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栎樹榆林
栎樹榆林
栎樹榆林
有一個年代,愛情是極其可貴,又是不可求的。窮苦家的女兒在勞作,無暇惆悵、尋尋覓覓。富人家的女兒關在深宅大院,每日只知誦讀經書,繡花練琴,缺乏接觸男人的機緣。男人們打小立志讀書,十幾年如一日,背負全家希望,決定一個家族的興衰,亦是無心戀愛的。
若是聽說誰有個圓滿的婚姻,丈夫愛妻子,妻子亦是尊重崇拜丈夫的,必定成了鄉間的大事記。栎樹的父母親便是這般聲名遠播。
當他讀到大學的時候,走在離家鄉十分遙遠的城市的校園裏,依舊會有不相識的人,同他擦肩而過,拍着他的肩膀說,“噢,鄭栎樹!”
他自身沒有浩大的影響力,盡管他在小學中學和大學裏一貫地突出,然而,他依舊無法沖破父母親那個時代浩大的愛情的社會影響力。他的父母,是極其幸運的人。頭腦靈活,思想開明。這對光榮的父母還有個女兒,叫,鄭榆林。
鄭栎樹出生于六零年,跟随□□一起成長,七七年恢複高考時,他也不過才十七歲。他和榆林還有其他的同齡人一樣恰巧躲過了那場文化動蕩的洗滌,安然地長大。然而,他的父母卻被迫到貴州鄉下接受改造,過着缺水,異常屈辱的生活。栎樹的父親飽讀詩書,母親的祖上早些時候是地主,共産黨解放北方後,搖身一變,成了富農,終究沒有擺脫命運,被沒收了大部分財産。到了母親出嫁的年紀,已經不能風風光光了。他們家身上有着濃重的資本主義氣息,注定要被驅逐入貧瘠之處勞動改造。
栎樹八歲那年,随父母去了貴州,他父親被下放到六盤水的山區煤礦,母親則在凱裏一個小學裏掃大院,糊信封以維持生計。他跟随母親。他從小就過着有父親卻遠隔千裏的日子。在他九歲那年,母親是他們那破舊瓦房的天,到了十歲,他篡權奪政,獨自頂起了天空。也就是在那年,他從學校回家的路上,路過平日裏走過的青瓦拱橋,聽見橋洞裏有人在哭,他跳到河裏,游到橋洞旁,看見了一個衣衫褴褛的小女孩。女孩在嘤嘤地哭泣,栎樹将她帶回家中,路上,她跟在他身後,啜泣聲漸小,等到了家,栎樹再去看她時,恍如隔世,方才的小女孩的眼睛裏,堅毅在閃爍。
他母親正在糊信封,栎樹卸下書包,将她拉到身邊,兩人一齊走到他母親跟前,他輕輕叫了一聲,“媽。”
他母親擡頭看了他跟她一眼,說,“大樹回來了。”說話間,手不曾停下忙碌。
他跟母親對視的瞬間,便知,母親是不願意收留她的,他也知道,自家也是捉襟見肘,多一張嘴吃飯都很難負擔。小女孩亦是明白他母親的意思的,掙紮着要離開。栎樹早該知道,她是高傲的人,不肯低頭,寧願餓死,也不願生活在人的眼光下。否則,她一定會跪在街頭,身披白布,博得同情。然而,她選擇了隐蔽的橋洞,天色漸晚,孤獨無助的時候,才敢小聲哭泣。而那小小的哭聲,竟被這個在放學路上的孩子捕捉到了,并且跳入河中,将她撈出。
栎樹抓住她的手,拽着她往前走,他拉着她在母親跟前跪下,什麽都不說。他亦是個驕傲的男子,生活的艱辛讓他過早獨立,并且堅韌過頭,倔強如磐石。
他母親什麽也不說,雙手交替着運作,糊一只又一只的信封。她面前擺着二十厘米高的約莫貳佰個信封,只見她左手抓了一只,右手飛快地刷上一條白色乳液,再雙手齊心協力沿着信封頭上的褶子飛快蓋上,再将糊好的信封放在右手邊的一沓上。栎樹最後屈服,不時輕聲哀求母親,絮絮叨叨。女孩老老實實跪着,沒人能猜出她的心思。她的眼睛專注地盯在他母親那飛快運作的雙手上,她甚至沒有注意他母親的神态,她本該學會察言觀色,讨巧的。
跪了十分鐘後,那一沓信封已經全部轉移到右方,栎樹遞過另一沓二十幾公分高的信封皮,他母親接過手後立馬娴熟地糊起來。栎樹還在哀求。
忽然,他母親停下了手上的動作,栎樹也停止哀求。那個女孩,單薄的、看起來只不過七八歲的小女孩,拿過厚厚一沓紙,在信封邊緣上比着他母親做好的信封在折印子,她一次拿了五十張左右的信封皮,不得不用手肘壓住信封,拿另一只拳頭拼命捶打。
他母親有一秒鐘的失神,而後,她輕輕嘆氣,對栎樹說,“櫃子裏還剩下一床被子,在地上再鋪一趟稻草跟棉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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栎樹先拉着女孩站起來,自己也起身,對母親深深鞠躬,“是,媽。”他去鋪床的時候,女孩又跪下了,謹慎地給信封壓印子。她自始至終都沒有說話。
後來,他母親果然很愛她。又因為她是農歷三月來家中的,便叫她榆林。他母親說,十年樹木,我不敢有太大的雄心,能将你們養大十歲就心滿意足了。彼時,她對社會喪失了希望,甚至已經絕望,她如當時的許多知識分子一樣,看不到一丁點兒的星光。她被人欺負,被卑鄙的小人侮辱,被不相幹的人嘲笑,被迫做工,被迫透支生命。
榆林到他家後并非是一帆風順的,盡管她得到了善意的收留。一個星期後,她出人意料地逃跑了。栎樹跟母親徹夜找尋,最後在小鎮子旁的山後找到了她,她已經睡熟。栎樹牽着虛弱的母親,背着她回到家中。她睡得十分香甜。那個夜晚,栎樹沒有合眼,他必須要清醒着去照顧兩個融進他生命的女人——他的母親因此染上了風寒,盡管是輕度的,然而,關節炎卻陪伴了她的餘生。
榆林此後毫無緣由地離家出走兩次,第一次栎樹和母親仍舊是心急如焚地四處找尋,卻沒有找到,四天後,正當栎樹覺得要失去她的時候,她自己回來了,也沒有交待去了哪裏,為何去。栎樹跟母親也不多嘴問她,盡管他知道母親實際上也是想關心她的,但她只是選擇沉默。第二次,大概是到這個家五個月後,榆林依舊像是只知埋頭苦幹的童養媳,總不見她說話,他母親無論如何沒有能力供兩人上學,于是,栎樹正常地去學校,而榆林要麽做家務、幫母親糊信封,要麽就到山裏挖藥,逮野味。他母親白日裏在學校掃院子,傍晚回家糊信封,等信封糊完後,她會把榆林叫到跟前,拿栎樹過去讀的書,說,“大林,你要識字,能讀書,才會有希望。”識字的過程是無比艱難的,尤其對一個九歲卻目不識丁的人來說。第二天傍晚栎樹回家時,沒見着榆林,他母親催他去家後的山上榆林慣常去的地方去找,他急匆匆去尋,找到半夜也不見她影蹤,便知,她大概又出走了。這次,他們沒有再尋找,并且習以為常。榆林從小就是個神秘的人,她不愛說話,總是酷酷的樣子,卻常常做出讓人費解的事情。栎樹卻與她相反,他總愛講笑話,逗母親和榆林笑,他一時不在家,家就像個冰冷的地窖。
榆林長到十五歲的時候,終于才肯叫他母親一聲媽。栎樹的父親托了關系從六盤水派駐到凱裏,他母親亦是轉到了凱裏城裏,那場類似文字獄的思想革命的風波漸漸減退,最終消逝。他父親不是個安土重遷的人,對将一切還原已經失去了興趣,他們索性在凱裏安營紮寨。跟父母生活在凱裏的日子,是栎樹的青春年代最快活最享受的一段時光。他那時剛升上高中,這個多難的國家在他高中最後一年恢複了高考,他的母親越發歡欣鼓舞。在中國幾千年的傳統思想裏,學而優則仕,追求功名利祿是這個社會倡導的。他母親自然不能脫俗,反倒是他父親,并不逼迫栎樹讀好書去當官,他本身是知識分子,又處在跌宕起伏的年代,被一場文化革命害得不淺,或多或少,對當權者是有些許憎恨的,這憎恨中又凝結着深深的恐懼。他願意尊重栎樹的想法,若他想出仕,他不會搭把手地幫忙,也不會從中作梗阻撓。
栎樹對于未來并沒有深刻的想法,甚至于,在去北京讀大學之前,他從未有過思考,未來是何,人生是何,似乎統統與他無關。唯一在他心目中占據巨大的是,對生的渴望,對死的恐懼。盡管他恰巧避免了這場浩劫,但,他的那雙原本潔淨清澈的眼睛,沾染了無數的冤屈和鮮血,他見慣了人的死亡,但并非麻木,他小心翼翼地做事,小心翼翼地說話,或者幹脆是在家外頭是不吭聲的。他封閉了自己的思想,逼迫自己接受一切,并且佯裝一切是不存在的。這是一種求生的本能,保全自己的本能。
而榆林,在母親的教育下,已經飽讀詩書。那個年代,你很難找到一本托爾斯泰或者雨果的小說,甚至是《論語》,也被删節地亂七八糟。榆林極其喜歡讀書,因為愛好讀書,她結交到不少書友,這群人,是大學生,是下放後無緣高考的高齡青年,是思想先進分子,是知識渴求者。他們湊在一起,組了讀書會,在私底下流傳着一部部在大革命下殘喘的書籍。她的思想因為書而異常開闊。
栎樹從小便知,表象上如一潭死水的榆林,只是暫時沉寂,她不會是個安分守己的人,她只是在等待,等待屬于她的時代,一旦時機成熟,她将迅速跳出,并且吸引住舞臺上最亮的聚光燈。
榆林對于栎樹來說,是模糊不清的映像,他知道她愛吃的菜,喜愛的顏色,愛去之處,甚至知道她所有底褲的顏色,然而,他不了解她,曾經,他試圖走進她的內心,卻在剛起步時被她擋在了大門外。栎樹以為,榆林或許是介意他的,因他曾經心懷憐憫地收留了她,她的傲氣,她的鋒芒,不允許她承認她曾被一個比自己大上一歲的男人收留。
栎樹的父親先是在紡織工廠裏做工頭,過了一年,他升為車間主任,又過了三四個月,再次得到提拔,成了實權在握的副廠長。他母親很是欣慰,她欣慰的是,盡管經歷浩劫,然而,有知識有才能的人,永遠不會被埋沒。他們終究各盡其職、各有所用。
家境也跟着父親的升職漸漸好轉,甚至于,餐桌上每星期能看到兩三次漂着肥膘的豬肉,有時候在水盆裏還能看見兩條半死不活的魚。母親找榆林談過幾次,問她願意上學否,每次,榆林皆堅決地搖頭,說不。父親去勸,說,“我跟你媽都教不了你了,去上學,能學到更多的知識,知識就是力量,能指引你走向光明燦爛的好日子。”榆林很堅決,不去。
然而,栎樹卻感覺到,榆林在一些方面幾乎超越了他,比如數學,比如對未來的預測,他相信榆林在某些方面是極有天份的,她不願意讀,自然有她的道理,栎樹堅信她已經足夠獨立思考并且正在選擇日後的道路。
他讀了兩年高中,順利畢業,考入北京。他的父母親皆是來自那座繁華的大都市,他的祖父母、外祖父母在那個城市裏居住了一生,從未出過那座圍城。他小時候的時光亦是在那座城池度過的,十年後,當他背着破舊的行囊,手拎一床捆紮好的軍用棉被出現在故鄉時,一種莫名的思念襲上心頭。北京,已不再是他的故鄉,僅僅算是個陌生的城市。他所思念的,是遠在貴州的父親、母親,還有桀骜的榆林。
臨走時,他母親煮了十幾個雞蛋,給他在路上吃,母親和榆林把他送到巷子口,他父親則背負他的行囊,一直送他到貴陽,再送上進京的火車。火車開動的那一刻,他的眼睛模糊了,他看見父親的眼睛也給淚水浸潤,忽然別過頭,在火車緩慢行進中,就着喀嚓喀嚓的鐵軌摩擦聲,他放聲大哭。這一車裏,大多是去外地讀書的貴州人,聽見他的哭聲,紛紛落下淚去。
他一到北京,便寄了家信報平安,他不敢發電報,一是太費錢,二是話太少。他有一肚子話要對家人說,他想告訴父親北京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他絞盡腦汁地想能描述新北京人面貌的詞,他想對父親說,他重新找回了希望。他想告訴母親,北京的玫瑰花開得真鮮豔,道路兩旁經常能見到一群一群的蜻蜓飛舞,天安門廣場上有人在扭秧歌,那秧歌扭得跟母親一樣好。他想告訴榆林,北京是個大世界,她應該上學,考進北京,她應該從書海裏回歸到這個真實的世界,她應該感知生活,應該親自去印證書本上的知識是否可靠。
他熱情洋溢地去了信,一個月後,收到回信。母親在信裏亦是洋洋灑灑地熱情,她說,“大樹,你年紀也不小了,此去讀書定是無暇戀愛,我跟你父親在家鄉給你樣中了個黃花閨女,天天盼着你回來,跟人家姑娘見見面哪。”
他是新青年,定是不肯輕易屈服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有過反抗,然而,鬥争的結果是,第一年暑假他沒有回家,反倒是榆林,帶着父母的囑托和巨大的希冀進京投奔他,旨在勸他改邪歸正。
她風塵仆仆,帶來了家鄉的辣椒,母親親手做的在路途上被壓扁了的點心,家信和那位姑娘的照片。她來得倉促,并沒有提前通知栎樹,他只好暫時将她安置在一位女生朋友的寝室,當天晚上,她歇了腳,沉甸甸地墜進夢裏。第二天,栎樹從朋友處挪了間足以放下兩趟床鋪的小屋子,将她安置進去。她從背包裏依次掏出千裏迢迢捎來的東西,等掏到最後,一張姑娘的照片掉出來時,栎樹看也不看,将她的包袱一把奪去,摔在屋裏的水泥地上。
“你轉告媽,我的婚姻大事,讓她別瞎操心。”他怒不可遏。
“你是不想結婚?”榆林轉轉眼珠子問。
“我當然想……”他脫口而出,又為這赤裸裸騰地羞紅了臉,最後才說,“結婚,那可是要跟自己喜歡的人幹的事兒!”
“那你有喜歡的人沒有?”榆林問。
他窘迫地低了頭,不肯承認。
“你肯定沒有。”榆林自顧自地說,“你還什麽都不知道呢,連愛情是啥都不知道的人怎麽可能有喜歡的人。”
“誰說我……”他沒有說下去。他帶她去三裏屯吃馄饨,吃到大汗淋漓。又從小飯館走回住處,已是晚上八點有餘了。
那個時候的北京,當夜幕降臨,還會有大顆大顆明亮無比的星星垂于夜空,夜黑得像墜進情人的懷抱一樣。伸出手,見不到五指是十分常見的。他們回到住處,榆林洗漱完畢,先躺上了床。确切來說,房間裏并沒有床,只有兩個中間隔着十公分的路的疊成圈兒的被窩,一個是她的,另一個是栎樹的。栎樹上廁所,然後洗臉刷牙洗腳,他關上燈,跌跌撞撞地鑽進另一個被窩裏。
“栎樹。”榆林叫他。
“哎。”他答道。
“黑,我怕。”榆林說。
栎樹爬起來,摸索到窗邊,從抽屜裏拿出半根蠟燭,蹭地劃一根火柴,将點亮的蠟燭焊在兩人之間的水泥地上,他笑吟吟地說,“這下好了,還怕嗎,榆林?”
她搖搖頭。她從燭光中打量着栎樹的輪廓,她看見他赤裸的上身,通透的肌膚,她看見他深邃的柔情無限的眸子。她靜靜地躺着,熾熱的目光在他身上灼燒,他卻渾然不覺。
“栎樹,你真的沒有喜歡的人嗎?”她忽然問他。
在心理上,她的成熟遠遠超越了栎樹,當她拿愛情詢問他時,他只能束手無策。果然,他并沒有答話,在昏黃的燭光中,她看見他窘迫的臉。
最後,他承認了,“……沒有。”
榆林撲哧一聲笑了出來,而後又咯咯咯地笑了好久。栎樹黑着一張臉,把頭埋進被窩裏,然而,她的笑穿透單薄的棉被,清晰地傳進他的耳廓。
榆林從被窩裏鑽出來,她穿着一條長及大腿的睡衣,在燭光和月光的雙重作用下,渾身通透,隐隐約約能看見衣服下俏媚的體态。她邁過蠟燭,穿過橫亘在兩人間的水泥地,赤着腳來到栎樹面前,居高臨下地望着他。
栎樹一動不動,他的頭仰望着,不敢動彈,目光既不敢收回,亦不敢在她身體上多貪戀一秒。榆林在他面前慢慢蹲下,她的眼睛始終望着他,沒有絲毫的害羞和不自然。她慢慢地掀起裙子,裙際掠過淺黃色的底褲,掠過纖細的腰,掠過勾魂的肚臍,她粉嫩的胸脯即将展露時,栎樹慌忙抓住她撩衣服的手,哀求道:“榆林,你在幹什麽?”他已經閉上了眼睛。
她又是噗嗤地笑了,不費力氣輕輕推開他的手,麻利地脫掉了睡衣。她只穿了一條底褲,烏黑的頭發披散着,垂在胸前,但沒能遮住胸口的燦爛。栎樹喘着粗氣,雙眼緊閉,臉上露出糾結又痛苦的表情。他又在低聲哀求着她。
“栎樹。”她叫他,随後從容地抓住他的雙手,顫巍巍地拿到自己胸前,輕聲說,“別怕,你來看。”
她拿着他的手按在了自己那兩個直挺挺的□□上,栎樹的手一接觸到兩座柔軟無比的東西,慌亂地四處抓着,眼睛也睜開了。他直勾勾地盯着她的胸前,有那麽兩分鐘,眼睛一秒鐘也沒離開那道光芒。他的手還覆蓋在她胸前,她像小孩子一樣無比開心地笑着。
那天夜裏,榆林睡得香甜,甚至無夢。栎樹卻将眼睛直睜到天亮,約莫五點的時候,天空開始泛白,栎樹從地上爬起,鑽出門外。輕微的日光伴着皎潔的月光鋪灑在屋外的石子路上,随着一趟兒石子一直蜿蜒,直到被一顆翠綠的梨樹完全遮擋住。梨樹下昏暗的逼仄處,偶爾閃起一兩道星光。栎樹蹲在門檻上,風清淩淩地吹過暗灰色屋瓦,刮啦刮啦的聲響,他鑽進門縫裏瞧一眼裹在被子裏只露出半張臉和半截潔白玉臂的榆林,她還在熟睡。
他清晰地記得她身體的輪廓,這是他第一次親眼見到一個真正的女人,赤身露體地站在她面前,聖潔之光從頭頂上撒下,她的眼神親切慈祥,栎樹從低處仰望着她,直覺她是從天而降的仙人,朦胧夢幻地走近他,拉住他的雙手。栎樹還記得,他渾身冰冷,兩只手更是因為驟冷而發白,還沒來得及通紅。他禁不住抽搐,外表和內心都打着寒戰。他聽見榆林說,“栎樹,別怕。”一顆高壓的心,遽然放出些廢氣,松弛舒坦了許多。
他一睜開眼,迫近眼睛的是兩只雪白的手,那是他自己的。榆林正跪在他面前,只有一條淺黃色的又窄又短的底褲緊緊兜住她的□□,她的胸口光滑柔軟,他只能看到自己雙手沒有覆蓋之處,一樣雪白的肌膚,即使不用手撫摸,他也能想象出,那片肌膚定同自己手下的那片一樣,如入冬後的第一場雪,細膩又質感。
榆林恰到好處地笑了起來。
他遽然心慌,猛地收了手,榆林那兩枚□□乍然入眼,如兩盞黑夜裏的小橘燈,他的臉刷地紅了,羞赧自責地墜下頭,一聲不吭了。榆林的笑聲漸漸消停,她緩緩地站起身,從地上撿起睡衣,揚起雙臂頭鑽進睡衣,邁過兩個被褥間的燭光,從容地鑽進被窩裏。
良久,栎樹聽見她斷斷續續地說,“睡吧,你只不過是做了個夢,等到了明天,一切重新開始。”
然而,到了第二天,即使是豔陽高照的中午,熾熱烤背,光明醍醐灌頂,本該十分清醒的時候,榆林說的夢,依舊清晰地擺在他眼前。她的每個動作,她說的每句話,甚至是話與話之間長短參差的岑寂,都銘記于心。他的每一份感觸,似是夢幻,又仿佛真實存在了很久。他正在火車站售票口,在兩三排彎彎曲曲又悠長的隊伍的末尾處站着,他被一群軍綠色和灰黑色包圍,年輕的小夥子小姑娘四五成群,捏着軍帽做扇子,嘻嘻哈哈地鬧着。任何幽暗的時代,都不能将年輕人的熱情冰封。這話是對的。也封不住七情六欲,更封不住愛情。空間裏一股躁動不安的氣氛氤氲,并在驕陽的炙烤下越發膨脹。栎樹覺得似有一雙無形但巨大又粗糙無比的手,正輕輕地攀上他的脖頸,輕輕地卡在他鎖骨口,這手上的力道慢慢加,慢慢加,片刻間便要扼住他的喉嚨。
他往人群外伸出頭,瞧見了榆林。她坐在不遠處的臺階上,兩只小手無辜地托着下巴,眼睛打量着別處。雖然她也是一身破舊軍裝,但那衣服掩蓋不了她渾身的俏皮與清新。栎樹直覺一陣清婉的風迎面吹來,在他的肺裏輕盈地兜上一圈,輕而易舉地驅散了滿腔的臊氣。
榆林登上了回家的火車,等她坐在火車裏,打開窗戶對他揮手作別時,她忽然哽咽,等蒸汽滿天飛,火車緩緩滑動時,她才對他說,“大樹,你能答應我一件事情嗎?”
“成,你說什麽我都答應!”栎樹不得不小跑起來。
“你昨天做了個怪誕的夢,你能忘掉吧?”她的嗓音漸漸大起來。
栎樹邊追邊思索,眼看火車越來越快,即将追不上的時候,他斬釘截鐵地說,“成,等明天的太陽升起,那個夢,就會消失!”
他剛要停下步伐劇烈喘氣時,又聽見榆林扯着嗓子大叫他的名字,“大樹!”
他拔腿就跑,這時榆林已将半截身子探出窗外,在刷刷地風中搖曳着,她撕破了嗓子喊,“大樹,能再答應我一件事嗎?”
“你說!”
“那個夢,我要你永遠記住!一輩子也不能忘!”
栎樹讀到大學三年級的時候,學校的藏書量轟地拔高,借閱書的自由度也空前提高。學校裏流行着“如饑似渴”這樣的詞彙,一大批書的解禁,使得他這代盡管幸運躲避文化革命卻思想相對匮乏的青年,瘋紅了眼似地搶着讀書。當然,這代人中也不乏習慣無知的人。他不算是“如饑似渴”的,也不算是甘于無知的,他讀書大多是在寒暑假期裏,沒有課業,狐朋狗友大多回了家中,又沒有別的娛樂項目,運動亦不是他擅長的。所幸圖書館還是開放的,每周三次,每次兩個小時,書,成了他的避暑勝地。他之所以不願回家,還是被他母親所逼。他年方二十,早到了成親的年紀。他母親雖知書達理,無奈家庭觀念極重,非得逼迫他早些娶妻生子,延續香火。從大學一年級起,便頻頻來家信要他回鄉跟她樣中的姑娘見個面,如果彼此心生好感,順便地就成了親。為了躲避婚姻,他索性不再回家,用各種各樣的借口搪塞母親的催促,也為自己的自由身抗争。
他深知這種抗争無濟于事,他母親已經準備好了一切,一個姑娘,一個新房,一些錢財,只等他一回家便逼他就範。他只期盼能一直讀書,一直讀,讀完後便畢業工作,跟家裏脫了關系。唯一的不舍便是榆林。
讀書的一個好處是,打發光陰;另一個好處是,能塑身,讓讀書之人看起來十分睿智,又有涵養。還有一個好處,是他不曾料到的。當他讀了足夠多的書時,他讀懂了榆林。彼時,他還是個張揚的少年,情窦未開,心裏有一絲一縷的愁緒卻不知情為何物。
他忽然間便明白了那晚榆林咯咯笑背後的深意。她或許在掩蓋主動的尴尬,又或許在遮藏害羞,又或許在自嘲,又或許是埋怨,亦可能是發自內心的幸福和開心。他猜,倘若榆林真有這般複雜的情緒,那麽,她一定是愛上了他。
愛,這是個什麽東西?
是胸中的一團熊熊之火,劇烈燃燒。
那年暑假僅剩不足一星期的時候,他的三位室友在兩天裏陸陸續續從山東、從東北,甚至福建,風塵仆仆地返校了。這天,他從食堂裏買了六個饅頭,揣進布袋裏,裝了幾本路上消遣的小說和一個喝水用的搪瓷缸子,到火車站買了回凱裏的火車票。
他回家的消息無人知曉,等他跳進老家那兩扇吱扭扭的紅木門時,他母親正在場院裏喂雞,見了他,啊地一聲大叫。他跑過去跪在母親面前,他母親迸射出泉湧般的淚,哭泣地無力叫出他的名字。
榆林正在廚房裏切菜,聞聲後提着刀出來,見了栎樹,她棄了刀,哇地一聲大哭,這晴天霹靂一樣的哭聲震懾住了他母親,他遂放下母親去抱榆林。榆林把頭埋進他寬厚的胸膛裏,淚灑在他胸前洗得泛黃的白棉布衫上,她邊咒罵着,邊狠狠地捶打他的胸膛。他只覺得一陣熱血在胸中激蕩,萬千愁緒在将她抱緊的那刻化為烏有。他忽然想要拉起榆林的手,一起在曠野上馳騁。
在他二十歲那年,他第一次嘗到了愛情的滋味。此後的一生中,他再也沒有像擁抱蜂蜜罐一樣再次将愛情擁入懷。
榆林從他懷裏掙紮出來時,她匆匆瞥過他的眼睛,像一朵夜晚裏的蓮花,羞澀地将臉躲在身側的荷葉間,她額前的一縷黑發在翠綠中搖曳。
當晚,他父親從工廠回來後,母親央他去庭院裏抓一只肥碩的雞,宰了,頓了一大鋁鍋雞湯,又烙了十幾張大餅子,乘了一大碗蘿蔔泡菜。在清清涼涼的夜晚庭院裏支起一張木桌,他父親先問起他的學業。
“能跟得上,學得還算可以。”
“可以是個什麽道理,”他父親辍下筷子,說,“三年沒回家就換來一句學得還算可以,可以到底可以到什麽程度。”
他母親慌忙接過話,帶着埋怨的口氣對他父親說,“你又不是不知道,大樹這孩子向來謙虛,”又慌忙轉向兒子,拍了拍他的背說,“好不容易回趟家,就不要虛來虛去的,趕緊把學業跟你爹彙報彙報。”
等他說完,他父親眉目間透着歡喜,他得知兒子連續兩年拿了學校裏的先進青年稱號後,高興地一口氣喝下大半碗雞湯,說,“好樣的,跟我年輕時一個樣兒,看起來悶頭悶腦的,啥事都放在心裏,心裏卻機靈地很。”
接着由他母親問起他的身體健康,又試探性地問,“學校裏事情就那麽多,竟然三年不曾回家?”話語間有哭腔在顫抖的嗓音中瀉出。
“我身體很好,大學不同于高中,有各種各樣的活動,我的學長,不少都是四五年都不曾回家,就是想拿個好成績,給分配個好工作。”
他母親滿意地點點頭,又給他添了碗雞湯,說,“以後如果沒空不回來也成,我能跟你爹去北京看你,或者叫榆林去給你送吃的;但是既然現在回來了,就早點歇息,明天去市集上做件像樣的衣裳,趁着機會去見見我給你找好的姑娘,如果覺得行,就把日子訂了,你年紀也不小了。”母親絮絮叨叨。
他拍案而起,瞪圓兩只虎眼,“我不娶,也別安排這親事,要跟我結婚的人,必須跟我先處一段時間,彼此了解,一起經歷過許多事情。您別想強迫我,想都別想。”
“你在北京上學,人家姑娘怎麽跟你處一段時間。”他母親知他故意刁難。
“那就請你趁早作罷。”他生硬地說,喝完最後一口雞湯,從地上站起,路過榆林時,對她說,“我給你帶了兩本書回來。
“是什麽書?”榆林驚喜地問,她埋下頭撥淨碗裏的雞骨,嚼個稀爛又吐出深紅的骨髓和白骨頭渣滓,把碗往桌上一放,對母親說,“媽,一會兒我洗碗。”栎樹早已進屋,她洗了手也鑽進堂屋裏,穿過走廊進了栎樹的屋。
他在床邊站着,手翻着自己的大尼龍袋子,聽見輕巧的腳步聲,猜出是她,說,“榆林,你猜猜我給你帶的是什麽?”
“不是書嗎?”
“有書,兩本;還有別的東西,你猜猜?”
榆林詭異地笑起來,眼裏噙着不易覺察的淚花,“我猜不出。”
“那你閉上眼睛。”
“你真俗氣。”榆林冷不丁地說。
“我怎麽俗氣啦?”
“送東西讓人閉眼睛,書上都是這麽寫的。”
“正因為人們都喜歡閉眼睛,所以書上才這麽寫的。書上的故事都是源于生活。”栎樹噗嗤一聲笑了,榆林忽閃的眼睛已經關上了。
“好了,睜開眼吧。”栎樹手裏正撐着一條燦粉紅色的燈籠褲,在那個年代也叫蘿蔔褲,就是褲子的上半截超乎尋常地寬大,逐漸往褲腿處收緊,直到褲腿,只有細細的腳踝大小。褲面上有許多褶子,遠遠望去,似是緊身褲上穿了一條同色的百褶裙。這樣式的女褲在京城甚是流行。栎樹想到榆林從小便愛美麗,她經常性地與他母親争吵,事由超過半數是為了衣着,榆林的衣服多是從嬸嬸家的大女兒那裏讨來的,她并不嫌棄那舊衣,然而,她也不願将別人的衣服照搬到身上,在上身之前總要經過一番改裝,将長褲子改成及至膝蓋的短褲是常有的事,她的襯衫總是收腰到正好,将窈窕的身形外洩。他母親怕她過于招搖,怕她的外貌惹怒了鄰裏間讨人嫌的姑娘們,怕別人說他家是走資本主義道路。她不允許榆林跟別家的姑娘有所不同,誓死要将她約束進社會這個大格子裏。然而,榆林的性子一直不改,她生得美麗,又愛打扮,他母親無論如何也遮不住這只金鳳凰。當榆林只有十七歲時,來家中求親的人便有踏破門檻之勢,其中不乏三好青年,然而他父親十分尊重榆林的意思,任由她自己挑選夫婿。榆林謝絕了所有的求親,專心在家中孝敬父母。沒有人知道她心裏想的是什麽,她打小便沉默不言,像冰雪美人一般,在這個溫暖的家中,竟只有栎樹一個人算是真正跟她親近。
“喜歡吧!咱們國家剛流行的!”栎樹的眼睛熠熠生輝。
“謝謝你,哥。”榆林面上并沒有驚喜,而且,她的話讓栎樹心裏揪起疙瘩,她叫他哥,這還是頭一次,又是在這麽個特殊的環境下,栎樹的喉嚨忽地凍僵了,他咽了口溫熱的唾沫,才勉強吭吭兩聲。
榆林把褲子疊好,“這褲子真漂亮……可惜我不喜歡粉紅色;再說,媽也不讓我穿這麽紮眼的褲子……對了,你帶回來的書呢?”
栎樹一愣一愣,後來才撐開尼龍袋子,倒出兩個舊本子,拾起來遞給她說,“我記得你喜歡托爾斯泰和川端康成,正好圖書館裏有他們的書,恐怕這兩本你還沒看過吧。”
榆林接過來,卻是兩本厚厚的筆記本。
“圖書館的書還要還回去,我想送你一本又買不着,就抄了一本給你。”
她翻開第一本筆記本,扉頁上是栎樹剛勁有力的大字,寫道:
《琉森》托爾斯泰 給榆林
栎樹一刻不停地注視着她的面部,等她讀完扉頁,迫不及待地問,“這一本,沒有看過吧?”
榆林沒說話,而是合上本子,又去打開另一本,這一本扉頁上寫着,《千只鶴》 川端康成,底部一行稍小的字:給榆林。栎樹手書,1981年6月。
“都看過沒有,這兩本書?”栎樹急切地又問。
“都是沒看過的書,”榆林的話使他猛松一口氣,她又莫名其妙地說:“謝謝哥。”
栎樹本有滿腔甜言蜜語要說,卻驟地結舌,他只得怔怔地看着她手腳迅速地折好褲子抱着書鑽出屋去,留下一個匆匆但異常美麗清冷的幻象。
栎樹只在家中呆兩天,又要坐一天兩夜的車回到北京城。下午的車,第三天早晨到。中午的時候,他母親從集市上買了條活蹦亂跳的草魚,足足有兩斤重,做了魚湯,放上一滿鍋的鈴铛紅辣椒。他獨自吃,吃得大汗淋漓。母親跟榆林看着他把滿滿一盆兒的辣椒和魚吃淨。他哆嗦着舌頭,胡椒和辣椒強烈震撼着他的味蕾。嘴巴裏劇烈的感情蠶食了心髒中跳動着的昙花一現的傷感與不舍。
他是舍不得離開的,他不想這般不明不白地離開。他寧願相信榆林是愛他的,她曾經将一顆血淋淋的心剝離出來并且決絕地呈遞,他一向便知,她是異常勇敢的,只是她從不表露,無聲無息,緘默,看似地溫良;然而如今,她是怎麽了,竟毫無緣由地逃逸、躲藏?
他進屋去小憩片刻,等待他的是異常勞累的旅途。他母親跟榆林這才開始吃飯,魚剩下一半,湯量足夠,他躲在破爛的藍窗紗後頭望進廚房。榆林盛了滿滿一碗白花花的米飯,只用勺子舀了淺淺半勺的魚湯,澆在白米上,血紅色瞬間順着米粒間的縫隙奔至碗底。榆林端着半白半紅的飯,默不作聲地撥動筷子。
“來,吃魚。”他母親從一片血紅中撈出兩片白肉,夾進榆林碗裏,她又夾回去,笑着說,“媽,我不喜歡吃魚,你知道的。”
他忽地想起,剛回來時,母親炖了雞,榆林也只是喝湯,他記得她小聲地對母親說,“我不喜歡吃雞。”
他母親是何其聰慧的人,怎不知她的良苦用心。她曾經多次對栎樹說到榆林,她談起榆林時,話會忽然多起來,他深知母親對榆林的隐晦的愛。她說,“榆林,是個合理的人。”他錯愕,從來不知形容人還能有合理這樣的詞彙。他母親接着說,“榆林,是一座孤島,因為荒無人煙,并且貧瘠不堪,事事非要親力親為,生存環境造就了她無比獨立的性格,隐忍地怕人。她性子冷淡,只做合理的事情。但是這并不意味着她是冷血的,她情願幫助別人并且不計報酬,但若是你想走入她的生命,她會絕地反抗,她不會輕易讓人靠近,她甘願将自己層層包裹,如一只繭。”
“但她終有一天會突破繭變成蝴蝶飛離我們。”母親說,“誰也留不住她,我只想趁着她還在我們身邊的時候,多給她些溫暖。她是那樣現實的人,當有另外的人能帶給她一份炙熱的感情,讓她有所依靠,她便會離我而去。”母親說着,嘤嘤地不争氣地淚灑前襟。
他走入靜谧的廚房,只聽見細細的水流聲,榆林高卷着袖口,白淨的手指在黃色翻騰着油污的水裏靈活如一條躲避漁網的魚。她的頭發茂密又黑得發亮,栎樹有時會嫉妒她那一頭生命力異常旺盛的頭發,他習慣于盯着那頭黑發思索關于人生等等沉重的話題,仿佛那是啓明星。她的劉海十分淩亂,從現在的角度看,是一個愛美女子的居家打扮,放蕩不羁,魅惑無比。越不修邊幅的人,越能被人看出女人的味道來。
栎樹一直都會疑惑,每當他想到榆林時,先是腦中雪茫茫一片,再接着白布上會漸漸浮現出一枚紅彤彤的小小的鼻子。他遇見榆林的時候,她躲在橋洞下哭泣,鼻子紅腫着,小小如一枚紅紐扣一般。這紐扣,催發出他無限的憐憫、愛憐。此刻,他印象最深刻的,仍舊是她的小小的短短的鼻子,生有一大一小兩顆褐色雀斑,一顆立在偏右側鼻翼上,另一顆顏色慘淡,幾乎見不到。他目不轉睛地望着她的鼻梁。
“你在看什麽?”榆林已然卷下袖口,身側擺着一摞清潔的碗碟,和竹黃的筷子。
他晃過神,忽然投遞一個微小的笑意,拉起她的手,“榆林,跟我來。”
“去哪裏?”榆林本意掙脫,卻沒有。
“跟我來。”他重複道。
他們來到屋後荒涼的小山崗,中午的驕陽在搖曳的翠葉間躲躲藏藏,忽而炙烤他赤裸的背,時而停駐在榆林眉目之間,晃得她睜不開眼。栎樹将她拖到這裏,等四下無人,他反倒抿緊嘴唇,一言不發。他慢悠悠地尋到一處牆角,蹲下,而榆林卻執拗地站着,盡管陽光迅疾地撲倒在她烏黑的頭發上。後來事實證明,不管是自然,還是人群,都難以抵抗她的潛在的吸引,并且甘願成為她光芒的一部分。
“你想說什麽?”她從上而下地問,似極不耐煩又極不情願。
栎樹直目瞧着她,他們對視了有一分鐘之久,榆林率先移開眼神,口裏說,“沒話說是吧?”她說着腳風馳電掣一樣地運作,瞬間就跑出了兩米。然而,他速度更快,不過眨眼工夫,她又在他的面前站着了。他抓住她的胳膊,透過薄薄的夏衣,他的體溫,透進她的心裏。那冰涼,讓她禁不住打一個冷戰。
“你說話呀!說話呀!”她沖上去,撕咬着他的胳膊,咬他的胸膛,直到聲嘶力竭才開始抽泣,臉卻藏在他懷中。栎樹直愣愣地站着,雙臂低垂,他沒有用冰冷的胳膊環繞她,輕聲呢喃,哄她。在一場對峙中,總是如此,一方崩潰,一方極度冷靜,這般才易于達成一致。
他在等待,等她發洩完,等她冷靜清醒,等她給他機會。他一直在思忖,要怎樣開口才能留住榆林,讓她心安理得地待在自己身旁,但他毫無結果,這使他顯得做事沖動魯莽,并且猶豫不決。事實上,他只是在思考更完善的出路,而榆林誤以為他軟弱不堪,進而妥協。
“榆林。”他将她推離胸膛,伸手拂去她睫毛上的小滴淚珠,扳着她的臉。她靜靜等着他說話。
“榆林,我要你答應我。在我回來之前,不許離開,連想都不要想。”他說。他只能将她限制在家中,他說不出愛她的話語,他會羞赧。榆林點頭答應,她說,似不知他所雲,“母親不會急于将我嫁出,這裏是我的家,除非結婚有孩子,我不會離開的。”
“我是說,為了我,留下來,等待。等着我……娶你。”他被她逼迫到牆角,壓榨出最後一絲害羞和怯懦,只得老實招供。
“不,”她卻說,“你應當知道,我是你的親人,我不能嫁給你。”
“你不是我的親人……不,你是我的親人,但你這樣一個人,既是我的親人,又注定是我的愛人,”他沖上去,激動地搖晃她,“我知道,你一定跟我想得一樣!”
“栎樹,”她很平靜,“你知道,我們不是同一類人,跟同類結婚才會是幸福的,即使你現在真心喜愛我,但經歷過瑣碎生活的洗滌後,你的愛會漸漸磨損,最後蕩然無存。我寧願你愛我這樣一個人,寧願這愛保持在一個适當的距離裏,也不願最後被湮滅。你将會扶搖直上,而我,一生注定孤苦無依,命數已定,我不想反抗。”她邊說,嘴角還有溫馨的笑。
“只要你敢做選擇,我就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他斬釘截鐵地說,但多年讀書生涯讓他成熟,又說,“如果這便是你的選擇,我也會做出我自己的選擇。”
“我知道,”她狡黠一笑,“你定會尊重我,然後忘記我。”
“我會尊重你,但是,我忘不了你。”他仍在挽救,盡管明知無濟于事。
“我會以妹妹的形象在你心中永生。”
栎樹始終不明白,直至他娶了別的女人,有了孩子後,仍舊摸不透榆林的真心。她将永遠是他的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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