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沙漠綠樹

沙漠綠樹

沙漠綠樹

大學畢業後,我回到家鄉。突然從燈紅酒綠的紙盒城市回歸莺啼燕語、紅花綠柳的山間,最初的階段極不适應。再加上濃重的鄉音,貴州人講話,疾速又概括,方寸間不知多少意思匆匆溜去。在家裏聽凱裏地方臺的廣播,半月後,才能順暢跟人交流。

在大學的專業是生物工程,讀書的時候,教授将這門科學說到了天花板上,當然,這門科學将來必定是大有作為,然而,在我踏出校門的時候,技術落後,并無太多實際性作用,再加上,我學藝不精。倒是在家鄉找到了工作,每月拿着固定的工資,沒有提成。跟父母住。姐姐住在凱裏市中心醫院的常駐病房裏,她的身子虛弱,不能長久坐立。

如果認真算起,每日的唯一有建樹的工作便是将母親清晨煲好的湯送到醫院,再親手交給宋青陽。母親煲湯的技術很高,但所有食材皆是由我搭配,我在大學裏輔修了營養學,對養生一知半解。

凱裏也是有養生會所的,每個月定期開辦講座,父親的朋友是其中的主要人物,便介紹我去會所裏聽課,順便謀個職務。

我去聽過兩次,第一次講如何照顧年邁的父母親,調整飲食,保證睡眠等;第二次講如何保養皮膚,都是些大衆急切知道的知識,但很淺薄。

我跟秀芹便是在第二次講座上相識的。她那個時候有嚴重的荨麻疹,才不過三十幾歲,臉卻很蒼老,又到處小溝小壑,額頭嘴角長了粉刺,右臉頰上有紅疹。是會所的新進會員。

她來遲了,蹑手蹑腳地進門,挨着我坐在倒數第幾排。

“才開始吧?”她把包放下,靜悄悄地脫掉外衣,捏着嗓子問我。

“才開頭,方才講的都是無關緊要的東西。”

講座結束後我們成了朋友,後來經常一起喝茶。我不是個容易交朋友的人,但少年時背井離鄉,如今這裏罕有朋友,總要有個伴兒日子才好度過。秀芹是一個多月前才跟着丈夫到凱裏的,以前住在一個大城市裏,她丈夫被派駐到凱裏的分公司做總經理,他們還沒有孩子。這樣的家庭搬起家來特別容易,只要人跟着走便可。

我跟她很談得來,更重要的是,兩個人都沒什麽事業心,游手好閑。有一次,她告訴我她想參加一個志願教書的組織,那個組織隔天有講座,要我陪她去看。

“那可不是短期的活兒,你丈夫放得下你?”我提醒她。

“我是自由身,誰能管得住,況且這是做好事,是行善積德,我積的德也會算到他頭上,他何樂不為呢。”

志願講座開始前,我沒料想自己竟會去窮鄉僻壤做個教書匠,盡管幾乎每個人小的時候都說過我的理想是當一名光榮的老師,但是長大後真正實現夢想的又有幾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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講座開頭播放了一段視頻。一個光着腳的小女孩,高卷着褲腿,踩在泥濘的山路上,她要翻過三座大山去上學,每天三點鐘起床,步行三小時,中午沒有飯吃,晚上再走三小時的山路回家。教室是四堵牆加一個蓋子,牆上有大洞,供自然光投入,沒有玻璃窗,有桌子沒有凳子,或者有凳子沒有桌子。教書先生兩鬓花白,農民打扮,說着蹩腳的普通話——正宗的土話,黑板上寫着算錯的數學題。

秀芹已經淚灑眼眶,當即交上了申請表。雖然我也動容,為那份求學的強烈之心所感動,為條件卑劣而心痛,但一年是漫長的,更何況不久前,我剛跟路銘訂婚。然而,第二段視頻放完後,我下了決心。要去,要去。

那段視頻是采訪一個到安順打郎村支教的貴州師範大學的學生,跟她一起接受采訪的是兩個當地13歲左右的小女孩。記者問她,你的夢想是什麽?她說,我的夢想是像姐姐一樣當老師。采訪另一個,問,你的夢想是什麽?她說,我的夢想是考上貴州師範大學,再像姐姐一樣回到村裏,教更多的人。

交了報名表,三天後有面試,審查志願動機和教學資格,一個星期後,拿到了蓋着紅印的工作證,跟除秀芹外的三個男人到織金縣一個鄉裏小學去。我在那裏待了十個月,然後,我接到姐姐病危的消息,馬不停蹄地趕回家去。留下南明在鄉裏主持小學,處理後事。

等回到凱裏,跟秀芹的關系大不如前,除了她沒有堅守外,(自然,我自己是沒資格去批評別人的),還有別的重要原因:她懷孕了。

喜事真多。

我也将在不久後,跟一位曾經相愛如今陌生的男人結婚。這婚迫在眉睫。

我已經過了憧憬愛情的年齡,跌宕起伏,轟轟烈烈,已經不喜歡。我只想生活步入正軌,像一般的女人一樣,奮力彌補替別人生活的那段時光。陳路銘願意做那個人,給予我一份貨真價實的日子,給予一份并不劇烈的愛情。他準備好了戒指、房子、車子,等待着娶我。我明知凱裏也可以,然而,我們分別太久,我怕,怕彼此的變化之迅疾來不及反應,怕遺忘的和被遺忘的。

直到,命運般地,我與凱裏在凱裏這個地方,隔了五年的重逢。

我再也沒有同凱裏單獨見過面,并不意味着我跟他再也沒見過面。有一回,三人喝完酒去打牌,打着打着,路銘不勝酒力睡了過去,凱裏也有些醉意,我卻極度清醒。

我點了根煙,剛點着,就被凱裏奪了過去,“什麽時候學會的?”

我想了想,大約是他去瑞士的第二天,我笑了笑,不語。

他接過煙,自己抽了起來,并沒有阻止我抽煙的意思,我又點上一根,含在唇間。很快,煙霧缭繞,不久,路銘就嗆得咳嗽了兩聲。

我倆相視一笑,默契地起身,推門走到露臺,靠着點了第二根。

“給我講講你在瑞士的生活吧,”我輕輕地說,“真沒想到,你是這麽絕情的人。”

他離開後四年,我都在北京,雖然後兩年不在阿慈家借宿了,但他一直沒回來過,也沒有打過電話。

夜風微涼,他伸手幫我拉緊外衣,我掙了掙,他沒有再堅持。

隔天,路銘問起昨晚的情景,問到他醉酒後我跟凱裏做了什麽,我指了指露臺,說:“我們站着抽了一會兒煙。”

他似乎不太滿意。

“他講了講在瑞士的生活,我講了講北京的日子。”不知為何,我不肯告訴他,我跟凱裏是舊識。

“有什麽好玩的嗎?”他問。

我想了想,“他說他在瑞士挺受女孩子歡迎的,追求他的人,有中國女孩,也有白人女孩……”

他打斷我,“別聽他胡扯,那小子純情着呢,心裏就一個人,好像是他的初戀,高中同學。”

我忽然咳嗽了兩下,解釋,“昨晚吹風凍着了。”

“你好像從來沒跟我講過,當初你為什麽要去北京。”

“好像的确沒講過。”我點頭。

“那你打算跟我說嗎?”他緊追不舍。

我摟了摟胳膊,“因為,我姐姐生病了,所以我父母想讓我去陪他。”

這不算是謊言吧,我陪的是他,宋青陽。

“那為什麽非要跟我分手不可?”

“路銘,”我好像已經對他失去了耐心,“事情已經過去了,你希望我怎麽彌補呢?”

他有些垂頭喪氣,“算了,過去的就過去了。”

距離婚期還有一個月的時候,路銘忽然提出推遲婚期,并一個人獨自承擔了流言。母親對他十分失望,對我,是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

對于這個婚姻,我是經過深思熟慮的,選擇是三思後的結果,我不會輕易改變,然而,如果對方主動放棄我,我亦是不會哀求,不會祈求他的愛情,祈求他的信任。這些東西,一直在學,但學不會。

我照常工作,同時等待着他的決定。

凱裏也在等待。

我們都有所期許。我們的期許或許不同,但都将對我們的人生有重大影響。

感情空巢,有空閑多陪姐姐。

下了課,直奔家中,等母親做好飯菜,裝進飯盒給姐姐送去。有時候,只帶一本小說,到病房裏,若她清醒着,便給她緩緩地讀,讀一段,讨論一會,接着繼續。她很容易被一些小小的故事打動,落下淚來,又匆匆抹掉,我她是不避諱的,但她不想讓宋青陽看見。對于癌症,她悲觀極了,她知道自己的病情,那些惡毒的細胞就活動在她體內,陪伴她許多年,老友一般,他們的一舉一動她第一個知曉。但她希望宋青陽能一直保持現在的狀态——以為她在藥物與治療的支撐下,身體正在康複,因他的陪伴心情也是好的。

她有話只對我說,對母親,總是客客氣氣的,對她來說,母親只有一個,便是那位死去了的,而我的母親,更像是位姑姑。她不知道,緘默的母親幾乎将所有的愛都給了她,包括我的那一份子。姐姐不會了解,她是六十年代出生的傳統中國女人。這樣的女人,一旦結了婚,必定低調行事,默默付出,永遠一副老媽子的模樣,滿心全是子女、丈夫和家庭。

姐姐知道自己命不久矣,卻放不下青陽,那個男人,照顧了她六年,為她擦身體,為她倒尿罐,為她洗衣,喂飯,推她去公園,陪她渡過漫長煎熬蒼白的醫院生活。他和她,讓我明白了一個道理,這世上,真的有真愛存在。真的有一個人,為你付出全部,并且無怨無悔。

但她對他的不舍,對他的眷戀,是一場災難。而這場災難,必定要殃及到我。

于是,姐姐說,“明光,我要拜托你一件事。”

她想拉我的手,我退縮一下,手在顫抖。她再伸手,我再退縮。

于是,她揚起的胳膊無力垂下,又聽見啜泣聲,“等我走了……青陽還請你接管,一定,一定,要照顧好他……為了我,為了一份世間少見的真愛,對他好,讓他忘了我,并且愛上你……”

我冷眼旁觀。

“對不起,我愛他,太愛他……”她在我面前埋頭痛哭,聲音越來越響。我站在這頭幼獸面前,沒有答應。是的,她是獸,盡管在病中收斂了爪牙,殺傷力卻不減。

最後,我走過去,摟住她的頭,輕撫她的發髻,輕聲問,“那姐姐,你愛我嗎?”

我的人生被你毀了,鼻子一酸,也跟着哭了。這天我沒有給她念故事,等宋青陽進來時,收了眼淚,狠狠心,徑直走了。

第一次沒有答應姐姐的請求。

她是那樣地自私,打算再一次犧牲掉我,将一片清澈的水攪混。她不愛我,依仗着是我的親人,依仗着癌症,依仗着父親母親的照顧與愛,為所欲為。我該可憐她,該同情她,該布施良善,該答應她的請求,即使只是糊弄她。

然而,我做不到。我憎恨她,痛恨她,若沒有她,我不會內心脆弱又敏感,默默忍受失去自我之痛,不必經受被父母遺棄的苦澀與尴尬。若沒有她,我會愛路銘,并且結婚,生子,相愛終生。會擁有平淡的人生,會是坦途。

隔了好幾天,我沒有去看她,獨自生着悶氣。因為期末臨近,我的忙碌合情合理。母親煲的湯由她親自送去,她尚不知姐姐的請求,我想,若是她知道,必定毅然決然地将我獻出,更何況,我正在遭人嫌棄,陳路銘态度暧昧中飽含消極。

直到四天後,宋青陽找到了我。

“原來你早已知道姐姐的病情。”我神色一衰。

“是呀,”青陽苦笑一聲,“也知道她在刻意瞞我,索性裝作不知道。”

我擡眼癡癡地望着他,伸出手,放在他臉上,他的臉不自然又不由自主地抽搐一下,手沿着他的臉頰慢慢向下滑,“每天硬撐着笑,該有多難受呀。”

他的眼圈立即紅了。

“我聽到了你們的談話……關于她離開後……如何發配我的問題。”他竟然什麽都知道。

“我拒絕了。”我實話實說。

“只要善意地答應她,我們不必真的結婚,不然……”他停頓幾秒,“……不然,她走得也不放心。”

我們之間從來不用如此嚴重的詞,也從來不提姐姐會離開人世。我忽然擡起頭,看見他混沌的眼睛已經給淚鋪滿,他掙紮着仰頭,一股淚水還是滑下臉頰,砸到紅唇上。

“怎麽回事?!”

他說,“……她的病情惡化了。”

我跟姐姐最後一次對話不是在醫院裏,她想到許多地方走一走。她還想回北京的家裏,想回到生病前的學校,但她已經太虛弱,被迫困在貴州的大山中。

我帶她去了鎮遠,這是一次短途,開了青陽的車,只有我跟她兩個人。

沿途的風景讓她愉悅,她說了許多話,感嘆許多,兩個小時的車程裏,一直清醒着,似乎在提醒我,她将不久于人世,沒有能力揮霍光陰了。

到了鎮遠,把車停在路邊,下去買水。買完回來時,看見姐姐坐在車旁的一塊階梯上,她穿着豔麗的拼布裙子,裙擺随着小風,飄呀飄,像一群自在的飛鳥。她遙望着遠方、天際,神色倨傲又衰頹,我站在一旁冷靜地看着她,不吱聲地站着。

“站在那幹嘛呢?”她發現了我,擺手叫我過去。

“坐在這幹嘛呢?”遞給她一瓶維他命水。

“在車裏憋壞了,腿都酸了,想伸展伸展身子。”她說着輕微地轉了轉腳踝,指着天際,對我說,“明光,你看,那座山,山頂上是有一座廟嗎?”

眯着眼仔細辨認,似是而非地回答,“好像……是吧。”

“我死了之後,要葬到那裏……寺廟是個好歸宿,死後還能聽見暮鼓晨鐘,當我即将睡着的時候,喚醒我,亦能提醒我不要忘記前世。”

我無語凝噎。

“你看,那寺廟的地理位置也十分好,那條從山上扯到山下的銀帶子,應該是淙淙的山泉;環繞着廟宇的是許多參天的松樹,四季常青;廟宇又高,山勢兇險,必定人跡罕至,不用擔心會被庸人打擾……多好呀!”

“随你,一切都随你。”只好如此說,趁機堵住她的口,不然眼淚又要綿綿細細,将一張臉都浸潤。

喝完水,繼續上路。因了姐姐的青睐,便上了那座有廟宇的山峰。那并不是什麽著名的景點。貴州有許多有意思的地方,許多風俗民情,許多熱情善良的人,卻因四面環山,不被世人察覺。這也好,舍棄了富貴,得了一方恬靜與自然。但也因了貧窮,負了天地鐘靈毓秀之德。

山高而險,且必須要翻過另一座山峰才能到達,沒有直接的大路通往。姐姐執意要爬。

我們在鎮遠住了一晚,第二日早起去爬山,她的身子羸弱,必須邊走邊歇,恐怕爬到了山頂,要在那裏将就一夜的。我去附近的店鋪買了一床絲綿被,又買了一只大的軍用包。把榨幹空氣的絲綿被、水壺、幹糧、指南針、姐姐的藥,甚至還有一把刀全部塞進大包裏,用彈性繩捆好,紮牢。當地人勸告說,最好帶個向導去,又說,不帶向導,最起碼要帶個男人同往,萬一她在路上發病了,一個女人定要束手無策。

“沒事。”我笑笑說,盡管我亦對她的身體甚是擔憂,然而,這是一次屬于我和姐姐的旅行,不想被旁的人打擾。

第二日天不亮就起身,借用旅館的廚房煮了兩碗素面,吃完後,姐姐吃了藥,退了房,出發上路。

臨走前,猶豫地問了房主,“附近的山上有蛇或者別的毒物出沒嗎?”我是極怕蛇的。

“有是有,但據說是沒有毒的。”她擔憂地望了望我,看我決心已定,又囑咐說,“你等等。”她進屋去拿了一張照片,指着上頭一株南瓜葉一樣的蔓藤草說,“要小心它,厚厚的葉子下常有蛇出沒,我們都叫它蛇草……看見了,繞着走就好了。”

心裏仍舊忐忑,手機是開着的,給宋青陽留了言,如果收到求救信號,立即報警。

然而,一進入大山,剛爬了十分鐘左右,身子鑽進灌木叢中,信號已然微弱,又走了十分鐘,漸漸沒了。指南針還□□地指着方向,盡職盡責。

行進地緩慢,姐姐太久沒下地,小腿稍有萎縮,走不上兩步必須停下扶着石頭喘氣,有時候是劇烈地咳嗽。然而,只要我說,如果太累,我們就回去吧。她立即有了精神,像注射了嗎啡,擡起腳,雙腿有力地蹬地,趕超我,對我揮手說,“快走呀。你要加把勁了,明光。”

我走在她身後,一邊保護她,一邊細細觀察她的狀況,若是稍稍有一步歪斜,便沖上去,說,“歇歇吧。”

大多數情況下她不肯沖柔弱的身體低頭,只好再說,“姐,我也爬不動了。”她才會停下來,坐到一顆大石上,眼睛眺望遠方,盯住那寺廟,現出無限憧憬。

中午時,已經在第一座山的山頂了,吃了幹糧,喝水,歇息。姐姐只吃了一顆小小的綠蘋果,喝了兩口水。我們在一片樹蔭下坐着,青樹上頭是火辣辣的天空,樹蔭下卻是涼風習習,這也是貴州的奇怪處。湛藍湛藍的天空上零星點綴着幾朵棉雲,幹淨地如同剛出生的嬰孩。

姐姐伸手抓了抓,緊緊攥住,過了一會說,“明光,你來看,這雲多麽生機勃勃。在北京,我從來沒有見過這般的天空,這般的雲,純潔地讓人有從這個世界剝離的沖動。”

“是呀,在東部,在中部,在北部,再也難見到這樣的天,這樣的雲了。”

“真希望能把這天空鉸下來一塊帶走,放進我的墓穴。”她癡癡地說。

她的悲觀已經成為一種絕望,絕望的盡頭,竟釋然了,所以不厭其煩地提及自己将死的事實。

休息片刻後,繼續趕路。兩人頭上各包了兩塊白布,用以擋住樹林縫隙中烤人的毒辣陽光,據說,若是直視這聚焦的陽光,眼睛多半會瞎的。所以,盡管天空依舊美麗,我們再也沒有擡頭望過一眼。而我,在山頂的時候,喀嚓一聲,早已拍下了姐姐的感慨,和那湛藍色的畫布。

三點多,踏入寺廟所在的那座山,姐姐欣喜地大叫,她的狀态越發好,腳力也好,臉上的疲倦稍微卸下幾分,但仍是濃墨重彩的。這種亢奮持續在爬山的一路中,她時而停下,望望山頂上的寺廟,若是有煙冒出來,她會說,“瞧,他們正在生火做飯。”

又走,又停下,又望,“不對,這個時候不該吃飯呢……肯定是有香客,再不然就是隆重的齋戒典禮。”

我總是微笑着瞧着那只靈動的鳥兒,若有所思,但并不說話。

這一程,走得很快。目标明确,又受到了切實的鼓勵。剛剛六點鐘過,兩條影子已然并排站在寺廟門口。我正要叩門,姐姐拉住我,“我來。”

她緩緩擡起手,摸到鐵門上的圈兒,輕輕擡起,撞擊着鐵門,铮铮作響。有人來開門,是個僧人,但他穿着樸素的白T恤和草鞋,沒有穿僧服。見到兩位凡人,雙手合十,“您好。”他沒有說,阿彌陀佛。

“您好,在山下看到貴寺,雲霧缭繞,如蓬萊仙境一般,就自作主張上山打攪,希望沒有冒犯到您。”我亦雙手合十,歉疚地說。

“沒有,沒有。”他帶領我們參觀,進門時,先擡左腳後擡右腳,要邁過門檻,不能踩上。

進寺,一只大鐘橫面而來,姐姐去撞,鐘很大,撞鐘的木頭又粗又笨重,她費了好大力去推木頭才迫使鐘發出細小的聲響,自己卻累得滿頭大汗,更加虛弱。再往裏走是一個大香爐,爐子裏騰騰地冒着灰色的煙,遠遠地,便十分嗆鼻。隐隐約約能看見冒着火星的十幾支一米長,手指粗的長香。兩人各上一根,又在心裏默念祈福。

晚飯後,又跟着誦經的僧人念了一會兒經書。

這寺不算大寺,姐姐必定見過更加聲勢浩大的。但這小寺卓爾不群,吃得起清苦,盡管僧人的着裝大多并非僧服,卻比許多旁的寺廟來得虔誠,帶着很少的商業氣息。

姐姐的眼光,繼承了母親的,獨到且犀利。

我甚至想到,待我殂謝時,若是這寺還能保存如今的樣貌,如今的氣息,我也要葬在這裏,睡在姐姐旁邊,跟她做鄰居。夜深人靜時,若是無聊了,還能有人說說話。

晚上睡在寺廟中,主人挪了一間僧人的住所,千恩萬謝。和衣睡下,睡得深沉,一夜無夢。

姐姐平日裏總是睡不着,也睡不醒,翻來覆去。這晚,她睡得極其安詳,還打着很響的鼾聲。我暗自替她高興。

第二日在寺裏吃素食,清淡寡油的湯菜,白面饅頭和花卷。給錢對方是不收的,他們也不是為清高,也不為名譽,只是我給的那些錢,只算蠅頭小利,主人不放在心上。從小僧人口中得知,每年來寺裏上香的人不多,但有常客,且都是大戶,銀子花地如水流淌。于是,寺才保留了如今的這份不食人間煙火。

這天,姐姐格外開心,一直在笑,在同小僧人聊天。

主人得知她患有癌症,特意祈了個逢兇化吉的紅帖子贈與,又畫一條平安符挂在寺外的許願樹上。我們吃過中午飯離開,寺裏派了兩位小僧将我們送下山,這份真情,無以回報。

姐姐說,“對那廟宇總有虧欠,即使還了這次的,下次将我埋葬于此,又是攪了別人的清閑,這一來一去,是再也還不清了。”

那便索性不還,心裏留着感念,懷着一顆善良的心,多做善事,也算是一種回報吧。

再開車到鎮遠,車緩緩地開,緩慢如同騎在一輛自行車上。她的眼睛始終盯在那座廟宇,睜得如圓鼓,車裏稀疏的空氣中充斥着她的依依不舍。夜色四合,終于到鎮遠市區,找到個小旅館,匆匆住下。

這一夜,她沒有睡着,我的眼睛也直睜到黎明。我們談天說地。

她說。

“至今為止,我還不能把你當作我的妹妹,但似乎你已經接受了我……你常喊我姐姐,從第一次見面直到現在……這個稱呼将我們拉近,但我知道,在你內心深處,是既可憐我又痛恨我的。”

我愕然,卻無辯駁之言。事實便如此。

“我奪走了你的青春,搶去了你的家庭。”她并不知道我跟陳路銘的故事,若是知道,又要加上一句,“又耽誤了你的愛情。”

“我抱怨過你,并且時常抱怨,我總以為是你奪走了我的美好生活,但是,你的美好何嘗不是被別人奪走的呢。”我坦誠。

“上天決定人的死生,誰又能改變呢。這本該我一人承擔,很抱歉把你、父親、母親、宋青陽牽涉進來……還有,我在天堂的媽媽……到最後,什麽都沒改變。我使得你們痛苦,自己也将灰飛煙滅。”

“但是姐姐,”我拉住她的手,說,“如果你獨自承擔,不肯将病痛分給我和父母的話,對我們來說,更是傷害。”

姐姐忽然笑了,笑着笑着,哭了。

“你是個聰明的女孩,善良地愚蠢,你比我幸運。”她哽咽地說,“我羨慕你……我明白,青陽對你是有感情的,如果他先于我遇見你,定會愛上你。”

停了停,又說,“但是,依照你的個性,你不會愛他……你也不愛路銘,盡管你掩藏地很深,甚至母親都給你騙過了,但或許是因為姐妹連心,你騙不了我。”

“會答應他的求婚,在我看來,原因很沉重。你已經漸漸屈服,變得溫順、脫離本心,而這一切,皆源于我的自私和自私,我感到抱歉。”她繼續道。

“但是,或許,我死後,還是要向你致以歉意;盡管我知道你早想脫離了我,或許逃離至一個陌生的地方開始全新的生活,然而,我還是要求你……拜托你,能夠替代我,照顧宋青陽,跟他結婚,讓他擁有平靜幸福的後半生;我知道,除了我,世上或許只有你一個人能讓他重展笑顏,你也的确做到了……只有把他交給你,我才能放心地死去。”

“明光,你該埋怨我、恨我,我再次自私地拖累了你,但你是我的妹妹,我是希望你幸福的,相信我,我也有良心,珍惜你的好,希望你好。你跟他在一起是正确的,青陽,他是個可以依靠的男人,他的愛舒緩悠長,我知道,你們相處之後定會愛上對方。這是我所能預料的最後的事情,也是最堅信的事情。”

我一直緊鎖喉嚨,靜靜聽她說完,才問她,“那麽姐姐……你愛我嗎?”

“小光,”她捧了捧我的臉,她的淚落在我嘴唇上。

她的神态異常安詳,但她沒有合眼,而是繼續用頹靡的嗓音說話,“我當然愛你……還有一件事情我想讓你知道,不然怕是以後都沒有機會了。”

“你一定不知道,為何是我,而不是你,送給了姑姑做女兒。”她斷言。

我周身騰起一陣冷風,一驚,問,“為什麽?”

姐姐笑了,她拿白淨的手指捋順我落在枕頭上的雜亂頭發,聲音空明,“因為呀,我愛你。”

“你說什麽?”

“我當然是愛你的,從很小很小的時候,我便是愛你的。”她的眼睛在黑暗中,熠熠閃光。

她很快睡去,臉上挂着微微的笑意。我亦是困倦的,小腿腫脹,肩膀上的酸痛在談話結束後一瞬間襲來,催得我迅速入眠。

第七章

空谷幽蘭

姐姐離開後,我選擇離開凱裏,這處傷心地,跟随宋青陽回到他的故鄉,我的第二故鄉,那個生活了六年之久的地方。我的手上依然戴着一枚打造精細的平戒,卻是宋青陽給的。路銘的那枚在姐姐去世後,當面還給了他。他很平靜,面無表情,沒有沮喪,更沒有歇斯底裏,只是問我,“明光,你真的決定好了?”

“是。”

“嫁給宋青陽?”他又确認道。

“是。”

他嘆氣,又似在為別的人難過,好像悔婚對他來說無關緊要,有旁的人比他更傷心難過似的。

“我不怪你,真的,不怪你……這一切,都是命。”他從前并非宿命論者,我亦不是,但從十六歲那年起,我開始漸漸相信,有些命裏該有的劫難,是無論如何也躲不過的。

最後,他站起來說,“再見。”

在他轉身走的瞬間,我突然沒了力氣。忽然感覺到巨大的氣壓,來自天空的強大的壓迫力,容不得你絲毫反抗。人類是最脆弱的動物,除了腦袋,一無是處。在上天,在命運面前,微不足道。這是一種意識到自身渺小後的絕望,從此以後,我将時時刻刻記得這絕望,并時時有它陪伴。如一對冤家戀人,糾纏不休,直到死去。

姐姐死在了鎮遠,那晚徹夜傾談後,第二日她起了個大早,我們興沖沖地吃了豐盛的早餐,嫌隙渙然冰釋。

我對她的感情,變得更濃,更複雜。她對我來說,是個特別的存在,我不常見到她,但她卻在千裏迢迢外留給我一份安定,給我一個圓滿的家庭。像小時候一樣,保護我,呵護我。我以為她什麽都不記得,以為她定不知道還有個我,還有別的母親,還有一個父親。孰料,她心知肚明。所有的事情都爛在她心中,她孝敬着姑姑,努力上進,追求理想,為想要的生活打拼。直到癌症索要她的性命,迫不得已才向我追債。

吃過飯,上車,回凱裏。

她忽然說,“明光,再呆一天吧,我不想回去……我不需要一群人祭奠我,為我哭泣,我想一個人安安靜靜地死去,或者,身旁有人陪伴,那就夠了。”

“但是,我們必須要回去,否則母親定要擔心。”按計劃,本該昨日歸家的。

“我知道,”她抓住我的手,“但是,明光,我這一生從來沒有任性過,我想任性一回。”

我心一軟,答應了。

誰知這竟是姐姐最後的光陰。她走的時候,身旁只有我一個人。但有環山作伴,并不孤零零。

她想在凱裏四周轉一轉,我知道她思念那座廟宇,便把車往那座山的方向開,起初,她偶爾還會跟我說一句話,說,“我的一生很圓滿,只是太短了。”

說,“對媽媽,我有歉疚,我對她冷冰冰,我只是不想因為跟她的親近忘記了第一位母親的好,我的第一位母親是個可憐的人,她被最愛的人抛棄了,也被世界抛棄了,所以把所有的愛都傾注在我身上,她對我的愛,沒人能取代……但是,我是愛媽媽的,希望她能明白……”

說,“有一個傳說,人死後,如果生者過度想念、念念不忘的話,他的靈魂就無法飛抵天庭,只能每日在大氣中盤旋;所以,我死後,請你們不要想念我,放手讓我離開吧。”

說,“等我死了,一定不要開追悼會,我不想收獲太多的哭泣,一定要将我葬在那座廟宇旁,不要太遠,讓我聽到每天清晨的鐘聲。”

她斷斷續續地說,我專注地開車。

後來,她說,“我有點累,想睡一會兒,到家了叫我。”

我答應着好。

她睡了好久,這一覺怕是睡得最沉穩。她再也沒醒來。

我起初并未察覺,等車開到了昨日登上的那座山峰腳下,我熄了火,到車外抽了一根煙,甩甩袖子,将餘味驅趕走,又跳上車去喊她,“姐,下來呀,這兒能看到那座廟。”

推了幾推,她一動不動。我繼續推她,沒有墜淚,仿佛事先知道她即将辭世一般。

“姐姐,你睡得可真好。”輕輕推着她,仿佛推着襁褓中的嬰孩,一邊輕輕唱:

明亮的月亮啊

普照四方

點點的星光啊

贈我希望

……

離開凱裏之前,跟随宋青陽去寺裏同姐姐告別。

她離開後不久,便心願得償,被葬在了鎮遠的某座山頭的廟宇裏,每日清晨聽着渾厚激蕩的鐘聲緩緩醒來。陪伴她的還有姑姑,和青陽栽下的瘦弱但蒼翠的小松樹。

我們沿着姐姐的腳步,一步步攀爬到山上,在第一座山的山頂休憩。我穿着藏藍色長裙,坐在煙白的大石上,青陽在烈日下遠眺。我忽然想到姐姐曾經說過的話,她對這藍天的感慨,“若是能鉸下來一塊兒帶走就好了。”學着她的樣子沖天空抓了一把,緊緊攥住,放在鼻下,合上眼使勁嗅,陶醉其中。仿佛那手是姐姐的,只要不睜開眼睛,她便停駐在我身旁。

在寺廟裏住了一夜,小僧跟我稍稍熟識,又挪出一間房供客人休息。

青陽自從上山後,便很少開口說話,但他并不悲傷。到了寺廟門口,他拜見了主持,便拔頭往姐姐的墳墓而去,他在她的墓前跪下,奉上一路摘的野花。他跟她說話,陪她看日落。我在一旁看着,自知無法進入他們的世界。入夜,青陽仍在墓前跪立,我去喊了兩遍,他只說,“就來,就來。”再沒有下文。

第二日清晨,吃過早飯,在大殿裏參拜神靈。青陽一晚未歸,一直守在姐姐墓前。等我找到時,他神志清醒,坐在一塊草皮上,仍是對着姐姐,滔滔不絕地說。見我來了,挪了挪身子,讓出一塊草皮給我。

“這是我最後一次打擾你睡覺……我有失眠的習慣,總是在夜裏打攪你,昨晚被我硬拉着聊了通宵,現在一定很疲倦吧?”又看了我一眼,對着松樹說,“明光在這裏,有什麽話跟她說嗎?”

輕靈的風劃過樹梢,帶來一陣草木清香。接着,又是寂靜。

“姐,”剛叫出口便哽咽了,“……我是明光……這幾日在山上還住得慣嗎?”

“醫院裏的護士托我帶話過來,說,在你生病的那段時間,你給他們帶去了太多歡聲笑語,她們說,無法用語言還清;他們打算清明節過來看你,讓我先跟你說一聲,別到時候嫌人多不清靜……”

又将裙子撕下一塊,系在一截相對粗壯的松枝上,說,“看吧,天空我給你鉸下來一塊了,就放在這風裏,你一擡頭便能看見……”

哽咽變嗚咽,打雷後便滴小雨。

青陽扶住我的肩,也說,“星星,我跟小光打算回到北京,然後結婚,”他從兜裏掏出一張大紅請柬放在野花旁,“你一定要記得參加……這是你最喜聞樂見的,不是嗎?”

姐姐離開後,青陽遵從姐姐的囑托向我求婚,我答應了,他先回到北京着手辦喜宴。

又是母親幫忙打包,又是兩口箱子。将兒時至今的物品全收拾齊了,除了被褥和一些過時的舊衣外,我的一生,全在這兩口箱子中。裝到車上,再托運空中,再裝車運到青陽在北京的家裏,便完成了一次最大的人生轉換——從女人變成了婦人。

臨行,母親交給我一個銅質大鑰匙,說是姑姑在北京房子的鑰匙,姐姐過去也住在其中。

“有空的話,去房子裏打掃打掃。”她囑咐我。

“等結婚後吧。”

我們沒有同宋青陽的父母同住,等青陽租到一處小房子,搬家清潔完後,累得将近虛脫,癱倒在地板上。青陽還在做最後的電器調試,我趴在地板上,殘喘着氣,汗涔涔地流到脊背上,再穿透棉布T恤滲到地板上,蔭出一大片印子來。我翻了翻身,枕着臂膀,突然失聲痛哭。

我累了,真的累了。

青陽走過來趴到地上親吻我的後腦勺,将我埋在地板裏的頭撈出搭在自己肩頭,他輕拍着我的背,呢喃道:“乖,小光,不哭。”

凱裏是先于我離開貴州的,路銘并不知道他的确切行蹤,只說,極有可能,他是回家去了。唯一得知的是他離開的日期:把戒指退給路銘的當天晚上,他乘坐火車離開的,只向親人辭行後,神色匆匆地走了。他母親并沒有跟去,而是留在凱裏度假。我揣測,他一早便做好打算的,自從他知道姐姐病危的消息後,料到我定會嫁給宋青陽,留到最後,只不過是殘存着最後的希望罷了。

到北京後,斷斷續續地聽說到他的消息,媒介是電視和報紙。無疑,他的飛機造好了,并且在城市的矚目下進行第一次試飛,結果是成功的。我看了整個直播過程,他穿着飛行服,在鏡頭和話筒面前,顯得異常緘默,他默默調試着機器,記者多問了幾句,他幾近吼出來。

飛機很小,包括駕駛員,只有兩個座位。起飛前,鏡頭抓到了他臉部的特寫,一張緋紅的沒有複雜表情的臉,有那麽兩秒鐘,他專注地盯着鏡頭,一言不發,我對上了他的眼睛,忽然一道犀利的感情進駐到腦裏,聽見他說,“第一次飛行,我邀請你坐。”

彼時,宋青陽就坐在我旁邊,我的頭枕着他細長的手臂,我把頭埋進他懷裏,只聽見他說,“真不錯,他居然親手造了架飛機;你們住在一起時你沒有察覺到嗎,小光?”

“他十年前就開始準備了……總算成功了。”

一個月後,我跟宋青陽結婚了。看着自己的結婚照,盡然幸福鋪滿,然而,照片裏的自己,有些陌生,她衰老了。她才25歲,卻仿佛早已失去了青春韶華,仿佛度過了250個春秋,看慣了兇險,并且處之泰然。

婚宴時母親沒有來,父親亦沒有,在遙遠的家鄉,喜喪事不能交錯,也不可接近,若非擠在一時不可,參加喜事的人不可參加喪事,參加喪事的人亦不可參加喜事。青陽的母親極其重視兒子的婚事,家人盡數到場賀喜,婚禮浩大又風光。牧師問,您願意娶鄭明光小姐為妻,一輩子守護她愛護她嗎?青陽愣了愣神,又迅速回答,我願意。把戒指套在我手指上時,他的神态謹慎又專注,我眼睛渾了,這個男人,會拿他的一生去努力愛上我。

沒有度蜜月。

青陽在一家醫藥研究所找到工作,正對專業。照顧姐姐的幾年裏,他仍在勤奮學習,姐姐昏迷時,多半是書陪他打發一大段蒼白時光。及到工作中,他亦是努力上進的。又因為熱愛,而深度鑽研。他亦是有天賦的。

第三個月,我在北京的健康中心做經理秘書,賺些微薄錢財貼補家用。做秘書,從來閑不了,小人物的秘書更甚,一仗從早上打到晚上,忙不疊地做着瑣事,焦頭爛額。動手多于動腦的工作,令人中意。我是不願自己閑下來的,一閑便要發慌,會瞎想,會懷念過去,會在心裏感慨,會傷悲。

青陽亦是忙碌的,他的忙碌又遠勝于我。每日四點起床,看書兩個小時後,去研究所,直到天黑才回來。除了睡在一起,我們并不像是夫妻。租的家,又似乎是長久預定的客房,我們是兩個住在旅館裏的人,分享一張床,一個廚房,一個盥洗室,一個客廳——只有苔藓色布沙發一個,連電視都沒有。

春盡夏初。

北京的四季均衡,五月末炎熱才席卷上來。中午在家裏做清潔,許多舊物需要整理,藏書的屋子更待理出頭緒,橫七豎八地放着我跟青陽的書箱子,還有些私人收藏,以及一本本厚筆記本,有日記,有大學時記下的筆記。還有,上學時代追的明星的唱片,磁帶,歌詞本,一應俱全。

有一口小塑料箱子是姐姐的,她走後留給宋青陽的,裏面裝着他們愛的紀念品。我不敢造次,等把所有箱子裏的書擺上書架後,猶豫一會兒後,又把那箱子原封不動地推到牆角,還是留給青陽去整理吧,他一定更願意親手做。

我忽然想起離開凱裏時母親塞到手中的銅鑰匙,姑姑和姐姐生前的住所的鑰匙。只記得當時心不在焉地随手塞進了上衣口袋裏,後來到了北京竟将這件事情全然忘記。立即回身去找,摸到那件上衣的口袋,癟癟的,再去摸,真的什麽也沒有,又不曾記得洗過那上衣。心下一陣懊悔,恐怕是在路途中掉了吧。又怕這是姑姑房子的唯一一套鑰匙,心急如焚地在從凱裏帶來的兩口箱子裏翻來翻去。

直到晚上青陽下班回家,看見廚房燈暗着,不見了平日裏那個忙碌的身影,他才蹑手蹑腳摸到書房,屋內一片狼藉,我扶着書架站着,氣喘籲籲、又悔恨的樣子。

“怎麽了?”他走過來,輕扶住我,問道。

“鑰匙丢了。”我有氣無力地答。

“什麽鑰匙?”

“臨走前,母親塞給我的鑰匙,你還記得吧?”他回想着,一臉茫然,又提醒他說,“是姐姐家的鑰匙。”

他立即想起來了。

“本來想過兩天去做個清潔,可惜,鑰匙竟然丢了。”

“沒有丢,”青陽說,“母親給你的時候,你順手交給我保管着,還記得吧?所以,鑰匙在我這裏。”他進卧室去找,少頃,又返回書房,攤開手掌時,裏面是一枚規格比正常房子稍大的銅鑰匙。

“我明天去房子裏看看。”我對他說。

“要我陪你嗎?”他問。

“不用,”搖着頭,“我去看一眼就回。”

當晚下了夜雨,雷聲巨大,雨點卻很小,打了半夜的雷,快黎明時才沙沙地落了一陣子雨,等到青陽起床時,天空已經泛白,紅霞嶄露。

一整夜,我沒有合眼,極度清醒着。我打算中午去姑姑的房子中看看,多年來,我一直想去那裏看看,哪怕只是在外頭看上一眼。想看看姐姐從小到大生活的地方,想觸摸與她和姑姑相伴的家具,想看看放在床頭的照片都是誰的,想看看她小時候的照片,想拍幾張照片寄給母親。于是當晚,就該去了,興奮伴着惶惶不安,一定睡不了的。

姑姑的家坐落在一個半山腰上,一個富人區裏。等門牌對上號後,我站在兩扇高大的黑鐵門外,仰望着這棟別墅。主體房是米黃色的外牆面。三層的樓房,害羞地躲在兩三顆挺拔的榕樹後,院子裏有一條鋪着石子的車道,兼做人行道,石子路兩旁是兩個巨大的花圃,盡管疏于打理,依舊開得姹紫嫣紅,只是比別處的花多了幾分野性。

顫顫巍巍地把鑰匙插進孔裏,輕輕轉了兩圈,蹦一聲,嚴絲合縫的鐵門崩裂開,露出一條窄窄的縫隙。輕輕一推,伴随着吱吱呀呀聲,鐵門訇然大開,那條石子路赫然撞上眼睛。與此同時,一陣荒涼撲面而來,甚至,還有塵土肆無忌憚地飛揚。

院子裏積了厚厚的落葉,又因為昨晚的雨,有大大小小的水泡。院子角落裏樹與樹間逼仄之處,潮氣逼人,散發着黴氣與枝幹腐爛的氣味,蚊蟲飛舞。我飛快地踏過石子路,路的盡頭并非主人家的住房,而是一間能停泊兩輛車的棚子,緊閉着,走近扒着門縫往裏看,果然有兩輛車完好地停于其中,一輛大紅色,而今因為蒙了灰塵,成了深紅;一輛黑色,成了灰色。

棄了車棚,轉上一條小徑,通向主人家的住房,那棟米黃色的樓。遇到一小段樓梯,拾級而上,抵達一個簇新的木門前。木門像是新刷了柚色的油漆,然而,若是仔細看,隐隐約約能看見斑駁的底紋。刷漆的人大概是時間倉促,直接在舊門上刷的,并沒有将舊漆刮去,也沒有塗底漆。門側挂着小鈴铛,有白尼龍繩垂下。伸手抓住繩子,搖晃一下,鈴铛清淩淩地響了,劃破寂靜。

當然,沒有人趿拉着拖鞋來開門。

掏出那把銅鑰匙,伸進鑰匙孔裏,輕轉兩下,一聲緩慢悠長的吱,吱扭扭,木門搖晃搖晃,屋內擺設露出來。先瞧見一架個子高身材細瘦的木頭櫃子,看得出是上了年紀的,腳很低,櫃面上刻着黑色舒展的花紋,正中間鑲嵌着兩枚銅色的拉環。櫃子上擺着五六個相冊和一瓶假的郁金香。

幾束陽光透射進來。

這房間自在安詳。我畏畏縮縮着不肯擡腳進入,怕破壞了那寧靜與安詳。但還是不由自主地擡起腳,過了玄關,直入客廳。

整體的設計風格立即将我包圍在一片碎花中,風格是韓式的,居家型的。四處鑲嵌着繁複的花朵。精致的布藝。主人是愛木質地家具的,且只愛一種中黃色,偏杏的那種黃,稍深。放眼望去,幾乎所有的木家具都搭配着統一風格、統一色調的布藝。地板是柚木,也有些年代了。

沙發幫上罩着白色的布,其上有白色藝術褶皺。沙發上有散落的書,其中一本是半打開着的,夾着書簽。我拾起那書,是一本《瓦爾登湖》,往書簽之前翻了翻,上頭有細小的絹字,認出那是姐姐的字跡,她在書頁的邊緣上偶爾寫兩句心得,由此看出她看書很仔細。桌上放着一盤堅果,一疊雜志。房間乍一看像是主人去上班了,東西随意放着,不像是出了七八年遠門的模樣。

我在沙發上坐下,細細地,又偷偷摸摸地打量着這房子,像個偷竊者,盡管我是光明正大走進來的。

坐在這裏,透過大窗子,恰好能清晰地看見院落,綠樹和紅花,以及半壺瓷綠色的天空。有一種安度晚年的感覺。站起來,随便走入一間房,是書房,房間的兩面各是一個四層落地書架,擺滿了書,仔細看去,半數是CD,其餘的,是小說和與房地産相關的書籍。姑姑是做房地産生意的,八十年代開始做,到新的世紀時,她的生意已經做成相當規模,賺了滿盆。

再推開一間房門,是姐姐的卧室。很簡單的風格,跟客廳完全迥異。色調單一,只有白、黑、暗黃三色,但并不覺清冷。床單潔白,一塵不染,跟她在醫院裏用的一模一樣。房間裏沒有衣櫃,卻有一個電影裏常見的可随意移動的鐵質衣服架子,滿載着她的從春到冬的衣服,一套套封在透明塑料衣服袋裏。還有一個樹形的首飾架,挂着十幾條金晃晃、銀晃晃的項鏈,偏歐美風格。

床頭上方懸挂着她的巨幅肖像畫,不是相片。她在畫像裏吝啬笑容,裝作冷酷的模樣,我一時竟認不出。生活中的姐姐要麽是文靜的,要麽便挂着笑容,她從來給人的感覺就是一道陽光,或者是一處清新的空氣。這樣的她,十分陌生。

一架精致的暗黃色木梳妝臺,臺面上的花紋跟客廳裏的那個櫃子相像,臺上擺着六個相框,我不覺走過去,俯下身仔細看,辨識着相框裏照片上的人們。有姐姐,有姑姑,還有宋青陽。只有這三個人,再看一遍,還是只有這三個人,心裏不免有些失望。既然她一早便知我的存在,為何竟沒有想看我是何模樣的好奇心呢?

從她房間出來,先在客廳的沙發上歇了歇,之後徑直出了玄關。屋裏有蒙塵,卻沒做清潔,一門心思想着,趕緊出去,趕緊出去。在這舒适的家居環境裏,閉塞地慌,大氣不敢出。又鎖緊門,沿着石子路,慢悠悠地走出這陌生廢棄的庭院。再将鐵門上兩道鎖,這才輕輕吐了口氣。什麽都沒有發生。本是帶着窺探秘密的激情來的,造訪了一圈,毫無發現,只是一些舊物,光是加深了原有的印象。

兩步一回頭,深深望着那院子,內心五味雜陳。幾年前,這裏還充滿歡聲笑語,然而如今,卻荒無人煙,并且,再也不會被歡樂充盈了,唯一的兩位主人不在了,還有什麽樂趣可言。也不知房子轉手出去沒有。

這時,我的注意力落在了鐵門旁的信箱裏,它一肚子文章,信箱口處露出一截兒白色的信封皮。又是同一把鑰匙,打開了信箱。蓋子在底部,剛一拉開,嘩啦啦,二十幾封信件從天而降,奔向大地,跌落在我的皮靴旁。

我蹲在地上,随手拾起一封信,看了看封皮,是1998年2月寄來的電費清單;又撿起一封,是航空公司的年度禮券,還有水費通知單,物業管理費通知單,林林總總,從97年一直到05年的各式各樣的信件。不期然地,竟發現了一封千禧年元旦寄給姐姐的信,那時我正在六盤水,跟大學同學一起元旦旅行,打算穿過六盤水進入雲南。只有那一封信沒有退到我手中,它竟然安然地躺在姑姑家的信箱裏,可惜姐姐無緣見到。

繼續撿,居然又見到了我的名字。是電業局的通知,上頭赫然寫着我的名字:鄭明光女士。時間是2003年。又看了一遍收信人以及地址,名字是我的,沒錯,地址也是對的。我猶豫着要不要撕開一探究竟,眼睛瞄向地面,不想竟又見到了“鄭明光”三個字,來自一個當地慈善機構。

将所有的信件查了一遍,驟然發現,竟有九封信上的收信人一欄填的是我的名字。我自然不知發生了什麽,雙腿一軟,坐在路旁的草地上,拿起一封給自己的信,是電業公司的,拆開來看。

“鄭明光女士:

因為您有三年之久沒有交電費,所以我公司決定取消為此地址供電。若您想再次使用電,請重新申請。

北京電力公司”

我立即猜到,似乎,這個庭院已轉入我名下了。最早的一封寫給我的信是1998年。而從那一年起,每到一個新的地方,我便給姐姐寫信,便是往這個地址,然而,她從來沒有收到過,她那個時候在美國治病,但是,信卻因查無此人而原封不動地退了回來,這便惹人生疑了。以後的信,源源不斷地寄到這個地址下的鄭明星,照樣個個退回,仿佛這個地址下那個人從來不存在一般。

我似乎明白了是怎麽一回事。

翌日,物業公司印證了我的猜測,房主一欄上,赫然躺着我的名字。過戶日期是1997年十月,從姑姑名下轉過去的。她悄無聲息地做了這一切,大約我父母也參與其中,卻不聲張,直到八年後,一個偶然的機緣,才發現自己的田地裏竟平地升起一座宅子。且價值不菲。

我自然是高興的。但高興之餘不忘疑慮。1997年,姐姐的病情穩定,癌症發現時尚是初期,本有極大把握治愈,即便不能治愈,也可存活許多年,但姑姑偏偏在離開美國後不久便将房子轉到我名下,是出于感激,回報,還是對姐姐的一種放棄?

宋青陽亦是很吃驚,他比我更了解我的姑姑。姐姐未生病時,他常常去造訪那座房子,親眼見識過姑姑對姐姐的疼惜,并說,“你姑姑可謂世上最慈祥的母親,盡管在別人眼中她冷若冰霜,但只要星星在,她從來都是臉上帶着笑的,說話聲也極其溫柔。”

我遺憾地說,“是呀,她對我也冷淡極了。”

“除了星星,她對所有人都是冷冰冰的模樣,”他寬慰我道,又惑而不解,“沒有理由在星星彌留之際便将房子随意轉讓呀,或許是,她想要補償你。”

“她可不是随意轉讓,”我糾正道,“她是我姑姑,我不算是外人。”

“你知道的,我不是那個意思。”他讪讪地走了。

以後,我常常去那房子,偶爾清理屋子,偶爾掃掃院子,或者是恰好走到它附近,便繞過去收收信件。電還是停的,也沒有供水,但這房子,越來越牽挂着我的心。盡管我自己并不住進去。

快降雪的時候,又去給院裏幾株瘦弱的石榴綁上稻草以保暖,這一切皆是凱裏教的,還在他去瑞士之前。這天,風呼嘯地刮,天又低又陰暗,預示着暴風雪很快即要來臨。我披散的頭發似乎要被狂風折斷,費勁地綁上稻草後,到屋裏保暖片刻,急匆匆走,想趕在暴風雪前回到家中。

鎖好大鐵門,慣性地去開信箱,掏出一沓廣告紙塞進背包裏,急匆匆便走。這時,一撇影像将我吸引了去,只見一個穿着軍綠色大衣戴着黑色棉帽子的男人正從我身邊掠過,我嗅到異常熟悉的氣息。他步履匆匆,腋下夾着兩本書,埋頭專注地走路,迎面刮的風迫使他最大限度地眯着眼。

“凱裏?”我試探地叫。

那人并沒有回頭,步子更快了。

我追上去,又叫,“凱裏,凱裏。”

他仿佛沒聽見似的,但我敢保證,那人便是李凱裏,确定無疑。他又走了一條街,在第二個十字路口左拐,鑽進街旁的一個樓道裏。我不遠不近地跟着,聽見他輕輕跺腳的聲音,接着鑰匙鏈在響,噠噠的腳步聲,又聽見旋轉鎖的聲音。

砰地一聲,門關上了。

接着,二樓的一個窗戶格裏亮起了橘黃色的燈光。一個熟悉的輪廓出現在窗格裏。他的确是凱裏,的确是。我記下了樓道上的號碼。我知道他從阿慈的房子裏搬出去單獨住,卻不知,他竟然就住在姑姑的房子附近,說不定每日兩次經過姑姑的房子,說不定在此之前,他打門前經過時,我恰好在灑掃庭除。

亦思慮過躲開這段婚姻,我沒有耐性,與青陽的情感,在翻來覆去的折騰中,早已剝落,也許還有些情感遺留,但也不過是源于姐姐的溫存——我對她是愛的,他對她亦是愛的,這愛彼此相通,拉近我們之間的距離,形成一條疏通的管道,讓他的愛流過姐姐,到達我的心。我的愛亦是如此。

關于我的男人,我設想過許多。他有自己熱愛的工作和事業,每日有許多需要應酬的事兒。他處理得好複雜的人情世故,他懂得如何駕馭權利和感情。他看透這個社會,不與其為伍,也不揭露,只是接受。他允許異端的出現,甚至,自己也是個異端。

凱裏,是那樣,輕輕松松地便進入了我的視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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