脊梁一抖,隔了一會兒,才冷冷地說。
“他們很好。”
“明天就給你辦入學手續。”她又說,口氣還是冷冷的,仿佛我們只是在做一筆交易。
“聽你的,姑姑。”
直到兩杯咖啡杯急不可耐地喝淨,姑姑站起身,抖了抖風衣,說,“明天上午我去接你。”說罷站起來就要走。
我慌忙叫住她,抓起挎包追到她身後,問,“我姐姐,明星……她怎麽樣了?”
姑姑睫毛一抖,露出母親的尊榮,但那副憂色轉瞬即逝,但語氣終于暖了起來,她輕輕地說,“她狀況還好,你不用擔心,有我在呢。”說罷,那褐色風衣便匆匆消失在眼前。
我望着那個背影,禁不住地想,姐姐跟着這樣冷酷又專制的母親,過得幸福嗎。
隔天,我已經是這個城市的一名高一的理科生了。跟凱裏一個學校,比他低一級。
他每日聲勢浩大地開着摩托車上學,我當然不與他為伍,新生應當低調做人,況且,我跟他的關系尚未好到一起上下學的地步,事實上,住進他家後,我們僅僅有過一次短暫的交談。
那天,我一大早起床,迷迷糊糊到院子裏舒展身體,手臂一伸,打到了一截枝桠,幾片桃色花瓣順勢落下,驚魂甫定時,早有一人飛快沖出,抓住我的胳膊,憤憤道,“喂,小心點兒。”
回頭看見是凱裏,我搓着手局促地站着,臉上寫着十二分的抱歉,他緩緩走到我跟前,一字一頓地說,“這個花園不是你能來的地方。”他口氣很淡,但透着威嚴,讓人不得不遵命。
我只是點點頭,默默回房,我初來乍到,也不敢多問。
學習異常刻苦,形勢所逼。
我在凱裏雖不算名列前茅,但也不至于落第,摸底小測驗竟然拿了全班倒數第一,我就發誓要盡快追趕。然而,一個月後,面對頑固的英語、化學和物理,我仍舊時常氣餒地半夜哭泣。
然而,這般艱難的光陰裏,沒有任何人的鼓勵和安慰。
跟父母通過幾次電話,滿嘴謊話,我盡力将北京的生活描繪地如天堂般絢爛多姿,不惜誇張矯情地敘述愉悅的心情,讓父母甚感欣慰。然而,一挂了電話,便恨不得抽自己兩嘴巴。我是生生地被自己吹到了天堂,再摔回地獄,掉了一身皮。
這一個月裏,姐姐從未露面。
她是一個傳奇,無處存在又無所不在。隔三差五,我總能聽到她的消息,而她,像是從來不知道我的存在一樣。盡管我為了她千裏迢迢,從凱裏趕赴北京。
在校園裏,我也從沒碰見過她。倒是聽過她的名人轶事。她是模範生,跟男友又是學校裏的模範夫妻。我聽過許多關于那場轟轟烈烈愛情的傳聞,卻從未見識過男女主角的廬山真面目,對姐姐,自然會有好奇,但我更好奇我即将接管的那個男孩。
大概又過了一周,這天早晨,我們正在吃早飯,電話鈴響了,平日裏都是阿慈蹒跚着腳步去接,要麽是她的朋友,要麽是凱裏的朋友,從來沒有找我的。然而,那天,電話鈴剛響,我飛快起身,小跑過去,拿起聽筒。凱裏跟阿慈詫異地來回望着。
“喂?”
對方問,“請問鄭明光住在這裏嗎?”是那種弱不禁風、略顯病态的嗓音。
“我就是。”
“你是明光?”
“你是……明星姐?”我嗓子一癢,帶着哭腔。
“我是明星,太好了,你終于來了,”她繼續說,“明天能見你一面嗎?”
我雖求之不得,卻道,“明天喲……上午要上培訓班,下午有空。”
“那下午的時候媽媽去接你。”她輕快又自然地說。當然,她的“媽媽”,是我的姑姑。
“好。”我挂了電話,猛地吸了下鼻涕,污穢的液體并沒有全數屈服,上嘴唇黏黏的,我用手背抹了抹,回到餐桌上,繼續啃面包,凱裏看我的眼神盡管滿是嫌棄,但第一次,他在好奇發生了什麽。
整整一天,我似茫茫然漂于大海中的一葉扁舟,随波逐流。睜着眼睛直到天亮,又發呆到下午。終于迎來了姑姑。
這天,她更加神清骨秀,看起來歡欣鼓舞,她是愉悅的,她甚至伸手撥了撥我的劉海。
她那雙如蔥根一樣纖細雪白又柔軟的手,輕輕擦過我的額頭時,我只覺得渾身一顫,又異常溫暖。
阿慈把姑姑安置在沙發上,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着,我則殷切地去泡茶,恭敬地雙手奉上。看得出,阿慈跟姑姑的關系非同一般,她們愉悅地閑聊着,話題最後延伸到姐姐的病情,阿慈開始禱告,她是個基督教徒,她懇請上帝原諒姐姐的罪過,請他發發慈悲,保佑姐姐的身體與靈魂康健。
姑姑感激地瞧了她一眼,什麽也沒說。後來,她站起身,向阿慈告別,又懇請道,“小光……就麻煩您照顧了。”說話間已牽住了我的手。
這天,是她第一次如此溫柔對我,我牢牢記住了此刻她掌心的溫度,為日後長久的緬懷。
我們在機場的一個茶館裏見到了鄭明星。從見到她的那一刻起,我便舌橋不下。她的高情逸态,她的秀美麗容,她的夷然自若讓我震驚,讓我感嘆,讓我羞愧。
她并非一個美人兒,五官卻長得引人注目。我跟她很像,但乍一看就是不同的兩人。她清瘦,比我高兩公分的樣子,總是在安靜地笑。
我坐下之後,漸漸恢複了平靜,終于覺察到她跟姑姑要離開了。姑姑說,“你們倆先聊着,我把行李托運了去。”她是想給我們獨處的時間。這麽看來,她或許是個善解人意的母親。
“真沒想到你長成個大姑娘了,你瞧,咱倆眼睛有點像呢。”姐姐湊過來,看着我的眼睛,表情成熟自然。
“我們的嘴巴也有點像呢。”我羞澀一笑,“姐姐,你長得真好看,特別有氣質。”
她淺淺一笑,“你也是。”
我傻笑着搔搔頭,忽然問,“姐姐,你是要走了嗎?”
她點頭,“媽媽要陪我去美國看病,一會兒的飛機。”
“哦,”我笑意僵在嘴角,囑咐道,“帶點木糖醇,可以防止耳鳴。”
“謝謝你,明光,”她忽然說,雖然是謝我,眼睛卻盯在茶杯上,“我知道你做了很大的犧牲,青陽,就交給你了……請幫我照顧好他,盡力讓他幸福……拜托你了。”
我抓住她放在茶杯邊上的手,攥了攥,說,“放心吧,姐姐……希望你的病情有所好轉,盡快回來跟他團聚。”
她沒再說話。
過了一會兒,姑姑回來了,她拿着機票,神情淡漠地對我說,“關于宋青陽,星星給你準備了東西,我交給了凱裏,你找他拿。”
“好的,姑姑。”
大概是這一聲“姑姑”喚醒了心裏的情分,姑姑神色一動,她伸出手,輕輕撫摸着我的頭發,“難為你了,孩子。”
我心頭湧起一陣沖動,想要抱住姑姑的沖動,然而,她那只溫暖的手,很快離開我的發絲,落在了姐姐的手心裏,她說:“星星,我們走吧。”
她看姐姐的眼神裏滿是蜜糖一樣的愛,冰冷的姑姑在我倆面前判若兩人。當然,我也不奢望這親情能有多少情分,畢竟,自從我記事起,只見過姑姑寥寥數面。
“姐姐!”我忍不住叫道。
姐姐回頭。
“我等你們回來!”
姐姐的眼睛裏似乎閃過一絲淚光,她用力地點點頭。
“一定要快點回來啊!”我哭着說。
“一定!”她也含淚道。
我望着她那雙澄澈的眼睛,心中暗自禱告,姐姐,你一定要快點回來,我才能繼續過我自己的人生。
姑姑最後回頭望了我一眼,她的眼神裏全是眷戀,卻并不是對我,而是對這個她奮鬥并成長的城市。
回家的路上我一直在想,上帝到底是眷顧姐姐還是眷顧姐姐,她沒有得到親生父母的愛,卻占據了另一個女人全部的心。她生了重病,我卻背井離鄉迅速頂上她的空缺,完成她所有的願望,替她照顧她喜愛的男孩子。即使她死了,她的靈魂附着在我身上,照樣能得到延續。她會涅槃。
李凱裏把姑姑托付的東西交給我,那是一個相冊和一本日記。從相冊裏,我得到了兩個信息:一,宋青陽長什麽樣;二,他跟姐姐是如何地相愛,如此纏綿。從日記裏,我只得到一個信息:她對我寄予的厚望。
我不敢說姐姐是個不幸的人。因為她的不幸,讓所有人眼紅,包括我。不幸到了讓旁人渴望的地步,根據物極必反定律,這是否成為了一種幸運。而且,我見過宋青陽之後,越發感慨。
他是那種見上一面再也忘不了的人。
時髦的小寸頭,幹幹淨淨條紋襯衫,藍色牛仔褲。既不幼稚也不過分成熟,總之,是他那個年齡中最貼切的搭配。從外貌裝束上評判一個人是不精确的,但往往卻是準确的。比如,我判定他踏實、沉穩、不輕浮。我暗自慶幸姐姐的好品味,若是個浮誇的男人,我即使是心甘情願飛蛾撲火,背地裏也是要作嘔的。
我不知自己說得是否夠詳細夠清晰。到北京來,是幫姐姐接管後事的,重中之重,便是她的男友,宋青陽。她希望我能頂上空缺。對于她的厚望,我的理解是,既讓他不因她的離去而悲傷,但也不能全然忘記她;至于我的角色,他的保姆,她的間諜,又不能将他勾引了去。
彼時,跟李凱裏已經不再陌生,但也算不上熟悉,清晨不一起上學,但傍晚會一起歸家。他第一次推着摩托車在校門口等我時,我驚詫極了。
“喂,愣着幹嘛呢。”他高聲叫我。
“說我嗎?”
“回家!”說話間,他人已經十米開外了。
我慌忙追上他,落後半步,看着他推着笨重的摩托車,有點想笑。
“你的摩托車壞了?”
他不語。
等到了家,他沒吃幾口飯,就出門打工去了,還特意地在大門口轟了兩下油門。
“看來摩托車并沒有壞。”我心裏喜滋滋的,以為最近跟他的關系終于有所改善。
隔天一早凱裏就不見了人影,我洗好碗,只見阿慈早穿好了外衣,沖我俏皮一笑,“走吧。”
我噠噠地跑到樓上,換好衣服随着阿慈出門。
低矮的各色塑膠棚,摩肩接踵的人們,泥濘狹窄的小道,鮮紅碧綠左右逢源,叫嚷着的小販,如雨似溪的額上的汗水,混雜着汗味、狐臭和劣質香水的空氣。
這是周末的清晨。此刻,東方天空微微發亮。
阿慈是位富足的老太太,然而,我跟凱裏每日吃的肉蛋蔬菜皆來自這種魚目混珠的菜場,財富是累積和節儉共同造就的。我不會挑菜,只負責拎着。從前這個活兒是凱裏的,自從上周他接了個新工作後,這檔子活兒就掉在了我頭上,我欣然承擔。
凱裏是個奇怪的男孩。
他應該家境殷實,父母說不準是一方權貴,只有這樣的人才會離婚後敢于将孩子丢給身體康健的上一輩。他的祖母阿慈,在北京黃金地段裏坐擁一個帶大花園的三層小洋樓,這樣的人家是不容小觑的。
然而,我剛到他家的時候,他卻忙得不可開交,每天有兩份零工要打,一份是清晨的送外賣,一份是晚間的超市營業員。最近剛接的活兒是周末去一家西餐廳當招待。很顯然,這些零工,他本不必做的。
買菜共花費一個半小時,大部分時間裏,阿慈在跟小販談天說地,有時會讨價還價一陣子,最終都是她取勝。她買了夠十個人吃三天的蔬菜,我雙手提了許多袋子,顫顫巍巍地跟在她身後。她腳步輕盈,我倒像個上了年紀的婦人。
“是不是有客人?”到家後她立刻換了衣服下廚,我問道。這時才早上九點。
“沒有,你進屋休息去吧,大早上幫我搬東西,累壞了吧。”她說。
我上樓去,以為她是有些東西不願同我分享,畢竟不是一家人,總歸不太親近。
進屋看了一會兒英文語法,等到一點多,凱裏才回家,我也早已饑腸辘辘。而阿慈還在廚房忙忙碌碌,餐廳裏充斥着各種各樣植物和動物熬煮出的香氣,不禁期待起豐盛的晚餐。
“西餐廳沒有包飯嗎?”看他三下五除二吃掉一碗米飯,我不禁問道。
他像看白癡一樣地看了我一眼,埋頭繼續扒米飯。
“那今天是大日子嗎?”我又問。
“不是。”他含着米飯含糊不清地說。
“那為什麽要準備這麽多?感覺晚飯很隆重呀。”我又問。
“哦,今天晚上我爸媽會過來。”
我一不留神給噎住了。
“白癡。”他說着,遞了半杯水給我,雖然是他喝過的,但快噎死的人沒有選擇,我抓住水,一飲而盡。
“謝謝,”我抿了抿唇,“還有……謝謝你最近都跟我一起回家,我聽說了,最近治安不太好……”
他看了我一眼,仿佛我是個二維人,他這個三維生物即使跟我交流都稍顯降智,我舒了口氣,埋頭繼續吃飯。
他卻撲哧一聲笑出來,一顆米粒恰好噴到了我額頭。
他伸手摘掉,将它彈飛,“你是不是以為我在關心你?”
“……不是嗎?”
“阿慈給了錢的。”他的笑聲更響亮了。
我對此并不反感,反而覺得他靠本事賺錢十分硬氣,便好奇地問:“你這麽拼命三郎是為了什麽?”
他一改往日的冷漠,饒有興趣地沖我眨眨眼睛,說,“你猜猜?”
“啊,我可猜不出來。”我憨笑一聲。
“這是個秘密。”他說。
我撇撇嘴,“裝神弄鬼。”
凱裏迅速吃完飯,騎着摩托車突突地走了。阿慈一直在廚房忙到天黑,凱裏傍晚便歸家,在客廳沙發裏蜷縮着看小說。
七點剛過,一個男人敲門,他是凱裏的父親。父子倆在沙發上交談了半個鐘頭,阿慈把飯準備好,喊我下樓。我尴尬地同那男人打着招呼,叫他伯父。他匆匆答應一句,繼續跟凱裏說話,說着說着,忽然又擡起頭,唐突地問凱裏,“她是誰?”
阿慈接過話茬,臉不紅心不跳地說,“還能是誰,你兒子的女朋友呗。”
男人一下笑顏如花,揪了兒子一把,“呀,原來是你女朋友!”
“不然你以為匆匆忙忙叫你回來是幹什麽……你兒子的終身大事她不管吧你也不問。”
我靜靜地看着這一切,嘴角帶着笑,看凱裏的神色,他顯然是知情的。
“伯父,您好,我叫鄭明光,初次見面,請多關照。”我乖巧道。
“哪裏的話,”他細細打量着我,仿佛越看越喜歡,笑着的嘴巴合不攏,“好,真好!”
凱裏在一旁十分淡漠,倒是在我遞過去問詢的眼神時,調皮地沖我挑了挑眉。
一頓飯吃完,他母親尚未現身,一家人仿佛習慣了似的,跟阿慈一起撤掉殘羹冷炙,去泡茶。
男人跟凱裏又說了一小會兒話,最後拍着凱裏的肩膀說,“既然你已經長大成人,我跟你母親也不該再阻攔你什麽,想清楚自己想做什麽,并且堅持下去。”
凱裏點頭,臉上止不住地興奮蕩漾。
他父親走之前,鄭重其事地向我道別,并且伸手拍拍我的肩,意味深長地說,“好,真好,真是好。”
回報他的是腼腆一笑,十分小家碧玉。
之後,我回房間,一邊複習功課,一邊等着凱裏或者阿慈敲門,解釋方才發生的一切。然而,直到我昏睡,也沒聽見任何聲響。
姐姐走後一個星期,我對宋青陽的性格有了初步了解,而在計劃中,他将在第二個星期得到姐姐去美國的确切消息。不同的是,他的消息裏,姐姐是轉學,并非看病。
我也将在第二個星期,粉墨登場。
關于宋青陽,我想了許多。按照姐姐的夙願,我應當找到他,自我介紹,随後大膽追求,悉心照料。我為了這個“大膽追求”的确操練過不少次,可謂訓練有素。然而,我選擇了另一條路來走。
等他來找我。
我叫鄭明光,跟鄭明星長得有幾分相像,她又是在我入學不久後轉走的。聰明的人腦袋一轉便知這其中必有因果關系。而我相信,宋青陽是個聰明人。
的确。
周一下午,他便找到了我。
他本人比照片中略遜一籌,盡管五官、衣服不分伯仲,然而,神情上,他輸得慘烈。照片中的宋青陽即使嘴唇沒有彎,眼睛也是笑的,眼波流轉處,異常動人。而站在我面前的他本人,嘴唇亦沒有彎,但即使在笑,也哭喪着臉。
因為他失去了心愛的人。
他在我的班級門口逮到了我,放學後,同學魚貫而出,我穿梭在人群中間,在整理背包帶子,冷不丁地被一只大手抓去,一驚之後見到他本人。我的心跳一下子亂了。
我假裝不認識那張臉,厭惡地甩開他的手,喊着,“你幹什麽,你是誰啊!”
“這才是我要問你的。”他陰着臉,咆哮聲蓋住了我的。
“……放手。”我低吼道。
對峙兩秒後,他放手。
“對不起,”他有些歉疚,“我太激動了……我是鄭明星的男朋友……啊,現在是前男友吧,我叫宋青陽……你,認識鄭明星,對吧?”
我沒打算騙她,“我是她……堂妹。”
他仿佛整個人下一秒就要垮掉,“星星她,真的……去美國了嗎?”
我點點頭。
他虛弱地扶住護欄,凄然道:“果然,我是被分手了。”
我上前一步,想要扶住那顫顫巍巍的人,被他輕輕推開。
他說,“對不起,我不想看到這張跟她相似的臉。”
第二日到學校,卻聽說,宋青陽自殺了。他昨晚服了小半瓶安眠藥,早上才被家人發現送到醫院。直到我聽說這個消息的時候,尚不省人事,學校裏有流言說,他朝不保夕了。
熬到中午,又傳來消息說,醫生已經放棄了希望,只有他的父母還在苦苦哀求。我決定去看他,回家拿了姐姐的相冊和日記,想跟他攤牌,若是他知道姐姐的病情,他定會拼了命地從死神手裏跑出來奔到姐姐身邊的。
到醫院時,宋青陽正在急救室裏,他母親在病房走廊裏嚎哭,我想闖進去,卻被他母親一掌掴地趔趄倒地,“你想幹什麽!我兒子沒有死,他還有希望,用不着你去送行!”
“我知道他為什麽自殺,我手上有良藥,給他看看這個,我保證……他看了之後,會想要活下去……”
他母親哪裏肯信我,等她哭累了,險些休克。我才鑽進搶救室,見到了宋青陽。
他躺在床上,渾身插着四五個管子,有刺激的液體正在清洗他的胃,不斷有新鮮的氧氣輸送入他體內。他的眼睛半張半合,沒有一絲光澤。
我不顧一切地撲過去,任憑三五個粗壯的護士架住胳膊,阻撓我,我拼了命地甩開,甚至想把胳膊甩掉以掙脫,奈何她們太大力,比我年長又有經驗,漸漸地,我被推得越來越遠,生生地逼離他。
“宋青陽!宋青陽!你給我醒醒,你這個混蛋,給我睜開眼!不許死!你不許死!”我被拖倒在地,打着滾兒,像個屁滾尿流的潑婦。
護士齊心協力要把我扔出門去。
我哭泣,謾罵,我喊着姐姐的名字,吼叫着,咆哮着。
一切都無濟于事,我最終被四個護士掂着四肢扔到了門外,重重地摔在地上,又被他母親扯住頭發,照臉頰上狂掴七八下,她的鼻涕差點滴到我臉上,在那黃綠色液體墜下前,我翻身滾到一邊,嘴裏機械地念叨着,“宋青陽,你個混蛋,不許死!”
我趴在地上,也許是昏了過去。
模糊中有人拍着我的臉,把我從地上拽起來,拖着走了一會兒又放下,我似乎坐在了一塊木板上,随即,我被人喊醒,睜開疲倦的眼皮,發現自己正坐在宋青陽的病床前。
他的眼睛開大了些。他的嘴唇在動,他的手搜尋着我的手。
“星……星。”他費力極了。
“對不起,對不起,我什麽都告訴你,我跟你說實話,只要你能活下來……宋青陽,你不許死,不許死!”
“一閃……一閃……亮晶晶,滿天都是……小星星……”他輕聲吟唱。
我又被拉開,被人拖回走廊的椅子上。
也不知過了多久,有人從急救室出來說了什麽話,他母親尖叫一聲,昏死過去,等她再醒時,她激動地唱起了歌。
她唱:
明亮的月亮啊
普照四方
點點的星光啊
贈我希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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