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豐腴之島

豐腴之島

豐腴之島

肮髒的綠皮火車上,人如潮湧,沒有多餘的空間放行李,他被同入京的學生簇擁排擠到火車門口。大軍用包緊緊壓扁,粘在後背上,一兩個小時下來,後背濕透,蔭出很大一塊印記,仿佛一塊年代久遠的疤,寫滿了這個人的屈辱與曾經的繁華。

到了晚上,噪聲漸漸消減,白日裏精力無比旺盛又喧鬧的孩子在母親懷中沉沉睡去,說着模模糊糊的夢話。聊天的人們漸漸消沉,開始沉思,醞釀睡眠的情緒。少了人的浮躁,空氣清澈,并且沁人心脾的愉悅。星空燦爛,貴州夜晚星如雲,且明亮無比。月光清透,照得人心情明朗。車路過湖南的時候,下了一小半兒學生,也有學生簇擁上來,又将他往車廂裏擠。他巴着一排座位上的木頭擋板才勉強沒被人潮卷走。他卸下了背上的包,夜晚本就清涼,沒了負重的包,渾身一陣輕松,後背甚至襲來甜絲絲的涼意。他背倚着木頭擋板,同另一個女子擠在兩排座位中間的過道裏,這過道很狹窄,容不下兩人,他們只好各自側着身站才得以不被硬塞進對方懷裏。下午時因了熱氣騰騰,栎樹臉上一直在泛的紅暈才沒被人識破,等到了晚上,情境完全改變,涼風習習的環境中,他顴骨上那兩抹紅暈像是塗了厚重的胭脂,越發火燎起來。

萬籁俱寂,火車亦在睡夢中。他迷迷糊糊地塌在倚靠的木頭上,眼睛眯一會兒合一會兒,硬撐了兩個鐘頭,終于癱軟。手中卻牢牢抓着軍用包,幾張票子踹在懷裏,貼身放。

臨睡前最後清醒地看了對面女子一眼,她眼睛睜得十分大,黑葡萄一樣地打量着他身側的窗外。那眼睛裏滿是對外部世界的好奇。他猜到她定是新生,上車時臉上還有殘殘的淚痕。他倦極了,不容多想,跌進夢裏。

被喧嚣吵醒,毋庸置疑。他挪挪身子,腳底一陣針紮的痛,疼地他禁不住雙腳交替跳動,龇牙咧嘴地小聲叫。對面女子噗嗤一聲笑了,尴尬頓起,他不知如何自處,拼個死活定住腳。

一天一夜間,他們始終沒有交流。若是他要上廁所,就看看她,四目交彙後,她點頭示意。他起身去廁所,她則将身子往過道中間一橫,為他看着那窄窄的空間。若她去接水,會捎帶着他的水杯,他亦會自覺地看管他們的天地。感謝彼此,只需淺淺一笑。需索彼此,只需一個眼神。真如這般簡單,彼此便能心領神會。

直到第二個夜晚,他精神抖擻,她亦如此,彼時,她已經一天一夜沒有合眼,并且保持着充沛的精力,貪戀窗外的風景。他在心裏是暗暗佩服她的——即使源于對外面世界的新鮮感,那也僅是一時的。除了榆林,他從未見過這般生命力強盛的人。這夜,由于下了輕輕細細的雨,他精神為之一震,并且一時興起。他這樣的人,讀了許多書,反而思想受到囚禁,已知的知識會禁锢住原本天生自由的靈魂。并且,讀書人易興奮易怒,亦是多愁善感的。他想到入京後,他跟這位共患難的女子便天各一方,興許此生再也不能相會,無論如何他是帶着遺憾的。于是,他決定徹夜不眠,或許,他能跟她有只言片語。

入夜,女子等衆人皆睡後,起身跳過一個個扭曲且睡熟并不能輕易被任何聲響驚醒的人,抵達熱水間,接了半杯水。他為減少去廁所的次數,便索性夜晚不喝水,也免去了膀胱的壓力。女子将搪瓷杯子捧在胸前,又是翻山越嶺,走近栎樹,躲進自己的空間裏。栎樹一低頭,視線稍斜,望見了搪瓷杯裏盛開的四五多淡黃色的小菊花。

“你不睡嗎?”女子似察覺到他的注視,并沒有擡頭,卻問他。

“哦,”他的心踉踉跄跄,支吾着說,“今夜無眠,就要入京了,心潮激蕩。”

女子猛地擡起頭,臉上立即擺出欣喜的格局,她激動地說,“原來你也是新生嗎?”

“不,”栎樹搓搓頭,“我上了三年了,不過不知為何,每次進京還是會激動。”他嘿嘿地笑兩聲。憨厚立即充斥着整個車廂,只撞上了那女子一人。女子隐忍不發,半天,終于噗嗤笑了,咯咯聲蕩漾在栎樹耳邊。他又是搓頭,跟着傻笑。

“我叫傃。”她說,沒有帶姓。

他一下惶然,磕磕巴巴說,“我叫鄭栎樹,大家都叫我大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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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樹,”他的名字在她唇間玩味,“多樸實的名字,你一定人如其名吧。”

“或許吧,”栎樹嚴肅地想了想,回答,“不過,我不切實際。”

她明顯被調起了興趣,竟說,“我也是個不切實際的人。小時候,父親被打倒,冠上老□□的帽子,母親不久後得了絕症,死了。父親過度抑郁,早早地被關進了治療所。所有人都認定我完蛋了,但我知道,我會去北京,會有個工作,将來也會生活在那裏。那是整個中國的象牙塔,我這樣的人必須生活在那裏。”

“必須生活在那裏?”

“對,”傃說,“我必須生活在那裏,我這種人。狠狠地摔倒,一定要華麗麗地爬起來。我總是在幻想,我過上了他們從未企及的生活,我笑的時候他們在哭,或者最起碼是哭喪着臉的。”

“你……怎麽會有這種想法?”

“你一定認為我不正常吧?”傃說。

“不,我只覺得你太好勝了。”

“不,我不比,我只在追求我想要的。自然,我想要的,對有些人來說,難于上青天。”傃見他撇了撇嘴,又說,“說真的,如果現在是清朝,我拼了命也會進宮,使出渾身解數也要當上貴妃。”

“噓,”栎樹逗她,“要是在民國,被特務聽見了抓你進大牢,罪名是複辟清朝。”

傃尖聲笑起來,嗓音裏充滿了少女的甜美和一絲矯揉造作的故作成熟。

“不過,你的志向可真不小,”栎樹笑說,“我是指,做貴妃。”

“都是些胡言亂語,勿提;來說說你吧,看你的氣場,将來必定有一番作為的,你為什麽去北京?”

“那是我爸媽的家,他們說北京是個好地方……就我個人而言,實在厭倦了大山,想到新鮮的地方走走。”

“對,年輕人就該這樣。”傃喃喃自語,仿佛她并非他的同齡人一般。

火車到了北京,他扛着兩人的行李包,傃有一個十分結實的牛皮箱,很重,栎樹單手提不動,只好放在背上,佝偻地扛着,另一手拎着自己的軍用包,像裹挾着孩子的慈父。傃離他半步地跟着,因她的箱子鎖扣壞了一只,要緊跟着栎樹謹慎地照顧。他們走到火車站前的廣場上,傃歡呼雀躍地跑到一個挂滿紅旗的小攤子跟前,跟人交談幾句,又沖他搖手,“過來呀,大樹,快點兒!”

是她學校歡迎新生的學生組織,他們有三輪車專門運送新生行李。傃恰好趕上最早的一趟,兩個高年級的學生接過栎樹背上和手上的行李,噗通一聲,放到三輪板車上。他開始偷偷地喘氣,因為忍受憋得滿臉通紅,不住咳嗽。

終于平複,拿回自己的軍用包,正欲告別,他忽然望見那紅旗子上的大字,竟然是自己的學校。那旗的邊緣在細微的晨風中翻滾着,栎樹忽然釋然。他不知為何會輕吐一口氣,亦不知為何緊繃的心又毫無緣由地變得舒緩。

他同她告別,沒多說話,只是輕輕道一句,“再見。”

傃咧嘴一笑,用力說,“再見!”

他只知道她的名字,又知道他們是校友。但他的學校十分大,他又不是張揚的人,一定不會造大聲勢地去找一個女子。但他有預感,他會跟這個人再次相遇。

栎樹平靜地學習,旅途中的相遇像一縷春風,于是,榆林沒緣由的抵抗給他帶來的苦悶被拂去了三分,使他得以繼續學業。女人心,海底針。

每年九月份,新生開學典禮後,按照慣例,會有學校範圍內的掃盲舞會。一遍遍地掃,從大一掃到大四,非得将所有的大學生培養地十分有舞蹈情趣不可。這亦是學校為這批新時代的大齡青年提供的機會,千年來的媒妁之言父母之命戕害了自由戀愛的激情,現下思想大解放,反倒只有極少數人敢于追求自由精神。大學勇敢地攬下了這項浪漫的愛情教育。

栎樹被團支書脅迫,必須參加。每年的這個時候,他的名字必然躺在名單的最後一列——那些到最後一秒才報名,或者被人拉去充數的。他肢體優美,并且協調,但讓人十分費解的是,即使極其簡單的舞步,學了無數遍,老師都教倦了,他還是不能跳下來。大學二年級有一次跳集體舞,所有人都得硬着頭皮上,他的舞步不繁複,只有三個動作:單膝跪地頭稍擎,站起身轉圈,最後雙手向上迎接初升的紅日。再是到不同的音樂時重複。即使如此,他依舊頻頻犯錯,幸好個頭高站在後排做綠葉,然而,自那次集體舞後,他頭上被扣上個“舞娘”的帽子——學跳舞像個娘們兒,諷刺味濃郁。從此,只要有掃盲舞會,他必定要回爐重造。

請的舞蹈老師是本校的藝術生,每周三晚上七點開始,九點結束。栎樹從足球場直接跑到舞蹈室,去的時候二十平米改裝的舞蹈室已經人頭攢動,他回身鑽出簇擁的房間,在門口忽閃着大汗衫,臉上急促地淌着汗。又有幾個小女生擠進屋,羞澀地偷瞄他兩眼,笑嘻嘻地揚聲說話。等震蕩的音樂被人群擠出門縫,鑽入他耳中,他終于不得不拉開舞蹈室的門,一片紅花綠葉乍然入眼,四五十個人被老師大手幾揮迅速分成兩組,井然有序地或卧或立。

“我不知道今年竟有這麽多人,所以要把大家分成兩組,”一個女子從最前頭往後串,她走過之處,人群自動分出條道,她在正中間停住腳,揚起左手說,“左邊是A組,”又放下左手揚起右手,一揮,“右邊是B組。A組的上課時間是周三晚上七點到九點;B組的上課時間是周五下午四點到六點。”

女子說完轉身去拿水壺。男男女女紛紛沖到牆角,拿包,拿水,拿外套,沖女子道別,嘩啦啦走了一半。栎樹是分在A組的。

每年的舞蹈課程八九不離十,認真跟着做了一會兒熱身運動,他感到厭煩,打一個報告說累垮了,被批準休息十分鐘。他鑽出熔爐一樣的教室,那裏頭是激情四射,活力滿貫的年輕人,對舞蹈或許不是真心熱愛,但跳起來神态認真、又勤奮。他找到一個罕見情侶出沒的逼仄處,從袖口裏摸出半根斬斷的煙,點上,慢慢吸進一口,在口腔、鼻腔、氣管裏婉轉地轉上一圈,才緩緩地從口中、鼻中吐出。

他又想到了榆林,對她的行為實在疑惑不解。這分明是個沒有參考答案的數學題,他按照邏輯推理,盡管有規律可循,并且無限靠近正确答案,但他永遠不敢肯定她摸進了榆林的心裏。等舞蹈課結束後,他立即給榆林寫了一封信。他每月往家中去一封信,往往,這信是由榆林在吃晚飯時大聲朗讀給父母的,他斷然不敢将一顆愛戀之心赤裸裸地寄去,思來想去,在慣常報告近況後,寫了如下一行:

“榆林,送你的兩本書如何?勿辜負為兄一番心意,請速寄兩篇觀後感。定要情真意切,勿草草了事。還望母親常常督促榆林學習。”

令他結舌的是,一個月後,有同學捎信說傳達室有他的信,推算時間便知,恐怕是榆林的“觀後感”寄到了,興致勃勃地去取。拆開土黃色牛皮信封,兩張薄紙掉落出,去看時,竟發現,榆林老老實實寫了兩篇觀後感,栎樹讀得聲情并茂。在信的最後,她寫道:

“栎樹吾兄,書很中意,惶恐地寫了兩篇爛文,還望吾兄不要嫌棄,勉勉強強看完。家中一切皆好,父母身體康健。二老盼望着你趕緊成家,請勿拂逆,速速遵從,以盡孝道。還有一事,我即将去貴陽中學做教師,恐怕是秋後動身。勿念。”

他聽後心急如焚,第二日翹課去發電報,請父母再三斟酌榆林去教學之舉。然而,兩個月後,父親來信說,榆林毅然決然地去了,他仿佛是在勸栎樹,說,你知道的,榆林的性格,只要她決定,誰也攔不了。

既然他們早已遠隔千山,在凱裏,在貴陽,對栎樹來說,距離是相等的。在除北京外的其他任何地方,她都是離開他的,那麽,在哪裏,又有什麽太大的區別。他便沒有再堅持阻撓,只是發了加急電報,請榆林千萬注意身體,并且時常給他寫信,并告知他她在貴陽的地址。

有一個周三,栎樹在球場踢球忘記了時間,等身旁人提醒時,已經過了七點,他先去食堂買了個饅頭,邊啃邊往舞蹈室跑,腦子在轉,搜索令舞蹈老師心裏舒坦的措辭。隔着脆而薄的木板門,他聽見裏頭有個女聲在輕輕吟唱,打着拍子。他平複了心情,輕輕地、謹慎地挪着木板門,蹑手蹑腳地鑽進教室,找到個眼皮下的空地,躲進人群裏。

“把動作再重複做三遍,之後各自找到搭檔去實踐。”女子說,她背對着人群,兀自地擎着手,立着腰,腳步輕盈地回轉,嘴裏細細地打着拍子,聲音盡管輕薄,但足以讓這屋子裏的所有人聽地清清楚楚。

三遍做完後,人群烏拉散開,各自尋找伴侶。栎樹把外套脫去,找個角落放護膝,回身時,大多數人已然找到了自己的舞伴,其餘的男生自由組合成男男,只是一眨眼工夫的事情。等他回過神來,驟然發現,竟然迅速落單了。

“你,來,”栎樹聽見前方有人在喊,一擡頭,看見了一張熟悉的臉,那人繼續說,“對,就是你,做我的搭檔。”

栎樹是曉得這個人的,他拼命回想她的名字,只記得在火車上跟她聊得甚歡,也知是同一所學校,但那名字,凝在唇間,一時間,究竟是想不出了。他慢吞吞走過去,伸出手說,“謝謝你,我叫鄭栎樹。”言外之意是,請主動介紹自己吧。拜托你了。

那女子捏住他的手,音樂響起。她開始帶着他在舞池中央慢慢地挪動,栎樹被她挾持着,渾身不舒服,動彈得,卻只覺四肢再不是自己的,只得被動地受她左右,她叫他去左他就左,叫他往後他就得退。并且,他的步子淩亂異常,常常是自己趔趄不已,那女子,從神态上看,十分鎮定,且一臉輕松,卻常常能順利躲避栎樹那雙騰在空中即将踩下去的大腳。

“大樹,”跳了兩圈她終于說,“我知道你。”

“我也知道你。”他又有點心虛。

“那我叫什麽名字?”傃問。

他局促不已,左腳右腳全亂了套,剛走兩步,竟然被自己絆住,噗通一聲跪在了地上,所幸被舞伴死命拉住,才不至于整個地臉面朝地、四腳朝天。那女子哈哈大笑,用力捏一捏他的手,說,“算了,也不為難你。傃,我叫傃。我這名字不好記,同音的名字又遍地都是,你會忘記那是很正常的。”雖是如此說,栎樹還是感到她是介意的。

舞蹈課之後,栎樹邀請傃去吃宵夜,他經常去西門一家拉面館,那裏的面筋道,湯鮮美。傃說,“好吧,去吃拉面。”她仿佛很高興似的。

一大碗牛肉拉面,一小碗羊肉拉面,栎樹又要了一瓶黃橙橙的汽水。傃歡呼雀躍,聲音把小小的面館都叫得亮堂起來,“我見過很多人喝這種黃橙橙的東西,可自己從來沒嘗試過!”

“為什麽不試試呢?”

“哪有錢呀,”她說得坦然,“本來到京的路費都是縣長特批的,幸而學校有貧困生補助,哪敢拿買饅頭的錢去過嘴瘾嘛。”

栎樹若有所悟地點點頭。

“而且呀,我去上舞蹈課也是因為有補助才去的!”她無比驕傲地說。

“我倒赧然了,揣着從父母處拿來的錢,請客消費。”栎樹笑說。

“你是不一樣的,”傃說,“你是不一樣的,我一眼就瞧出來了。”

“我怎麽不一樣了?”他心裏喜滋滋。

這時羊肉面端上來,傃先把羊肉挑吃淨,再吃海帶絲和豆腐皮,又猛喝一陣湯,這才抹抹嘴,認真地想了想說,“這是感覺,我們都應當尊重感覺;或者這樣說,或許,你僅僅是對我來說,是不一樣的。”她說完即低頭吃面,狀如許多日沒有進食。

牛肉面也端了上來,栎樹憐惜地看着傃,随即将大塊的牛肉、海帶絲、豆腐皮挑進她碗裏,傃起先是吃驚地擡頭,惑而不解地盯着他,後來,她又低下頭,不做聲地将牛肉、海帶絲和豆腐皮吃個精光。

他們吃完面,就趁着涼絲絲的夜風在小飯館裏聊天,栎樹又趁機給她要了一瓶白汽水,她喝得很細,咬着吸管一滴一滴地吸進嘴裏,再在舌苔上兜上一圈兒,最後才進入喉嚨。她心安理得地享受着栎樹的好心。

傃只代了一個星期的舞蹈課,後來,再見她時,她戴着白色的小圍裙在一個木頭吧臺裏坐着,手操作着計算器,笑吟吟。一次栎樹跟同宿舍的哥們去湖上的小餐廳吃飯,一頓飯吃完,他倆搶着付賬,忽而聽到吧臺裏有聲音在叫他,“大樹!”

他擡頭一看,驚喜極了,叫着:“傃,原來是你。”

“我在這裏打工!”她依舊是驕傲無比的模樣。

“恭喜你。”

“你若是接下來沒事,等我半個鐘頭,咱倆好好聊聊,”末地,她又補充說,“我請你喝汽水。”又朝他俏皮一笑。

他朋友識趣地走了,栎樹亦無急事要做,便在餐廳裏找個偏僻的旮旯,一邊翻桌上的報紙,一邊等她,偶爾看一眼她忙碌的樣子,偶爾看一眼翠綠的明鏡之湖。

約莫四十分鐘後,她端着托盤輕飄飄地走過來,托盤上是兩瓶汽水,其中一個插了吸管。她穿着碎花的裙子,上衣是洗舊了的白襯衫,十分端莊大方,這讓栎樹眼前不由得一亮。她在他對面坐下,笑說,“在這裏打工的好處是,餐廳免費提供午餐和晚餐,還不限量!我告訴你呀,我現在每天吃兩頓,晚飯和早飯就湊合成一頓了,每天在吃上根本沒有花銷呢。”

“不吃早飯可不好。”

“有什麽不好的?”

“我聽說,早飯是最重要的,長期不吃會的膽結石的。”

“什麽是膽結石?”

“……呃,就是膽裏面結了石頭……唉,總之,不吃早飯十分危害身體健康。”

“噢。”她繼續吸着汽水,對于栎樹的話,她并不以為意。

栎樹又問,“這工作不會耽誤你學習嗎……中午工作到現在,就是兩點……早就上課了呀!”

“話雖這麽說,學習哪有填飽肚子來得重要。”

“也是。”

“況且,只要我肯努力,學習是可以補上去的;可是,賺錢的機會難得,若是不珍惜,再難遇上呢。”她吸了口汽水,黃色褪去了三分之一,他注意到,她不再慢條斯理地品味道了。她又說,“也不是沒人勸過我,都說,你現在百分百努力學習,等畢業了再賺大錢,現在刷碟子洗碗收銀的,都是些小數目,還勸我不要舍了綠豆去追求那芝麻……可惜,我要是沒那芝麻,恐怕連大學四年難讀下來呢。”

“那以後我常常請你吃飯吧。”栎樹說。

傃的耳朵豎起來,眼神裏充斥着警覺,又說,“哪能讓你請我吃飯。”

“就吃早飯,”他懇切地說,“你那麽瘦能吃多少;又花不了幾個錢,況且,我現在在幫着導師做項目,學校裏、導師每月給補助的糧票我也用不完,也常常送人的,他們亦不領情,不如用來請你吃早飯。”

“早上我很早起來的。”她警告他。

“那再好不過,我五點半到後山跑步,六點鐘過後吃早飯。”

“六點半在餐廳見吧。”她幹練地說。

“你是起不來?”栎樹調侃道。

“自然不是,我每日五點起床讀書,然後給女生寝室派送牛奶,六點也就結束了;不過,早上的免費湯從六點半才開始供應。”

栎樹也會想,難道是愛上了傃?想了又想,果斷認為,那并非是愛。一切源于新奇,他從沒見過像她那樣的女子,自始至終靠自己,努力工作,罕見自卑。她的內心劇烈又強大,好似沒有一絲兒的空間留給陰霾。他會被她所吸引,在他看來,是必然的。況且,被她所吸引的,決然不止他一個。甚至是女孩子,也會為她而傾倒。她本身就如北方男子一般,堅強有力,并且懷有自我拯救的志向。

入冬第一場雪時,他在她宿舍樓下喊她一起打雪仗,身後是全副武裝的朋友們,他自己穿着厚重的軍大衣,戴着一頂皮帽子,雙手套着毛線手套,他們一齊朝她的宿舍窗戶大喊:“傃,傃!”

她從窗戶裏探出頭,挒出半個身子,她只穿着一件大紅色毛衣。

“下來打雪仗哇!”

她飛快下樓,像一頭紅色的熊,身子被棉衣層層裹疊,變得渾圓。

二十幾個人在冰天雪地裏投來擲去,必是一件極其歡樂的事。他們尋的這塊雪地,夏天裏是廣袤的草原,如今,下了一夜的大雪後,有些地方的積雪足足深到膝蓋,一腳踩進去,人都走不穩當。互相追逐,圍追堵截,玩得十分盡興。傃的火紅棉襖在白雪裏如同一支杜鵑花,開得十分慘烈而嬌豔。她的笑聲很大,跑散開後,即使離她一兩百米,也總能根據那笑聲辨別出她的準确位置,再用力扔捏地結實無比的雪球,十有八九都能砸中她。傃着實為自己的笑聲吃虧了不少。

但她那個下午确實十分高興。以至于一個星期後的早晨,他們照常一同吃早飯,栎樹注意到她手中多了一個用報紙包地嚴實的東西,等早飯吃完,她才忸怩地把東西往他懷裏一塞,羞答答地跑走了。等回到宿舍,等了又等,宿舍兄弟皆去了餐廳,他才小心翼翼地拆了厚厚的報紙,見着了一條深藍色的毛線圍巾。附帶着來自傃的小紙條:也不知長度夠不夠,若是不夠,告訴我,我再加。

家裏來信說,榆林工作出色,打算留在貴陽,同時,跟同一個學校的物理老師好上了,打算過幾個月就結婚。母親義正言辭地催促他,也該考慮考慮自己的婚姻大事,先成家,後立業。

這天。他問傃說,“你非要這般逞強嗎?”

他們正走在去自習室的路上,傍晚,落日金燦燦的餘晖落了滿肩。他們并肩走,傃靠近栎樹的那部分肩膀,被他擋去了不少陽光,留下一片昏暗。傃雙手環抱着書,捧在胸前。從餐廳一路走來,沒有人肯率先打破靜谧。卻不覺尴尬,各自看着沿路的風景,小花小草和微風,人群。

栎樹突然厲聲責問她時,她一驚,捧在手裏的書咣當砸在地上,揚起一小撲塵土。栎樹彎腰幫她撿。

“我怎麽逞強了?”傃嘶聲問。她居高臨下地看着蹲下的鄭栎樹,他慢悠悠地撿起四五本書,不慌不忙地拍打掉沾染在表面的灰塵,又硬塞進她雙手中,沖她抿嘴一笑。

“沒有。咱們走吧。”鄭栎樹說。

“你給我說清楚,別吞吞吐吐的;把心裏頭的埋怨都給排出來,省得将來得個悶病悶死了!”

“你別多想,這可不是埋怨。”

“不是埋怨是什麽,你分明是瞧不起我的生活态度,覺得我每日辛苦勞作是在做樣子給過去瞧不起我的人看,說不定還覺得我好高骛遠呢……我告訴你,這可不是逞強,這都是被生活逼的,我一個女孩,失去了家庭,孤苦無依,除了拼命工作,我能怎麽辦;除了出人頭地,我能怎麽辦。”

“那你一定是要留在北京了?”

“必須。”

“如果留不了怎麽辦?”

“即使是拾荒,乞讨,我也要在皇城腳下。”

“一點兒回貴州的意願都沒有?”

“一點兒沒有,不過畢業之後,等我安定下來,我得回去一趟,将我的父親從一個療養院送到另一個療養院裏。”

“你還真是有孝心。”

“你不也是個孝順的人嗎?”傃反問他。

“那是……自然的。”

“你不是也要牢牢紮根在北京嗎?”傃又問。

“是吧,我還不太确定。”他實話實說。

“不留在北京,難道你還要回貴州?”

“那可說不定,變數太多了。”

“能有什麽變數?只要你認準了,做就行了,哪管什麽變數,我呀,就是以不變應萬變。”

栎樹搖搖頭,“比方說,父母身體不适,肯定要回父母身邊以盡孝道吧……再比方,某一天忽然愛上了一個外地姑娘,跟随她去她的故鄉,這都是有可能的呀。”

傃聽見他的話,意外地沉思了一陣子,随後沖他肩膀上掄一輕拳,說,“看吧,你果然是不一樣的,跟我是一類人!倘若是我,有了個真心的愛人,他走到哪我就跟到哪……什麽出人頭地,全都是狗屁……你也不用這麽驚訝,我可不是一味地追名逐利,有些東西我也懂,比如愛情呀,幸福呀,都是難能可貴的,比什麽都重要。”

“你能這樣想真是好。”栎樹說。

四月的時候,同班同學皆在焦頭爛額地找工作,畢業分配的好日子剛剛随着計劃經濟一同結束。他在這裏沒有人脈網絡,親人也只剩下一位八十多歲的祖父,住在養老院裏,他每隔一個星期探望一次。像所有畢業生一樣投簡歷,等待面試。然而,到了六月,學校清理宿舍時,他還沒能找到中意的工作,所幸做了兩手準備,邊找工作邊申請讀研究生。父母皆以為他是瘋了,那個時候直讀研究生的人,在浩瀚的中國也找不出許多個,他倒是願意做第一批螃蟹。加之,研究生每月有一百多塊的津貼,再加上教授所發放的,他完全能夠自給自足,父母也便聽之任之,不再過分幹涉。關于榆林,她寫信對他母親說,她跟那個物理老師已經完婚,對方家境殷實,父親是資本家,母親是知識分子,那男人又溫文爾雅,懂得疼惜她。她很幸福。母親在信裏說,榆林,她真的是離開我了,我早就說過,榆林這孩子,只要她別的庇護她的大樹,她必定會離開我們,義無反顧。

他跟傃戀愛了。就在他收到家信的第二個星期,他們下了晚自習後去面館吃飯喝酒,他喝了許多,又絮絮叨叨、殘缺不全地講着他跟榆林的故事。傃聽後,果然被唬住了。

“那她是你的妹妹嗎?”傃問。

“當然不是,她跟我沒有任何關系,跟我們家人都沒有任何關系……我們不可以相互喜歡嘛,完全可以嘛!”

“那你們……有沒有發生關系?”

栎樹嘿嘿笑了兩聲,拍打着她的肩膀說,“這是個多麽純真的年代,我們連接吻都不曾有過。”

“既然你舍不得她,依我看她也是愛你的,你幹嘛不去把她追回來,別讓她結婚嘛!”

“榆林做事情總有她的道理,她做每一件事都是事出有因的……她這樣做,一定有她的原因,我……我尊重她。”

“哪有這麽多原因,你如果真的喜歡她,必須要有所行動!”

“有所行動?”

“對,你該去貴陽,到她家裏跟她說清楚;她避你不見,無外乎是因為你倆從小在一起長大,又被冠以兄妹的稱呼。她懼怕的,也不過是社會輿論罷了。社會上怎麽看,哪有真切的愛情重要哪!”

“不,”栎樹尚有些清醒,“不,榆林不是那樣的人,她不會在乎這個社會的看法,一定不是這個原因……或許,她真的只是當我為兄長,敬我,愛我。”

當晚,傃把他扶回宿舍時,宿舍大門緊閉,她又不敢驚動樓層管理員,學校有明文規定不許大學生抽煙酗酒。思來想去,只好把他帶到了湖中餐廳,她因為經常晚間當班,配備的有鑰匙。

她把他平放在門口的地毯上,又去後臺找了兩條擦盤子的大布,勉勉強強才把他的上身蓋住,又把他拍醒,喂了半杯糖水。

栎樹清醒後,第一件事情,便是單手捧住她的臉,嘴唇從額頭一路爬下,最後落在她嘴唇上,舌頭刺溜溜鑽進她的櫻桃小口中。傃的雙手迅捷地攀上他的脖頸,嘴唇一起一伏,舌頭靈動地跟他的攪在一起。空氣裏有唾液糾纏發出的腥味。嘴唇碰撞地吧嗒作響。他的雙手捏住她的雙臂,十指皆深陷在她粉白的肉裏。她的手臂趨上摟住他的頸,整個身子吊墜在他頸下,使他的臉憋漲成青綠色。

他們誰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卻在這場景中各自扮演着重要的角色。

他們都是饑渴的人。

一個對愛情抱有虛幻,付出真情,卻稀裏糊塗地慘遭人抛棄;一個對親情,對真情,對關懷,甚至對男人,因常年缺水而心田幹涸。傃自出生起,便在沙漠中行走,饑渴如老友一般,伴随着她走過年年歲歲。如今,一個如綠洲般的男人迎面而來,即使是海市蜃樓,也會因狂喜而奔騰。

更幸運的是,栎樹并非海市蜃樓。

幾個月後,他們結了婚。傃心甘情願地跟随栎樹返回貴州,他們的第一個孩子是個女兒,因為寄托着無限的希望,便叫她明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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