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夏果什錦
夏果什錦
第四章
夏果什錦
漸漸對凱裏有所了解,同時,越來越覺得他深奧難懂,這種神秘,對一個青春期的男孩子并不那般必需。也開始了解他的獨立,也許是十年前,他不過是七歲的孩子時,便已經獨立了。當時,他的父母正在轟轟烈烈地鬧離婚,争奪他的撫養權。他被寄存在祖母家,他父母的官司打了多年,最後兩人皆厭倦,欣喜地發現年幼的兒子即使離開了父母的懷抱,在祖母的庇護下,依舊長得很好,索性長久地将他寄存。從此他與阿慈相依為命。
他父母都有很大的産業,祖父又富甲一方,他本該享受錦衣玉食的生活。然而,他厭惡自己的家庭,甚至親人,除了阿慈與已經過世的祖父,他感受不到任何的溫暖。也沒人給予。或許,那份給予太遠,遠到他已經将它遺忘。
他每日超負荷的勞動,又往返于五金店、電焊廠、儀表公司等各式各樣奇奇怪怪的公司。
青陽出院那天,我好不容易清閑一回,那一周都是一下課就被他爸爸接去醫院,陪他到深夜。
這天,凱裏又是打工很晚歸來,我恰好在廚房煮面,見他一張臉蒼白,就自作主張地也給他煮一碗。
等他吃完,我問道,“所以,你到底是為什麽這麽拼命?”
他站起身去洗碗,噴射的水撞擊在瓦碗上有劇烈聲響。他洗完碗,走到我跟前,問,“你真想聽?”
我稍作思量後鄭重點頭。
“我有一個大工程,要做一架兩座飛機,然後開着飛機,去美國參加飛行比賽。”
“……那真是大工程。”我感嘆道。
“我從十四歲開始做,再過三四年材料集齊,再三四年組裝、試飛……前前後後大概要十年。”他說着,口氣好似組裝一臺玩具車,又好似十年是個短途。
“那坐你飛機的人一定很幸福。”
“我邀請你坐,你是見證人,試飛後第一次飛行,邀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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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雖然心花怒放,卻沒有輕易答應。
十年後,我又在哪裏呢。
隔天晚上,阿慈又在廚房忙碌,她那被削尖了的背在飯的蒸汽中被磨圓,朦朦胧胧,好像一尊神靈的蠟像。凱裏亦很早歸家,擡了兩個碩大的箱子直接鑽進工作間。噢,他有個秘密工作間,只有他有鑰匙,我從沒進去過,也沒機會遠觀。
我照例在樓上學英語,反複讀,錄下自己的發音,再對照着糾正。這時,門鈴響了,好一會兒都沒停下,我只好跳下床,赤着腳去開門。
門外是一位中年婦女,四十好幾的樣子,打扮入時,眉毛和眼睛跟凱裏相像,立即聯想到是他那位母親,殷勤地叫上一句,“伯母好。”
“你就是凱凱的女朋友吧?”她笑吟吟換了拖鞋進屋,把衣服和包扔到沙發上,又沖樓上喊,“凱凱!凱凱!”
阿慈從濃霧中鑽出,見到女人,擠出一個笑,又沖樓上喊凱裏。
“你怎麽來了?”凱裏剛看到那女人,便不客氣地說。
“當然是來看你新交的女朋友咯。”她将目光全然傾注到我身上,我只覺一股殷切的盼望醍醐灌頂,又問我,“叫什麽名字?他爸當時太激動,竟忘了你的名字了。”
“她叫鄭明光。”凱裏倒替我答了。
“虎裏虎氣,倒像是小子名。”他母親撲哧笑了,“怎麽回事,一臉憔悴的?是不是學習太累啦,凱凱的功課很好的,有空也要多教教人家。”
我捂住臉,自知最近兼顧學業和宋青陽,肯定臉色不會好。
“知道了。”凱裏淡淡道。
我上樓去梳洗打扮,但是氣色這東西不是尋常的護膚品能瞬間滋養出來的。
席上我沒插上話,卻很享受晚餐的氛圍。
凱裏的母親是個溫柔的女人,說話輕聲細語的,對凱裏也是關懷備至。只是不知為何,不論是凱裏還是阿慈,對她的态度都是不冷不熱的,而她也仿佛早已習以為常。
直到晚飯結束,我才被提及。
“以你的成績,上個好大學肯定沒問題,”他母親語重心長地說,“你現在也有了女朋友,未來還會組家庭,每一步都要慎重,我也不反對你造飛機,但是文憑還是要有的。”
凱裏低頭,一聲不吭。
幸好,他母親也并沒有逼迫我,讓我去說服他兒子上進,我也算是松了口氣。
隔了兩三天,傍晚放學歸家,房間裏多了臺電視機,放在窗子旁,幾乎将落日的餘晖遮盡,問阿慈,她答道,“中午時候凱裏叫人運來的,專門送給你。”她笑地合不攏嘴,帶着年輕人起哄的意味。
将近淩晨,他從超市打工回來,被我堵在門口,問,“電視機是你送的吧?”
“有用嗎?”
“為什麽送電視給我?”
“因為,你需要。”他推開對面的房門,正要進去,卻扭頭對我說,“給你下載了好幾部美劇,看劇學英語比較快。”
“哦。”我關上房門,輕輕地趴到在床上,嘴角漸漸上揚。
再在學校裏相見,我已經改口叫他青陽。他信任我,因我碰巧救下了他,便同我親近。但他并不常同我說話,我們也不常見面。大約是,他怕見到同姐姐相似的臉。他照常上課,且成功成為校園裏的人物——為了一個女人自殺,這震懾了一所歷史上只為高考自殺的學校。
他母親擔心他的健康,索性讓他留了一級,避開一些閑言碎語,也省得他睹物思人,他并沒有反對。事實上,那次自殺之後,他似乎喪失了選擇的能力,對任何事物,任何人,都是不溫不火。他沒有了自己的觀點,對這個世界,亦仿佛是隔岸觀火。
唯一樂觀的是,他拿我當朋友,并且信任我。
高一升高二的暑假,我想方設法地跟姐姐聯系上了。她那個時候仍在美國,姑姑帶她遍訪名醫,大概是沒什麽好結果,盡管她的病情發現得及時,是早期。我跟她通了電話,她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宋青陽的近況,我告訴她,大概是一年前,他自殺了。
“啊。”她在電話裏尖叫了一聲。
“未遂。”
“那……他……他現在狀況如何?”她關切地問。
我不忍心告訴她實情,也不忍心欺騙她,“……不太好。”
“怎麽個不好法?”
“他留級了,現在跟我同級,自從你走後,他整個人都喪失了活力……”
“明光,我求你,求你讓他重新變成一個有活力的人。”
我如鲠在喉,卻問:“姐姐,那你什麽時候能回來呢?”只有你回來,才能讓他變回從前的他吧。
“很快,我很快就回去。”她喃喃道。
挂斷電話,我看着手機屏幕上的那張照片,是一年前的姐姐和宋青陽的合影,兩個人臉上挂着同樣的笑,都是似笑非笑地看着你,臉上和身上,灑滿了陽光。
一陣巨大的悲戚從天而降,逼迫我嗚咽。
我住在這家裏,對于這個已經住了一年多的大房子,不再抵觸,稱之為家,跟父母的聯系并不如本應的那般頻繁。上一次母親打電話來說的話已然忘卻,只記得她提起姐姐許多次,擔憂之情溢于言表,而對我,只有簡單的問候,聽起來并非真心。我也冷語相對,這或許是我對她的埋怨,又或許是對桃代李僵的憤懑。
凱裏的生日是在八月。
那天正好是開學典禮,高二打亂重新分班,青陽作為學生代表上臺發言,我則在離他最近的臺下,但依然淹沒于漫天藍色校服的大學生中,他找尋着我,一刻找不見便失魂落魄。
我慌忙沖他揮手,他才稍作鎮定,開始發言。他的發言簡練隽永,先講對大學的認識,再講人生希冀,最後是良好祝願。然後,他忽然對着我,說,“請允許我的私心,我要感謝一個人,她在我快要毀滅的時候挺身而出,而現在,我依然是自暴自棄的,但她就在那兒,一直在我身邊。”
我也望着他,含蓄地笑着,但是心裏擔憂得緊。姐姐要我照顧他,顯然,她要的并非一個脆弱的軀殼,而是一個身心皆健康的男人。而宋青陽,對我十分依賴,又或許比我想象地更依賴我。日常生活他足以應付,但只要逢到與人交往,他便蜷縮成一團。
典禮完畢後,新生被分成小組自我介紹,交朋友。青陽和我是不需要朋友的,我們在一座孤島上太久,生活固定,被囚禁地失去了與外界接觸的動力。我把青陽交到他爸媽手上,這才匆匆離開學校,先去街上買包裝紙,禮物已經置辦好,可惜沒來得及包裝,趕到家時,客廳裏已經滅了燈,桌上擺着插着點燃蠟燭的蛋糕,阿慈跟凱裏已經端端正正坐好。
“你總算回來了。”凱裏陰着臉說。
“等我。”我飛快上樓,急騰騰地把禮物包好,又飛奔着下樓。
“怎麽這麽慢?”凱裏喪着臉問,他已經不耐煩。
“美好的東西總是值得等待。”
阿慈贊同地點頭。
許願,吹蠟燭。盡管凱裏并不情願,為了讓阿慈開心,他裝作欣欣然。開燈之後,每人盤子裏裝一塊蛋糕,各自送上禮物。阿慈送的是一部飛行手冊,盡管只是漫畫版,但他眉開眼笑,阿慈作為家中唯一一個支持他飛行的人,在這個反對聲連連的家裏是那樣難得。
然而,反對重重的日子已經過去,因了我這位女朋友,凱裏的父母正式放開攙扶的雙手,同意他從事飛行。
拆我的禮物時,凱裏不自覺地皺了皺眉,捏一捏,是個柔軟的東西,他還猜到是個活物,等包裝剝淨,一只巴掌大的白色花紋小貓掉出來。
“啊。”他吓得将貓扔到餐桌上,小貓順勢舔了舔他盤裏的蛋糕。
他給它取名凱麗。貓随主人。
他每天工作,忙碌,下班後立即去照看貓,每日花費在它身上的時間超過了跟我,或是阿慈相處的時間。
“沒想到凱裏這麽喜歡小動物。”幫阿慈刷碗的時候,我說,帶着詢問的語氣。
“我還真不知道他如此喜歡貓。”阿慈邊說邊把碗放到架子上。
“喜歡小動物的人都是極其善良的。”
“那也未必……不過,那孩子倒是十分良善。”
“是。”我跟着說。
“昨天跟你說的話,你考慮了吧?”
“考慮了。”
“你是怎麽想的?”阿慈追問。
“還是順其自然吧。”
阿慈昨晚忽然将我叫到房中,問起我對她孫兒凱裏的看法。我老實回答,“我覺得他是個溫暖的人,但我跟他并不太熟,也不太了解他,只覺得他心裏仿佛裝了許多事情……他是個神秘的人。”
阿慈擺着手,笑道,“那個孩子,就會裝神弄鬼……我是想說,你們是一般大的孩子,在一起生活一年多了,感情也好,或許會有繼續發展的可能。”
她見我不吱聲,“你好好考慮,不必急着給我答案……而且,這不是凱裏的意思,你先不要讓他知道。”
阿慈的問題我始終沒有回答,我知道阿慈是喜愛我的,她是真心希望我能真正成為這個家的一份子,但是對凱裏,盡管我倆已經是名義上的男女朋友,但我還真沒往愛情和婚姻方面想過,我也知道他亦是如此。
她給凱裏和我創造了各種各樣的機會,甚至于,一個月後,我進入了凱裏周末打工的餐廳。
那個時候,青陽的狀态好了很多,我才得以周末打工。他成立了登山俱樂部,并将校園活動做得如火如荼。無疑,他亦得到更多女孩子的青睐,那段前塵往事似乎也已經消停。
等我的工作做完,等凱裏的空當,我會趴在餐廳廚房的大玻璃外凝視着凱裏,其實,他算是餐廳的廚師助理,客人多時兼任服務員。
他在洗一盆土豆,水龍頭裏嘩嘩的聲響,十根通紅的手指在盆裏黃褐色水裏伸進伸出。據我觀察,他最常洗的是土豆,然後是西蘭花,最後是成捆兒的小竹筍。他也做配菜和裝盤,他穿着白色的廚師服,有時穿深藍色的服務員制服。
每次見他,我都覺得我見到一條自由自在的銀魚,內心便羨慕不已。
我們倆從打工的餐廳回家的路上,會路過市圖書館,不上學、不打工的時候,我總是埋在圖書館裏看書,一部接一部,從人文到自然,從政治到科技,從不消停。因為書,我開始變得沉靜,死寂,一種經過大風大浪後的超然姿态,又顯得冷酷無情。
我進去還書的時候,凱裏會在門口的地攤上要一碗炒冷面,等我又借了新書出來,兩人蹲在圖書館前的大臺階上分着吃。
“喂,你将來想要做什麽?”他從來不叫我的名字,總是叫我“喂”,興致高的時候,是溫柔的“喂”,情緒低的時候,是冷漠的“喂”。
我舉着牙簽,思索片刻,“我想當個老師。”
“以你的成績,上北師大沒問題。”
“哦,”我大概深知青陽絕不會讀北師大,畢竟凱裏問的是我将來想要做什麽,“那你呢?要考大學嗎?”
他搖搖頭,“一滿18歲,我就能全職打工掙錢了。”
我吃了好幾口冷面,才問:“這麽迫切嗎?”
“迫切。”
這天陽光特別好,遠處一片片紅葉像晚霞。小風輕拂過發梢,我微微閉上眼睛,緩緩吸氣、吐氣。
耳邊只剩下了凱裏的咀嚼聲。
我緩緩睜開眼,從書包裏掏出一張銀行卡,塞到他手裏,“我決定了,我要入股。”
凱裏撲哧一聲笑出來,第一次叫了我的名字,“鄭明光。”
“嗯?”
“你知不知道你很可愛。”他把卡塞回我手心。
我第一次在他面前臉紅了。
過了兩周,凱裏不知用了什麽渠道,幫我争取到了在市圖書館打工的機會。于是,周末他從西餐廳打工結束,就到圖書館來接上我,兩人在門口臺階吹吹風,喝一瓶冰鎮北冰洋,一直到下雪的冬天。
這之後,我接到姐姐的電話,欣喜地得知她的病情得到了控制,并非醫治,但有效的控制足以延長她的壽命。她告訴我她可以多活至少五年。
我喜極而泣。
“小光,五年的話,我是不是還有機會?”她小心翼翼地說。
我明白了她的意思,輕輕地說:“姐姐,回來吧。”你回來後,我才能開始走自己的人生。
她有些哽咽,“那我盡量早些回去,解脫了你。”
我鼻子一酸,“我的人生已經發生改變,姐姐,我們倆的命運已經緊緊拴在了一起,你解脫不了我了。”
電話挂掉了。
我想,我對她,是有埋怨的。誠然,若是癌症饒恕了她,她便會饒恕我,我也會饒恕自己,一切将會回到原先的軌跡,并且随着時間流逝,記憶消沉,而漸漸淡忘。然而,等她去世之後,我沒有哭,卻牽扯着撕心裂肺的疼痛時,才懂得,原來,我竟是那般愛她,這種愛披上了恨的莢。
過了約莫兩個星期,我回到家中,在房間門口的地板上看見了一個原木色的紙盒,拿起來對着廊燈看,一行又一行流暢的英文。
我蹲在地上拆了包裝,竟然是一盒精巧的巧克力,用三厘米寬的金絲繩包紮着。
當晚,我把巧克力吃掉,包裝扔了。
姐姐定是從父親處打聽到,我是迷戀榛仁兒巧克力的,于是源源不斷地寄來,又怕我會膩煩,換了花樣地寄了維也納的威化餅,裏昂的巧克力咖啡,甚至瑞典的布朗尼。她真有情調,也真是用心。只是,那些巧克力我再也吃不下了,只是拆了包裝,将金絲帶纏好放進抽屜,再将巧克力扔了。
直到有一天,清晨下樓吃早餐時,凱裏端正地坐在餐桌前,清湯和面包丢在一旁,卻抱了個紙盒在吃着什麽。我竟然是昨日我扔掉的巧克力。
我伸手搶過紙盒,眼神很是霸道淩厲。
凱裏怔住了,大概從沒見過我發火。
我上樓去,關上房門的時候,聽到樓下阿慈悄聲對凱裏說:“她是個可憐人,你別放在心上。”
“她怎麽可憐了?”我聽見凱裏這麽問。
“去吧,去打工吧。”阿慈擺擺手。
我跟凱裏這麽僵持了好幾天,我自知理虧,就想趁着他休息的時候去看場電影。票都是現成的,前幾天他母親來家裏時偷偷塞給我的,還說她手裏也有演唱會和脫口秀的票,想要什麽随時跟她說。
凱裏還算不計前嫌,非常爽快地答應了。我倆約在周日市圖書館附近的早場,這樣看完電影就能直接去打工。
阿慈聽說我倆相約去看電影,簡直喜不自禁,周六也約了老姐妹去京郊度假,其用意昭然若揭。凱裏仿佛也十分羞赧,早早地也先去了西餐廳。
我慢悠悠吃着面包,望着窗外那棵葉子轉黃的銀杏樹,耳邊不時傳來兩聲鳥啼。我想,也許,我也應該擁有屬于我的幸福。
這時,有人敲門,是姐姐寄來的跨洋包裹。
我打開紙盒,不知為何,纏繞金絲帶的時候,內心竟然湧起一陣愧疚感,姐姐正在飽受病痛的折磨的此刻,我又在奢望着什麽。
盒子裏除了巧克力,還有一封信。
看了信後,我跳起來,立即給父親打電話,隔了許久,父親的聲音在屋裏響起,他關切地問,“出了什麽事,小光?”
“姑姑她,她生了病……姐姐六神無主,要你過去。”
“榆林,”父親叫了姑姑的名字,“榆林怎麽了?”
“姐姐只說得了重病,你快去看看吧。”
我晃晃悠悠地到了圖書館,埋頭一幹就到了晚上。等我回過神時,圖書館已經閉館了,我茫然四顧,才發現身處珍藏館中。
我找到一本《奧羅塞》,輕輕地翻着,偶爾擡頭,隔着圖書館的厚玻璃看見簇擁的小雨點,在風的驅動下,四處沖撞着。
這時,燈悠忽滅了,黑暗是個占有欲極強的情人,霸氣地将我裹緊,我湮滅在一片惡勢力的海域中,欲掙紮欲下陷。
我張開嘴叫嚷,卻發現燈并沒有因此點亮。我并沒有能夠發出聲響。只是張着嘴巴,無力地抖動喉結,有氣流在口腔裏盤旋。忽地想起阿慈曾經講過的夢魇,說是人魇住了,發不出聲,動彈不得,是給小鬼纏住了靈魂。我試圖擡起胳膊,然而,我沒能動彈。
我自小便膽大包天,從不懼憚鬼神,又不在黑夜裏獨自出沒,長久的安全讓我相信,這樣的一座粗暴的城市,也是極其安全的。自然此刻,我仍舊是無神論者。但我仍舊動彈不得。
我忽然想起了姐姐,那張杏黃卻美麗的臉。她的面孔極清晰地杵在腦中,她的話時常回蕩在耳廓裏。或許是我經常翻看她跟宋青陽的照片的緣故。我會想象她清脆的笑聲,在某個懶洋洋午後的一片陽光傾瀉的草地上,對着宋青陽,愛意擠破了眼眶;會想象她哭泣的樣子,她一定是不常哭泣的,偶爾看一出震撼的戲劇,悲戚的結局才使她驟然落下淚來。
我又想到了父親。我并不認為他在我的生命裏扮演着比母親更舉足輕重的角色,他從沒有在我哭泣時安慰過我,也沒有分享過我勝利的榮耀和喜悅;從沒洩露出一絲一毫的愛意,沒有足夠的理由使我信服,他對我的成長是不可或缺的。當然,他是不可或缺的,只是我不願承認。
我想起到北京前,他送我上車,車窗徐徐搖上的那幾秒鐘,我看着他,他的黑發在強光照射下反而露出白芒,一張臉皺巴巴,痛苦不堪。噢,我應當感到欣慰,第一次發現,在對子女愛意的表達上,他是顯露過的。
我一直不能理解,是什麽原因促使他将姐姐宋到北京,轉手交給姑姑。又是什麽原因使他再一次将我送上去北京的車,骨肉分離的。他無疑是典型的北方男子,高大,有巨力,并且在家中說一不二。有着強烈的支配力和決策力,并且呼風喚雨。在風暴面前迅速做出判斷,并且采取措施,不惜一切代價。他沒有為将我和姐姐送走道過歉,似乎這一切全然都是對的,符合道德倫理的。
我慢慢習慣了我跟他之間的被支配與支配的關系,母親總是說,你父親,他做的都是對的,你要相信他。盡管你現在可能理解不了,但以後,你會發現,那是個偉大的決策。還有,你要敬佩他,并且愛戴他。我的确這麽做了,父親的教化經常讓人心悅誠服,但在處理兩個女兒的事情上,我絕不屈從,他錯了,就是錯了。
我又想到了姑姑。在潛意識裏,我是懼怕她的,她威嚴,不茍言笑,對我的疏離……我實在沒有理由同她親近。她也并不喜歡我。
或許是因為,她支配了父親,父親支配了姐姐,後來,她支配了姐姐,撫養她照顧她,将她作為自己最重要的責任和負擔;再後來,姐姐支配了我,她獲得了對我的支配權。她對我和姐姐的生命都産生了重大的影響,或許就是這個原因,使我對她印象深刻,她的意象信手拈來。
姑姑是個美麗的女人。父親是個英俊的男人。我從未見過我的祖父和祖母,但他們的模樣一定是一等一的。祖父應當是個緘默的有才華的男人,祖母會是個能幹的女人,能持家,亦有一份精明的頭腦。
我記得,姑姑流露過對我的關心,在她跟姐姐即将去美國的時候,她坐在阿慈家的長沙發上,請求阿慈照顧好我。還有一次,是在機場,她摟着姐姐進安檢時,她回頭看了我一眼,笑意連連。
約莫過了兩個小時,大腦持續興奮後稍露倦意,支持着直挺挺軀幹的下半體開始疼痛,一個小時前是又酸又麻,現在這份不得不忍受的苦楚到達了更高的境界。我已經能夠挪動兩條大腿,稍稍變換了一個較為舒服的姿勢。
困意襲來,神智有些不清了,身體在寒冷中不自覺地打顫,由不得我控制,但我是寧願身子常常抖動,保持恒定的體溫。
第二日清晨,我被圖書館老師的開門聲驚醒,這才發現竟然在椅子中蜷縮睡了一夜,随後,心中咯噔一聲,凱裏恐怕要找我找瘋了。
早場電影還差十分鐘,我洗了把臉,匆匆往電影院趕去,凱裏并不在,我等了一小會兒,眼看着大家都進場了,正要悻悻離去時,凱裏高大的身影出現在電梯裏。
他一個大闊步走到我跟前,輕輕摟住了我。
“鄭明光,你敢夜不歸宿!”
不知怎的,我的眼淚嘩地掉了下來。我對他是有信心的,我知道他找不到我,一定要擔心的。
看到我淚眼婆娑的瞬間,他就氣消了,再看我那副頹廢的尊榮,立馬心疼起來。
“昨晚被鎖在圖書館裏了,就在裏頭将就了一夜。”
“我還以為……”他頓住了。
“以為什麽?”我抹了把淚,順便打了個哈欠。
“走吧,電影開場了。”他沒回答。
直到高考完的暑假,我才知道,我在高中的名聲一直不太好,他們背地裏都叫我,那個童養媳。我才如夢初醒,凱裏那個時候,一定還以為那晚我跟青陽睡了吧。
從電影院出來後,我有些偏頭疼,便坐在門口的大臺階上,點了兩杯奶茶。凱裏如平時一樣,是個話少但不煩悶的人。
他靜靜地陪我坐着,身邊是來來往往的人潮。
他的手放在奶茶杯旁,就擱在我觸手可及處,我伸手抓住他,溫暖的手掌覆蓋在他涼涼的手面上,他很鎮定。
我的眼淚忽然就開了閘。
父親三天後飛往美國。
一周後,我接到姐姐的電話,談到姑姑的病情,姐姐嗚咽起來,壓抑了好大一會兒才說,“媽媽得了乳腺癌,是晚期,還住在醫院裏,恐怕再也出不來了。”
“姐。”我的眼淚簌簌墜下。
父親此去,恐怕是為處理姑姑的後事,聽姐姐的口氣,姑姑怕是活不過冬天了。一年前我初見她時,她是那樣地健康,身體硬朗。一個人,說沒就沒了。
我對姑姑并沒有太深的感情,或者說,并無感情。但我十分感激她将我寄宿在一戶溫暖安樂的家中,感激她提供的錢財,和我所奢望的安全和安定。然而,一想到她即将辭世,心裏又會忽然擁堵起來。
有一天,我正在圖書館打工,手機響時,震動聲通天徹地,我跌跌撞撞、萬分抱歉穿過圖書館正在自習的層層人群,在走廊接了電話,是父親。
“小光呀。”
“爸。”我聽到他嗓音中的異樣,因為疲憊而格外幹澀和沙啞。
“忙着呢?”
“在圖書館打工,姑姑她們……都還好吧?”
“還好,你現在方便說話嗎?”
“等等,我去外面,那裏信號好,”我這麽說着,實際上,只是把手機挪離耳朵,咽回呼之欲出的嗚咽聲,我猜到,姑姑可能不行了。
“現在好了。”
“你姑姑想跟你說說話。”父親在小聲啜泣了,我反而遽然堅強起來。
“喂?”我試探地喊,“姑姑?”
“哎,”她明朗地應着,也叫我,“小光呀。”
“哎,姑姑。”
她忽然不說話了。
我以為她是病症忽然發作,等了又等,那邊依舊寂靜無聲,才怯生生地問:“姑姑你還在嗎?”
“……我還在呢。”又是過了一分鐘的光景,對方才應道。
“姑姑,”聽到她的答話,我不由得哽咽,道:“你吃飯了嗎?”
她沒有答。
我太膽怯,不敢問她的身體狀況,又問說,“美國現在是早上吧!那邊的早晨還不錯吧?”
她這回輕輕“嗯”一聲,音量剛剛好,剛剛足夠耳語的人聽真切。
奇怪的是,一時間,我竟有成千盈百的話想要對她說,或許是面對即将殂謝的生靈,想盡量拖拽住不放吧。問句在我心裏堆積,個個躍躍欲試。又有許多唯有母親才能顧及的方方面面的叮咛,想要掙脫唇齒,經由一部小小的手機源源不斷地傳遞給她。
“姑姑,我想你了,你們什麽時候回來?”
卻聽見父親說,“小光,我們要去樓下散步了,改日再聊。”
這一句“改日”,便成為永遠。
那晚,我睡得很沉。第二日早起,凱裏在餐桌上,邊喝粥邊含糊地問我:“出了什麽事?”
“什麽?”
“昨天晚上。”他似有些羞澀。
“昨天晚上怎麽了?”我咬了一口塗滿黃油的面包,慢慢吞咽,之後居然劇烈胃痛,再是腸子如密密麻麻塞滿曬幹了的豌豆、又相互纏繞般地尴尬的絞痛。
“昨天晚上……淩晨,你忽然進我房間,橫沖直撞,走到我的床邊,跌到了我床上……”
我喝了口水,絞痛才稍稍緩解。
“你哭了整整一個小時,你怎麽了,鄭明光?”
我搖搖頭,有氣無力地起身去學校。
午餐是在學校跟青陽一起吃的,只要兩人皆在學校,必是形影不離的。他點了茄子米飯,我點了一份排骨湯,一份辣椒手擀面。吃得淋漓暢快,涕泗橫流。忽然接到父親的電話,胸口一梗,剛吞入的面條伴着鮮紅的辣椒油從食道中倒抽出,拉拉扯扯地,血淋淋地吐了一地,接着又劇烈咳嗽起來。
“你怎麽了,小光?”青陽吓壞了。
我搖搖頭,“我去洗手間處理一下。”我是青陽的頂梁柱,我不能倒下。
是噩耗。
姑姑是曬完太陽後離開的,她一直等着夕陽灑進盡餘晖,天空完全昏暗,才一聲不響地離去。沒有遺言,也沒有遺囑。她似乎是把該做的事情早在許多年前便做好了。她死地很坦然,并且沒有絲毫掙紮的痕跡,又仿佛對這個世界早已沒了眷戀。
晚上,學校裏有青陽組織的活動,活動結束後有聚餐,吃燒烤,青陽很盡興。我一直相信,我不能無私到僅因為遠在天邊的姐姐便全心全意不計報酬的為旁的人付出,事實上,給他陪伴,卻是因他的身上有種東西始終吸引我,牽牽絆絆,盡管我幾度掙紮,卻擺脫不了那股若有若無的吸引力。或許是一種熱情,對待愛情,對待生命,對待所有他熱愛的東西的熱情,對于這點,我是做不到的。他不僅會堅持,并且,義無反顧,這也正是他的可怕之處。我是怕這樣的人的。
但我情願在他身邊,只要能讓他舒心暢快的事情,我支持,并願意去做。有時,在深夜,睡不着的時候,爬起來喝水,開着黃彤彤的燈,不經意間望進鏡中,我會看到姐姐的影子,透射在我的□□中,我看到自己并沒有在笑,卻搖曳着笑意。有時,她會在我的眉間俏皮地眨眼,會輕輕抖動嘴唇。
“小光?小光?”青陽在叫我。
我回過神,望着他,有些哽咽。
他給我夾了塊烤五花肉,包在生菜裏,又放了兩片大蒜,包好遞給我,“吃點吧,中午都沒怎麽吃。”
他這麽着照顧我,我更想哭了。快兩年了,每回都是我照顧他,遷就他,而這也是兩年來,他頭一回護着我。
我接過包肉,塞進嘴巴中,艱難地咀嚼,此刻,我的胃中正翻江倒海。
聚會就要散去時,青陽忽然抓了抓我的手,說:“小光,我們……就這麽一起走下去吧。”
我的心沉入了海底。
姑姑死後,我連着三個夜晚從睡夢中驚醒,大汗淋漓,口中叫嚷着,渾身亂顫。凱裏把我叫醒,抱着我,喂我開水,驅趕我的驚吓。有時,他會輕聲哼唱,我閉上眼,疲倦地再次墜入夢海。
這種情況持續了三天。之後,我總以為自己已漸漸開始恢複,并且能夠沉穩入眠,然而,淩晨時,我依舊會毫不知情地打開凱裏的房門,占據他的床,哭泣,直至漸漸入眠。
我從來不知道,即使感情不深,只要之間連着血緣,也會有劇痛。
我想到姐姐,她是我的夢魇。我埋怨她奪走我的人生,分享我的雙親,嫉妒她有一場純潔的愛情。
仔細想來,我對她,始終充盈着消極的情感。然而,只要想到她會比常人更快離開,更快地追随姑姑而去,消失在這個世界上,臉不自覺便濕了。我們始終是有血緣關系的人,牽一發而動全身。
我想,如姐姐這般,躲避着愛人,眼睜睜地耗費最後的光陰,我是否該繼續以她的名義生活。
二月終于來臨,我度過了一個寒冬。對于我的家庭而言,那是個寒氣逼人、冰涼徹骨的冬天。
這個時候,父親還在美國。我跟他極少聯系,相反,倒是跟姐姐異常親密。從她那裏得知,父親沉默寡言了許多,常常會失神發愣,會對她現出無限的悲憫,常常跟她道歉,并且希望可以補償。母親也忽然間似是斷了聯系,往貴州的家中去電話,從來無人接聽,唯有每月一號時,在銀行卡上看到剛剛打入的款子,劃出銀行顯示貴州凱裏,才略微放松,母親是安然無恙的便好。
唯一的欣慰,是姐姐。她的狀态十分好,亦得到了醫生的證實。
這天太陽很好,高高挂于天空,雲層稀薄,霞光輕易穿透照在地面。凱裏照常在花園裏侍候新種下的郁金香和一大叢的薄荷,身旁躺着懶洋洋的貓。這個時候的凱麗,個頭大了一倍,身形胖了一圈,不再精靈好動,整日曬太陽,被凱裏寵愛地像個貴妃。而凱裏,打我身邊經過時,身上會有貓的氣息,夾雜在薄荷的清香中,聞者莫名的煩躁。
姐姐打電話說,“這大概是媽媽在天之靈的護佑,她生前就是個昂首挺胸的大公雞,總是雄赳赳地保護着我,除了病征,沒有什麽能傷害到我。現在,她安安靜靜地坐在天堂裏,一定在為我祈禱。”
“願她的赤誠之心感動天地,你的病能徹徹底底好起來。”
姐姐抿嘴一笑,毫不含糊地說:“是好不了的。我終究會提前死去。”她的态度跟姑姑如出一轍。極為清醒,有着高度的自知之明。旁人或許會敬佩,會贊賞,然而于我,卻是惱怒,惱她們不肯掙紮便要全然接受現實。
“但我可以多活幾年。”她俏皮地補充說。
我輕輕地說,“姐姐,是時候了。”
電話那頭突然沉默。
“是時候回來了,我也該把宋青陽還給你了。”
我忽然感到無比暢快與輕松。
像疾奔的人,像毫無顧慮說話做事的人,像與任何人沒有任何關聯的人,像真正自由自在的人。我忽然有種赤身露體的羞赧。
在這個繁花錦簇的午後,我從塑料椅上站起身,走了兩步,撲到對面男子的懷裏,嗚咽不止,熱淚盈眶。
“都是泥巴……”他不再掙紮,放下鏟子,輕輕地擁住我,我們都長舒一口氣。世界仿佛經過一場甘霖,清潔滋潤了許多許多。
我告訴他,姐姐就要回來了。
“那你要走了嗎?”他敏感地問。
“我不走,”我輕輕地說,“我不知道。”
很長一段時間,我只是努力學習,刻苦到神志不清。有的人,他們選擇的路終究與常人不同的,凱裏便是這樣的人,我本來不是,跟他接觸多了竟變了模樣。我想要成為我能力範圍內可以成為的最好的人。
彼時,父親和姐姐已經回國,姐姐轉到了凱裏的醫院。母親說,父親自從美國回來後便一蹶不振,整個人完全變了模樣,連母親都覺得陌生。他的情緒時好時壞,一次竟在電話中沖我大發雷霆,母親唯唯諾諾,囑咐我暫時別往家中去電話了,也不要回去。
阿慈喊我去接電話,我拿起聽筒時,仍是小心翼翼的。
“小光呀?”
“爸。”
“我跟你媽,還有你姐,我們明天去北京,你姐想見見你,你媽也想你了。”他說。
“明天嗎?”
“對,明天下午就到了。”
凱裏主動請纓,騎摩托車載我去,再獨自騎回來。我同母親和姐姐擁抱,父親略顯拘謹,卻拿手替我理了理頭發上安全帽的壓痕。母親跟姐姐并肩站着,幾乎等高,一樣地清瘦,與她們相較,我顯得圓融,氣色極好。她們站在一起,是那樣和諧美好,兩人又十分相像,像是兩大朵同一品種的鳶尾,我卻像橫亘其中的雜草。
“小光。”姐姐生疏地叫我。
“姐。”我走過去挽她的手臂,等父母故意走遠,才對她說,“明天見一見青陽吧。”
她緊張地臉漲起來,像經過一天烈日暴曬的農民。
“我想,他在等你。”我跟她相視而笑,莫逆于心。
姐姐很快見到了久違的宋青陽,之後發生的事情簡單又浩大。宋青陽不顧父母的反對,考取了貴州大學,追随姐姐,回到故鄉。若是在舊時候,從一個小女子的角度,姐姐算是榮歸故裏——帶着一個優秀又心愛的男子,在故鄉落地生根。
宋青陽接受她的病症,并且甘心情願地照顧生病的姐姐,這是一個結局。她可以選擇在開頭告訴他,也開始選擇現在,兩條路通向一個方向,有相同的結果。我不明白,為何她執拗地選擇了第一種,并且逼迫父母,将我牽涉其中。
我的思緒回到姐姐來信的那天。我有和諧的家庭,慈愛的父母,一個真心喜愛的男朋友,忽然之間,雲消霧散。
而姐姐呢。癌症之前,她擁有姑姑全心全意的愛,優渥的環境,一份至死不渝的愛情,忽然之間,雲消霧散。
我該抱怨什麽嗎。如果非得揪出兇手,那無疑就是命運。
母親打算将我接回家中,她深愛着我,想念我多次墜淚。但我堅持在北京完成學業,盡管我對所學并無十分的熱忱。
十八歲那年的夏季,我開始讀大學,留在北京。凱裏沒有考大學,成了全職打工仔。他終于等到成年,找工作時不用再借模樣相仿的朋友的身份證。他拼命地工作,但據我所知,并沒有攢下太多錢財。
我大學一年級結束時,已經在這個城市生活了四年,在形體上完成一個小姑娘到小女人的進化,在心理上,已經成為一個成熟的人。我時常會思鄉。故鄉,在我心中,并非一個事實存在之處,卻是一排紅瓦房,一個古舊的院落,院子裏長着榆樹,春夏交融時會結榆錢,有人摘了拌了面放在大鍋裏蒸了吃,香噴噴。我想念那個味道。我想念一切舊時光。這也是一個人老了的征兆吧。
我感到自己是漂浮在半空中,從前,也會有類似的感覺,卻是只風筝,父親手裏捏着細長又堅韌的線,他操控着我的生命,盡管我們經常性分歧,然而,我會服從,在分歧面前,我會悄無聲息地遷就他,讓他以為,他提供的風力,亦是我期望中飛翔的方向。而且,他天真地相信了。
現在,我終于長大了。前路漫漫,我将獨行。
我居住的那座大房子裏的人,并沒有顯著改變。阿慈略顯蒼老,但依然精神矍铄。凱裏自然成熟,即使不用香水,也散發着屬于一個良好品質的人的馝馞芬芳。他全職工作了一年後,奇跡地集齊了制造飛機所用的配件和零件,當然,他夜以繼日地工作,并且賣掉了一處他父親贈送的房産。
之後,他開始旁聽我所在大學的機械基礎課程,并嘗試組裝。半年後,他去了瑞士,真正開始學習飛機制造。
去瑞士之前,我、阿慈,還有他的父親在家裏給他舉行了一個小型的歡送儀式,他母親沒有出現。那是個事業型女人,此刻恐怕亦正在商場上拼殺,即使唯一的兒子要去留洋,也絕不停下開拓的腳步。只派人送來了送別禮物,是一張沉甸甸的支票。我能看出,凱裏隐忍着滿腔怒火。
最後一個月裏,凱裏異常忙碌。母親不在,阿慈又年邁,只有我,勉強幫他打點行李。
他亦有許多不放心,比如阿慈的身體,比如花園,比如他的貓,還有一個我。
他用了将近一個星期的時間教會了我如何分辨花種和花期,如何使用鋤頭,如何修剪枝桠,掌握灌溉技術,迫使我成為跟他一樣的專業花農。他手把手地教,一步步地示範,我們在秋後略顯凄涼的花園裏揮汗如雨。
臨走的那天,他還戀戀不舍地侍弄花園,整理秋天收獲的花種,照料他的貓。這天,陽光充足,但空氣潮濕。
我在給海棠剪枝,趕在花期前最後一次大規模地整理她的枝桠。這株日本海棠是凱裏的最愛,這株盤踞的小灌木,在盛花期時,開的花能盛滿整個花園,若是有微風,蟬翼一樣的花瓣會紛紛揚揚,飛至每個角落,使房子沐浴在一陣粉紅色的浪漫情懷中。
因為阿慈偏愛海棠,便在花園裏種了好幾個品種,後來凱裏接管了花園,由他來照料,現在輪到我接管,海棠自然處在照料的第一位。此時,我已經能夠清晰分辨出日本海棠和西府海棠了,即使并非花期時,也能輕易分辨。
凱裏站在自家的花園中,悵然地望着遠方。他的腳下是幾株帶着翠綠新葉的野草莓,鮮翠欲滴。地下零零落落地撒着深紅色的漿果。他一邊最後審視他的花園,一邊監督我,要求十分嚴格,時不時會奪過我手中的工具和樹枝,親自示範,并且大聲斥責。
“如果想讓側芽發展,就必須把頂芽剪掉。”他說。
“哦。”我小聲嘟囔。
他嘆了口氣,把剪刀遞給我,“你來試試。”
我接過剪刀,笨手笨腳地剪着枝條,他在一旁默默地看着,倒也沒再發脾氣。等我好不容易幹完活,他還對着幾株海棠發呆。
我逗他,“不然把它們刨出來帶走吧?”
“我可以嗎?”他望着我,反問道,“如果将她刨起、帶走,她在這裏的生活就此斷了,她要面對一個截然不同的環境:土壤、水分、空氣、陽光……又或許她已經打算好了未來:秋天結果、冬天休眠、春天發芽、夏天偷懶;我又怎麽能自私地決定她的去留呢?”
我聽懂了他的話,嘤嘤笑起來,他那樣子真是又癡又傻。
“那就沒有辦法了。”我吐舌。
“也許,我可以……”他話音剛落,忽然湊過來,擡手摟住了我的脖頸。
我們四目相對,我輕輕踮起腳尖,他也恰好颔首,兩片薄薄的嘴唇便湊在了一起。
我瞪着眼睛看他閉上的雙目,感受着一個血性男子狂烈的親吻。他的唇涼絲絲的,但很潮濕,整個人散發着大自然的清香。像是秋日的清晨,初露寒意的微風。又似是柳枝拂面。
我閉了眼,回吻了他。
我仿佛掉進了夢境中的大湖,如鏡的湖面,潔淨的湖水,一群小小的魚翔在淺底,我在另一個人的環抱中輕輕抖動身體,肆意享受着他的愛撫,沉醉于中。
不知過了多久,我臉上忽然一涼,覆于唇上的力隐去。睜開眼,凱裏正在看我。
“再親下去,我恐怕走不掉了。”他眼睛明亮帶有笑意。
我拼命抑制住挽留的沖動,只是咬着嘴唇不肯說話。
當晚,凱裏乘坐紅眼航班飛往蘇黎世。我開車載着阿慈去機場送她,淩晨偌大的機場航站樓裏滿是送行的親友,我跟阿慈手攥着手,看着凱裏一步步走向安檢口,使出全身力氣才沒掉下眼淚。
直到他高大的身影消失殆盡,我茫然四顧,再也看不到他時,才意識到,或許,這場愛早已開始。
失魂落魄地回到車裏,看見了副駕駛上凱裏偷偷留下的信,就着昏黃的車燈看完。
他寫道:
“明光,世界對你我來說,是個陌生的存在。我長在冷漠的家庭裏,幸運的是,還有阿慈的照顧,才避免成為一個冷酷的人。而你長在健全的家庭裏,卻在即将成年時遭到遺棄。生命便是如此地異曲同工。我們不會對世界、對周遭産生劇烈的感情,也不會發生激烈的關系,我們只是慢慢習慣,習慣圍繞着我們的事物和人,當他們是吸進呼出的空氣。即使有人離開也不會太過傷悲,因那空氣是混合物,總是在不斷變動中,每天都有新的面孔,也會有舊的人或事離開。而我們已經習慣這種變動,并且漸漸麻木,遺忘。
我的生活乏善可陳,只有兩個人和一只貓,但這三者對我至關重要。如今我即将離去,原本的穩固即刻分崩離析。所以我要你記住我,并且不能輕易忘記。因為我會回來,找回現在的生活。
阿慈會等我,貓會等我,你也會等我,對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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