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湍急河流

湍急河流

湍急河流

這是偶然的發現。或許又是必然的。母親說,你終究會窺探到這個秘密。你跟明星的命運在很早很早,你們還小得不會說話,不會走路時已經彼此交織,糾纏不清。越想努力掙脫,越是在劫難逃。到最後,還不是屈服。

我聽出她是在影射自己。心情好的時候,她會開着音響,輕輕跳上一曲。她是個天生的舞蹈者,身體柔軟,又極富有樂感。熱愛音樂,也能彈得一手好琴,卻并非深閨中的富家小姐。她骨子裏有一種很濃郁的藝術氣息,使她盡管在幼年、甚至大部分青年時期扮作市井小民,也會被父親從茫茫人群中分辨出來。

家換了地址,搬到一處靠近山的小別院裏。庭院被母親收拾得極其幹淨,除了院子正中央的一棵梨樹墜落于地的雜亂枝葉與白色花瓣尚存外,其餘各處,皆是幹淨利落的。還是一層的低房,用堅硬的石頭堆砌出骨架,其餘的空間用巨木填充。我這次回家,與母親交談了許多。父親在貴州山中視察已有月餘,這年的貴州,災害頻頻發生。

她顯得很是寂寥。自從姐姐離去,她的笑容越來越少,話更是少。父親去山中之前便給我電話,說,若是工作不繁忙,就請假回家陪陪老母親。我答應了。等營養師資格證考下來,暫時又不找工作,便回至凱裏的家中。

母親心情平淡時,總是在院子裏澆澆灌灌,或者是掃地,喂貓。有時候也會讀書。她的眼睛花得厲害,我提議給她讀書讀報,她執意不肯,說自己并沒有老到需要女兒讀書讀報的地步。的确,她還年輕地很,不過才45歲左右。至于她的确切年齡,我當真不記得,拿自己的生日去推算,推來推去,也沒個結果。只能大約估計,她比姑姑小上兩歲,或者不相上下。

她有時會突然高興,有時又會突然悲觀。情緒如同潮汐,不停地漲潮退潮,叫人捉摸不定。我回家後,第一頓飯母親親自下廚,涼拌了魚腥草,兩人圍坐小圓桌,在收拾利落的庭院的槐樹下吃魚頭火鍋。鍋裏漂着厚厚一層火紅的辣椒。她的興致很高,胃口也好。我們還開了一瓶茅臺迎賓酒,在月亮下,慢慢啜飲。

我們在說話。彼此卻顯得很陌生,各自顧自地說着生活中的瑣事,不敢稍微牽扯及內心。吃火鍋的時候,各自專心致志,沒有交談。母親與我都有着異于常人的酒量,父親卻是不能飲酒的,而我又并非遺傳自母親,然而,我們彼此都為這個新發現的共同點而真切欣喜。

漸漸微酣,我望見母親的顴骨微微突起,泛着粉紅色的光澤。我亦有些醉意,母親這時已經離開座位,捧着酒盅站在月亮底下,舉杯邀月般。她透着醉意地看着我,忽然一飲而盡,将酒盅往地上一扔,對我說,“明光,你過來,我教你跳舞。”

我站起身,走到她跟前,沒有欣喜也沒有懼怕。

她抓起我的手,“這是我跟你父親第一次跳的舞,那時他還是我的學生。”說罷她捂住嘴羞澀地笑起來。

“你父親,是個笨拙的人,教一遍兩遍,五十遍,他還是不會,真不知道該說什麽好。”

“最後他學會了嗎?”

母親噗嗤一聲笑了,放開我的手,說:“直到去年過年時還在教他,步子淩亂沒有章法,還是會踩我的皮鞋;盡管如此,但是他每年還是會陪我跳上一曲。現在想來,時光可真是快呀。”

“是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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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于你姑姑,我跟她接觸的并不多,你父親很了解她,但他一定不會跟你講太多;我知道你想聽關于她的故事,我所知道的是,你父親總是說,她的故事很長,很長,又很曲折;我跟你姑姑僅僅有過兩次交集,你如果想聽,我将會慢慢告訴你。”

“我想聽,不過,只是當做別人的有趣的故事來聽聽罷了。”我一邊怕她心存芥蒂,另一邊又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

母親又倒了半杯酒,酒瓶中只剩下小半瓶酒在晃蕩,她也給我倒了一杯,牽住我的手往屋檐下走去。她在搖椅上坐下,我則坐在她旁側的藤椅上,她慢悠悠地抿了一口,擡頭仿佛是沉思一樣,夜風靜靜地吹,她只是皺着眉,仿佛是在召喚塵封已久的記憶,又仿佛是被誰的手扼住了喉嚨。最後,她捋了捋額上的頭發,慢悠悠地說,“一共是兩次,今天晚了,你又是剛回來,定是十分疲憊,我只講第一件事,剩下一件,下次找機會說吧。”

“我不累的。”

她似乎沒聽到我的話,只是沉浸在思緒裏,“我跟你姑姑第一次見面,是不歡而散的,是我挑的頭,對她破口大罵;那個時候,你姐姐剛剛出生,不過三四個月的光景,眼睛還不能順暢地睜開,并且,剛出生時因為臍帶纏住脖子導致大腦缺氧幾乎癱瘓,這好不容易得來的孩子讓我跟你父親格外揪心,自然對明星是百分百疼愛。你不要誤會,你亦是我的孩子,對你抑或是對明星,我是一視同仁的,我問心無愧;我記得是中秋節,你姑姑從北京回家,你父親以及你的祖父母對她熱烈歡迎,那種罕見的熱忱是我從未見過的,更無從體驗。我對她又恨又怕。她總是萦繞在這個家中,每個人做每件事,說每句話,似乎都能跟她扯上關系,我惱她,她的無處不在,似氮氣,充盈着我的心肺;并且,她敢作敢為,只要想到便會去做,這點我早有耳聞,倘若她繼續這般勇敢,我無論如何是招架不住的,然而,我的年幼的家庭,為了女兒,無論如何我也要牢實地捍衛住。”

“所幸她在家中住了三天便要走了,她走的時候容光煥發,你父親要去送她,她執意不肯,點名道姓要我去,那時我跟她在表面上關系維系地很好,謙恭忍讓,處處一派和睦景象,當着婆婆和丈夫的面,我只好答應,她更是欣然,仿佛挖好了一個陷阱,淨等我去跳一般……的确,我當時确是這麽想的,這麽些年後,我亦不怕你說我是小人之心……我是抱着明星去的,一來是明星的确離不開我,二來,也請她顧戀小女切不可橫刀奪我夫,然而,一切都太過突然,我哭笑不得,只得宣洩滿腔的憤怒。”

母親停下來,不經意間望向我時,眼中猶有恨意,她吩咐我給她斟滿酒,急急喝下,壓制住怒火,才繼續說,“我們在小路上慢慢走着,沒有話語,但她的步伐輕快,心情極好,我開始為自己的惡毒猜想而後悔;漸漸地,離火車站越來越近,我跟她真如姐妹般,開始有一搭無一搭地攀談起來,并且,那景象仿佛是彼此對對方的不舍稍有流露。她說了一些她的工作和生活的城市,我則告訴她二老的身體近況,歡愉的氣氛在我們之間回蕩,我甚至對她抱有幻想;然而,望見火車時,她忽然跳起來,跑到一個高坡上,回頭望着我們來時走的小路,卻說,‘等着瞧,我一定會再回來的!’,我被她的話吓得臉色煞白,她從坡上一路跑下,到我跟前時,忽然說,‘傃,或許這件事我應當告訴你。’我又是一驚,耳中轟鳴,‘什麽事?’她狡黠一笑,用手指逗了逗我懷中熟睡的明星,說,‘我也要做媽媽了。’……”

“‘恭喜你。’我咬着牙說,她伸出右手食指,驕傲地晃了晃說,‘不,你不應當恭喜我。’‘為什麽?’我聽見我的嗓音瑟瑟地抖得厲害。‘我不想說得太直白……我的孩子,她跟栎樹有關系。’……我抑制不住地破口大罵,将明星放在地上,跳起腳來大吼大叫着罵她,字眼極其下賤醜陋,我跳過去抓她的頭發,往她身上吐唾沫,對她拳打腳踢,然而,她絲毫不反抗,反而劇烈地大笑,她的面目并不猙獰,她是真切地高興,這更令人厭惡;後來,我發現,我的臉上全是淚水,而她,盡管衣衫殘破、渾身皆是唾液,卻是一臉幸福。她在向我宣告,她贏了。”

母親講到罵人這節時,嗓音跟着提高,變得又尖又細,等這段話講完,她渾身虛脫,就着月光猶能看見她額頭上亮晶晶的汗珠,遞過毛巾給她,她擦了擦,閉上了眼睛,卻對我擺擺手,說:“我累了,下次再講吧,你先去睡吧,小光。”

“哎。”我答應着,要去收拾殘羹冷炙,她又叫住我,擺擺手,“放下吧,先去睡吧。”

“哎。”我明知她此刻是極其不想看見我的,便聽話地回了屋。

“明日,你記得,晚飯後,我會給你講另外一件事,母親的記性不好,得靠你提醒。”

第二日傍晚,我洗好碗後,在梨樹下放了一張窄窄的原木茶幾,又沏了壺白茶。冒着的熱騰騰的蒸氣熏到臉上,打潮了眉毛和額上的發。母親端了兩個小木凳,遞我一個,自己則在我的對面坐下,掀起茶杯蓋抿了口茶水,嘴裏啧啧地發着聲響。在我殷切的眼神下,她開始講話。

“那天晚上,她還是上了火車,興高采烈的,盡管,恐怕已是體無完膚,頭發上還殘留着我的唾液,然而,她還是在人群的簇擁下走了;我盡量裝作什麽事情都沒發生,如常日一樣地對待你父親,但心裏的怨氣無論如何也稀釋不了,只能爛在心裏,發酵,最終糜爛成一個巨大的傷口。你父親,他定是毫不知情的,他對待我亦如往日,關懷備至,并且顯得坦坦蕩。然而,沒想到,三個月後,榆林回來了。”

“她的小腹已經微微隆起,但起初,因為被厚厚的棉衣所包裹,誰都沒看出來,等到了屋裏,脫掉外衣,眼尖的婆婆看到了,欣喜地大叫,大喊着,‘大林,你是有喜了吧!’,她微微點點頭,‘恩,已經三個月了。’我騰地一下火氣,卻不巧然望見了你父親,他的神态似有些黯淡,沮喪,我的心一下炸裂開,血像噴泉一般噴湧而出。”

“婆婆又問,‘榆林,這是誰的孩子?對方打算結婚沒有?’,她說,‘我還沒有告訴他。’‘他是誰,你倒是告訴我們呀,別賣關子!’婆婆又說,我知道我必然面如死灰,卻硬撐着笑臉,說,‘榆林,她是誰的孩子,你說出來吧,遲早是要大白于天下的。’‘好,傃,我聽你的。’她沖我笑着,像一條毒蛇,她走向你父親——鄭栎樹,抓住他的手,放進自己手掌中,攥緊,笑吟吟地說,‘孩子,是栎樹的。’這是我第二次同她見面。她對我是致命性的人,她豁地拉開生命的遮羞布,讓我瞧見一具不健全、甚至殘廢的軀殼,又假裝萬分惶恐地再次拉上,她使我對世界一下子失去了信心,決然地失去了勇氣。”

“盡管如此,在我看來,父親是十分愛您的。”我說。

她的臉上漸漸浮起笑容,點點頭,“是呀,幸好,他是愛我的。”

“後來,你跟姑姑達成了那個協議吧?”

“是,往後的你已經知曉了,”她說,“我擁有你父親卻致使女兒遠在千裏外;她失去愛人,卻使得你代替她守在那愛人身邊……不得不說,撇開私人恩怨,我得說,她實在是個令人敬佩的人。一個女人,敢有這樣的犧牲,敢這樣聲勢浩大地去愛一個男人,我是不及的。她對你父親的愛,在數年前,便永遠永遠地超過了我所能給予的。及至後來對待明星,她亦是全心全意,将愛毫無保留地,全部地給了星星,她不是個自私的人,她有責任心,敢于擔當。”母親說到最後,漸漸換了腔調,對那位曾經無比憎恨的人贊不絕口。

“現在回想起來,姑姑對我從來都是冷冰冰的,只有見到姐姐,她才會稍有暖意。”

“是呀,那才是榆林。”

母親感慨着,一動不動地凝視着頭頂的梨樹,仿佛透過這純潔的樹開的聖潔之花能有幸瞥見天堂一隅一般。她的茶水漸漸涼透,卻依舊挺着身子,又像是在與過去,或者虛無缥缈的靈魂對話中。

我在家裏住了兩個星期,直到北京來電話說青陽住院,才急匆匆地告別母親,獨自上路。母親送我到汽車站,問我,“小光,你自己可以吧?”

“可以。”我說。

“你怎麽不叫我一句了?”她又說。

我不明所以,端然地皺了眉無聲詢問她。

“叫我‘媽’呀。”她說。

我忽然笑了,從車上跳下,把她摟在胸前,輕輕摩挲着她的頭發,嘴唇垂到她耳邊,輕輕叫她,“媽。”

“哎。”她的淚呼啦墜下。

“我走了。”

“哎。”

青陽得了急性闌尾炎,剛從手術臺上下來,躺在病床上閉目養神。他母親在他身旁焦急地看護,我走進病房,她見了我立即站起來,打着手勢請我出去說話。我把買給他的花放進水瓶裏,卸下行李,跟随婆婆出門。

“回凱裏了?”她問。

“是,母親身體小恙就回去看了看。”

“你母親,她身體還好吧?心情還好吧?”

“都挺好的。”我低下頭,不說話了。

“我能理解你。”她開口道,“但是,你不僅是明星的妹妹,也是青陽的妻子;明星的離去,我們都深感悲痛,但是,小光,你要記住,不管是誰的離去,只要你還殘存着一絲氣息,生活都要繼續下去。”

“我明白的,媽。”

“我也知道,你跟青陽生活得并不好,委屈了你,好心的姑娘。”她拍拍我的肩膀,想要給我一個擁抱,我輕輕掙脫,理了理劉海兒,歉意連連,“媽,我想去看看青陽了。”

“好,去吧,去吧。”

青陽痛得龇牙咧嘴,我在他旁邊坐下,抓住他的手,拿紙給他抹去額頭上的汗星。這陣痛過後,他回抓住我的手,說,“回來了?”

“恩。”

“爸媽身體還好嗎?”

“很好。我還替你捎了問候,盡管你沒有問候他們。”我逗他,他不敢笑,一笑渾身亂顫,傷口牽扯着痛。

“怎麽會得了闌尾炎?”我疼惜地責備他。

“這個星期一直忙碌,沒有時間吃飯,後來,有了時間,一次吃猛了,回到家肚子就開始絞痛,送到醫院一查,竟然是闌尾炎。瞧瞧,你剛出趟遠門我就不行了……我是多麽依賴你。”

我沒有再說話。這種因為分離不少時日而平地生出的親近讓我不知所措,完全不能自處。跟青陽,在兩個星期前,還是客客氣氣的模樣。如今,說話間,行動裏,竟蓄滿了默契與憐愛。仿佛我不言語,他便知我的心疼似的。抑或是,這場病催發出我與他心底裏對對方的依賴與珍重,因為珍重,不願輕易地挂于齒間,願意小心翼翼地保存在一處,不給對方察覺。

這不過是個小病症,動了個小手術。很快,他便生龍活虎。依舊精力充沛。我對他說過,說他像一座熱帶雨林,無論何時,總有生命的跡象。他粘着眉,說,哪有比喻說人像一座熱帶雨林的。我說,你就是,生機勃勃,雨量充沛,每日每時每刻,都在繁衍生息——從你身體裏生出無限個想法來,落在紙上,形成文字,最後凝結成一部部的研究報告。那是智慧的結晶。

他以為我是在誇贊。事實上,我的的确确是在誇贊,但這誇贊裏,又隐隐含着卑微的不滿。

我不滿意于他對人生的态度,不解于他的甘于不幸。是的,他絲毫不掙紮,在生活幸福上也毫無追求可言。他是濟世的材料,怎會受塵世的羁絆。一個發動戰争的将領,是不會顧惜妻子眼淚的。

一個閑暇的午後,我從姑姑的家中信步徜徉,打掃了我的房子,我的院子,甚至清洗了我的兩輛車,一赤紅,一墨黑。清潔完畢,大汗淋漓。我在小風下的樹林裏稍稍坐了一會兒,等汗基本幹透,我忽地站起身,往凱裏的公寓走去。那不過是六七分鐘的路程。他的窗戶緊掩着窗簾,便猜測主人尚未歸家。在樓下小超市買了一包薄荷糖和一包駱駝,蹲在公寓樓梯口,叼着一支煙。

後來,腿蜷地疼,索性席地而坐。我當時穿着一條寬松的藍白色牛仔褲,足蹬露趾涼鞋。天漸漸暗下來,低垂的白雲不知不覺被藍天暈染,一點點兒失去本色,消失在天際。有紅霞出現。

我的煙,抽了五根。自己是學養生的,并不敢太過糟蹋身體,便把剩餘的煙連同煙盒扔了,嚼一粒薄荷糖。

我等到很晚,馬路上路燈滅盡,醉漢出沒了又歸家了,也沒見屬于凱裏的那個窗子亮起燈。青陽回家沒看到我,十分擔心,打了無數次電話。自然,我都接了,卻只說,“我有不得不做的事情,請讓我做完。”他回答說,“那你注意安全,每隔一個小時,我會給你去電話确保你的安全。”

我感覺到寒冷,把身體從石階上拽起來,□□已然麻木失去知覺,扶着牆蹒跚地走了兩分鐘,才沒了踩在刀尖的劇痛。

不知怎地,我便來到凱裏樓下,并且,不知為何,我竟瘋狂地想要見他一面,瘋狂地徹夜等候。見到他之後要說什麽話,做什麽事,心中并無打算。

只是想見他。只是想他。

天亮後,青陽出門上班,才在門口發現了我。我忘記帶鑰匙,又不想驚動他,只好在門外将就着過一夜。他憤恨地說,“因為你沒有回來,我根本合不上眼,哪裏談得上驚動我……拜托你,小光,不要讓我這麽擔心,我們的生活在繼續,我們不能屈服于過去。我們要珍惜自己。”

“可是,我已經屈服了。”

“你還有機會,這并非終點,你可以選擇別的道路。”

“是嗎?”我反問他。

“是。”他鄭重地點頭。

“那你屈服了嗎?”

他依然看着我的眼睛,卻不語。

“你也有機會,可以選擇別的道路,你為何不選呢?”

“我無路可走。”末地,他才說,“時間像白駒過隙,但有些人,有些事本身就獨立于時光之外,不管時間多久,多長,終将深鎖心田。”

“沒有東西可以獨立于時光之外。”我冷冷地說。

“有一種東西,”青陽伸出手溫柔地替我撩撩發絲,說,“感情,不會随時光而全部流逝。”

青陽愛我,我心裏清楚地很。愛這種心意,總是在微小處方能淋漓盡致體現,只要他望着我,用手輕撫臉的輪廓,或者輕輕撥動我的發絲,愛即出現。他的心裏,更多的是姐姐,這一點我更加清楚明白。而且,我相信,在我的餘生裏,她的地位任誰都撼動不了。我常常有無力感,并且沮喪,憂傷。甚至想到要死去。這個世界,太過沉重,壓垮了我貧瘠的肩膀。

對青陽,我曾經苦苦思索這份感情。我想,我是愛他的,尊重他,欣賞他。我具備一切的妻子對丈夫的感情。母親曾經拿亞當夏娃比喻過我與他,她的比喻生硬但不無道理。她說,當初世界上只有亞當和夏娃時,也不見得他們是相愛的,但只因為這世界上只有他們兩個,他們便相愛了,繁衍生息,哺育了整個世界浩浩蕩蕩的人群。我聽得出,她本意屈服。我跟她最大的不同是,我過分強調心理感受,不滿,抗争,不滿,再抗争;而母親,則更加理性,理智地去看待這個世界,将現實看穿,并且甘願屈服。

“一份平實的感情才是最重要的,平淡中才是生活。我從來沒見過轟轟烈烈相愛的人,到最後也白頭偕老。”母親說,“找到個适合一生牽手的人,已經是福,不要對他們苛刻,更不要對自己苛刻。”

我反駁說,“若是輕易屈服,才是對自己苛刻。”

母親不以為然,搖搖頭,她正坐在梨樹下的搖椅上,擺着蒲扇,身上挂着幾片墜落的潔白的梨花花瓣兒,她悠悠乎說,“妥協,才是幸福,這是我窮極一生得到的經驗和教訓。”

然而,我并沒有聽從母親的話。經歷了許多,亦悟出許多道理,亦是明白母親的話總是對的。然而,我總要叛逆地非要親自嘗試一番,失敗了,才肯遵從經驗教訓。三個月後,我跟宋青陽分開了。我把打印好的離婚協議書放到他桌上時,他仍舊在研究,以為我如平常一般,體貼地放上溫暖的茶水。他沒有擡頭,卻說,“謝謝。”

“等你忙完了,看看這個。”

“好。”他仍舊低着頭,沉浸在生物學中。

門口放着我的三口箱子,從凱裏來時是兩口,衣物都是舊的,我沒有頻繁添衣的嗜好。第三口箱子中,放的是跟青陽的結婚照,我們的結婚證書,共用過的床單,他破舊的襯衫、領帶和運動褲。我不想忘記這個人,盡管他在我心上已經有着深深的烙印,然而,只要兩人分離,終究有想不起對方氣息的那天,而我想記住他。我在他心中,是跟姐姐融為一體的;而他在我心中,亦是扮演着相同的角色。熬過許多日月後,我才明白,若想解脫了痛苦,唯有分離,去到一個沒有人認識你的地方,重新開始。因為,只要見得到對方,姐姐的影子便如此迅捷,以光速的姿态撲上我們,牢牢揪住我們的心,撕扯着。

我在離婚協議裏寫道:

“請簽了這一紙協議。在我悠忽而過的人生中,我再次屈服,這次,卻是屈從于心的意志。請一定找到一個可以結婚的女子,然後生兒育女。我此生,只結婚一次,便是同你。并非是效仿忠貞烈女,我只是不想拂逆姐姐的心思,答應跟你結婚,便再也不能同別人踏進婚姻的殿堂。

我們兩個人,身上都有着極重的明星的影子,我曾數次想要洗掉,卻是不能。而你,或許渾然不覺,又或許潛意識裏便是希望她的氣息能殘留在自己身上,你從沒想過清洗,你在她的灰燼裏選擇了重生。而我在她的灰燼裏,只看到日漸消損的肌膚,和終有一天的隕滅。所以,請原諒,我不得不離開。我屈從過許多事物和人,也屈從于各種各樣的意志。我為自己羞赧,唯有此次,我想要決絕地屈從。屈從于我的內心。并且同時,解脫了你。”

我沒有去找凱裏,卻是回到凱裏的家中,陪伴母親。背着包到火車站,被人群簇擁着登上火車。有陌生男子熱情地幫忙将行李扛上火車,再塞到行李架上。火車開動了。外部世界在窄小的窗口裏不停更疊,風刷過厚玻璃,輕微地撕裂聲,只有将耳朵貼到玻璃上方能聽見。

身旁是位中年男子。對面兩人,一位是跟我年齡相仿,或者年輕兩歲的女子,一位是上車時幫忙搬行李的男子,他的行李只有一個大背包,塞得鼓鼓囊囊。他看起來不過二十五歲的模樣,但面龐模棱分明,手臂尤其引人注目,看起來孔武有力。我們坐的是綠皮火車,到凱裏,二十七個小時。車行到南陽時,四人已然熟絡。分享對方的食物,無拘無束漫天聊天。我的注意力大多放在對面的男子身上,他渾身散發着吸引人的氣息。十幾歲時,尚存少女情懷,多被男子的表象所迷惑。如今,識別男子,不再僅僅依靠眼睛,更多地,是被表象下的那顆內心所折服,從而心生愛意。

他的話語不多,但斷斷續續,從上車便沒有消停過。他的談吐,已然洩露了他的閱歷。這是個初入社會,并已經掌握生存法則的年輕人。他懂得收斂與舒張,懂得談話的技巧,更重要的是,懂得識破人心。

火車行到湖北時,輕紗般的月光灑下,如淅淅瀝瀝的小雨。十一點一過,仿佛有人按了開關,車廂中一下子竟安靜了。仍舊能聽到沙沙的說話聲,但音量極小。身旁的中年男子已經熟睡,拉扯着喉嚨,打着一短一長的鼾。對面的女子在看書,男子則別過頭看這漆黑的夜。

拿水杯時,跟女子對視,相視而笑。我問,“看的什麽書?”

“《旅行,戀愛》,看過嗎?”

“沒有。”我搖搖頭。

“現代的人呀,愛情太匮乏,只好一遍一遍地旅行,行走在路上,方能忘掉現實中的饑渴。”她說的話讓我刮目相看。她仿佛為了讓我更震驚,接着說,“越來越多的人不知道什麽叫做愛情,不知道該如何愛,更加難以愛上一個人。我就是其中之一。”她苦笑一聲。

我想,盡管我亦是再難以愛上一個人,然而,我的愛人已然雕刻進我心裏。他可以叫宋青陽,也可以叫做李凱裏。

“我一直在等待一個跟我旗鼓相當的人,臭味相投或者惺惺相惜,可惜,”年輕女子邊說邊把頭從書裏揪出,臉偏向那男子,猶疑地盯着他的側臉,喃喃道:“他一直沒有出現。”

“他會出現的。”我說。

或許是淩晨一點,又或許是一點一刻,擎在女子手中的書墜地,她終于睡了。對面男子兩小時前便閉上了眼。我彎腰撿起那書,随手翻上兩頁。書內有插圖,有十分秀麗的山峰,亦有藍盈盈的碧水。再翻一頁,黃沙漫天,茂密翠綠的葡萄藤架子,規矩的梯田,上頭是金光閃閃的紅日。

“那是喀什。”耳畔響起一個男聲。

擡頭看,竟是睡眼惺忪的對面那男子。

“是新疆喀什。”他咧嘴一笑。

“你去過那裏吧?”

“五月剛從那裏回來,”他撸起袖子,指給我看,說:“這是曬傷的痕跡,那裏的陽光十分充足,是個療傷的好去處。”

“為什麽這麽說?”

“你無法找到一片陰霾,身心皆暴曬在劇烈的日光下。那陽光無孔不入,非得将你渾身的潮氣晦氣曬幹淨不可;很适合你。”

“為什麽适合我?”惑而不解地問。

“雖然我不知道你曾經經歷過什麽,但我覺得,你渾身長滿了苔藓,就要發黴了。好像貴州夏季的天氣。你需要一大片陽光,需要暴曬。”

“是嗎?”我笑了笑。這是個不需要回答的問話。

我從來不相信旅途中飛速而劇烈的愛情,正如不信任一見鐘情一般。我不會在沒有愛情的時候寄希望于一段旅行,希冀是會有的,只是不信任它。我不知道對面男子的姓名,也沒有問的意願。

到了白日,談話在我跟他之間忽然銷聲匿跡。偶爾會對視,但他說的話我接不上,他也沒有回答過我的任何問句。然而,我跟他的心貼得很近,很近,對方的呼吸聲強烈地撞着耳膜。這種感覺很強烈。我忽然想起多年前,在火車上,面對面站着的男女,幾乎雷同的場景。在不知不覺中,他們相互依存,最終相愛。現在想來,母親在父親懷中,從來是安然的。或許,旅行中的邂逅又似乎是可信的。

火車傍晚時分抵達凱裏,午飯時,他問我到哪裏下車,我反問他說,“你到哪裏下?”

他一怔,說:“到貴陽。”

“我到凱裏。”

“你是回家嗎?”

“是。”

“我到貴陽出差,我的家在北京。”

車晚點半小時,五點四十四分,車停在凱裏火車站。他從行李架上取下我那三口箱子,将其中一個扛上肩,手提另一口,對我說,“先在車上等我。”

我點點頭。他将箱子放下,飛快回身重新上了火車,背起背包,從我手中奪去第三口箱子提在手裏,另一只手,輕輕地抓住我的手,穿過厚厚的人牆,跳下火車。

“你這是幹什麽?”

“不是說在旅途中能邂逅愛情嘛,這不就靈驗了。”

“你相信這個?”

“當然不相信,但它竟不期然來了。”

“你還是上車吧,回到你原先的軌跡上去,不要随便為不相幹的人改變原先的計劃。”

“生命不就是這樣才有生命力嘛。随時上路,随時出發,随時邂逅,随時停留。我們還年輕,應該有這樣的激情才對呀。”

“你快走吧。車就要開了。”我催促他。

“我叫建樹,陳建樹;最起碼你也要告訴我你的名字吧,相識一場。”

“明光,鄭明光。”

車緩慢地滑行着,門已經封閉。他并沒有上車,而是跟我僵持着。我早該明白,能吸引我的人,往往性子孤傲,倔強,不肯屈服。陳建樹讓我懼怕的,是他渾身的朝氣,他那随遇而安的個性,他那随意便可沿着發際傾瀉而下的燦爛陽光。那是會讓我這樣的星光黯淡無比的。

我們找到一間小飯店,要了四個菜,其中之一是貴州特産,魚腥草。用鹽、味精和色拉油調好,放了幾片香菜。白米飯。兩罐芬達。我跟他面對面坐着,各自吃着碗裏的飯,夾着盤裏的菜,因為饑腸辘辘,各自狼吞虎咽,沒人說話。

我吃了許多。在北京時,飯量少得可憐,一整天只能吃下一小碗米。然而,只要回到貴州,立即胃口大開,辣椒是原因之一,但是,更多的,卻是心安。回到故鄉,不用提心吊膽,神經緊張。

“別吃那麽快,喝點水再吃。”陳建樹心疼地責備說。

終于杯盤狼藉,力氣稍稍恢複,我便跟他攤牌,“陳先生,”我這般叫他,“我有話對你說,希望聽完我的話,你能自覺自願地離開這裏,回到你該去的地方。”

“怎麽,吃飽了有力氣了?好,針對陳建樹的讨伐會正式開始。”陳建樹調侃道。他的脾氣真好。又是個幽默的人。

“我是個已婚女人。”我大大方方地說。

他聽見我的話,笑立馬凝住了。

“你所見的我身上的陰暗、潮濕和苔藓,源于我的姐姐,她剛辭世不久,我很愛她,所以整日悲傷難以自拔,但是卻無關我的感情生活——我的婚姻,很幸福,可以這麽說。”

我起身去結賬,等回身時,卻看見他的臉上已然換上了別的表情,不再是尴尬、震驚和不知所措。他舒适地坐着,渾身上下散發着悠閑舒适的氣息,見我回來,拉起兩口箱子,說,“盡管我跟你無緣,但是好歹我做過努力,得知了實情,以後偶爾想起這場邂逅也不至于後悔得垂首頓足……你住在哪?我送你過去。”

“不用,我父親待會兒會來接我。”

“那好,”他把行李放下,幹脆又坐回椅子,說,“那我等他來再走吧。”

我旋即不悅。

“我不會打擾你的生活,只是想送別一下,讓這段美麗的邂逅能完滿。等你走了,我立即就動身去貴陽。”

一刻鐘後,父親出現在小飯館前,他先同我擁抱,再接過三口箱子塞到行李架上。我輕輕喚他“父親”,而後上車。我沒有同陳建樹道別,他一片恬然,同父親打着招呼,并祝願我一路順風,一生幸福。我感激地輕輕點頭。

母親看見我,喜極而泣。她已經知道我跟青陽離婚的事實,她從前便知這場婚姻是錯上加錯,卻不得不附和着姐姐的遺願。人們總是在不知不覺中做着各式各樣的屈從,屈從于客觀現實,屈從于權勢,屈從于冥冥之中的命數。母親更是如此。

“如果這就是你的決定,那我選擇尊重,只是,”母親将我的頭按到她肩膀上,輕拍着我的脊梁,說:“只是,以後的路,還很長,因為你是個離婚的女人,所以會更加艱辛。”

“我明白的。”熱滾滾的眼淚沿着鼻翼流下,“但我不會輕易屈服。”

“有什麽打算嗎?”母親又問。

“我想去教書。”

“還去山區嗎?”

“是。已經遞交申請了,下周就有消息了。”

從依維柯上下來,腳結實地踩上黃土地時,情緒異常激動。往地上看時,平整的黃土上竟赫然顯現着兩塊被眼淚砸出的深棕色印子。付了車錢,拖着随身的行李布袋沿着坡一直向下走,山腳下便是小學。一時間,頭暈暈的,腳下沒了定力,跌跌撞撞地只管小跑,手臂上的行李袋勒進肉裏,并無知覺。只是奔跑,嘴角帶着繁複的情緒,想笑,又控制不住地在掉眼淚。

南明在校門口接到我,他先給我一個厚重的擁抱,然後接過行李袋,欣喜地說,“你可算來了!”

“想我了?”我逗他。

“不只是我,還有你從前教過的孩子!”

他在當地三年,已經成為道地的織金人,行為習慣也全然改變。待我将行李收拾個大概,他便請我去辦公室小坐,沒想到這小坐竟是喝酒。開了四瓶啤酒,二話不說,先是一揚脖,杯中幹淨。我竟感慨萬千地笑了。

“你已經融入這裏了。”

“是呀。”南明又斟酒,他的笑,那般潔淨,那般純白,像是清晨山間随意開放的一株形似百合的花,我即使只是望着那笑,便心生愧疚,并恐慌,怕亵渎了那份聖潔。

“我一早就知道,你還會回來的。”南明一仰頭,又一杯酒水下肚,那動作一氣呵成,豪爽無比,我舉杯,也喝淨了杯中的青島啤酒,問他說,“這是你從家鄉帶來的?”南明是青島人。

“那倒不是,青島啤酒暢銷全國,在貴州随處都能買到。”他揚眉吐氣道。

“你為什麽認定我會回來?怎麽就敢認定呢?”我好奇地問。回到貴州後,還原本心,返璞歸真,會發覺越來越遲鈍,越來越笨,越來越難以挪動步伐。

“因為你是屬于這裏的。”他狡黠一笑。

仍舊住在李大富家中,還住在從前的那間屋子裏,跟南明仍舊是隔壁,一切都沒有改變。整個世界都變了,而這裏卻事事依舊。這是個世外桃源。不随着時光的流逝而變更,不以人類的意志而迅速更疊。這仿佛是一場普通的夢境,沒有紛繁複雜的場景,沒有光怪陸離,沒有複雜的故事情節,維系夢境的是幾種直擊心門的情感:快樂,愛,思鄉,淺薄的憂傷。

不對,有不同。

李勳不在家。第三天才意識到,便問苗姐,她興高采烈地說,“小勳成績優異,被縣裏的初中錄取了。城裏的初中都實行住校制,一個月才能回家一次,再過兩個星期他才能回來,那孩子,還不知道他這個月回不回來呢,又貪玩又用功的,有時候說在學校裏學習,有時候又因為學校裏籃球比賽抽不開身。”

我注意到苗姐臉上淨是驕傲和對兒子的褒揚。

時光真是快呀。

小學裏又新來了兩位老師,是專業教師,南明現在是教導主任,一邊教課,一邊管理學校,我想,這裏的孩子真是有福氣,能有他那樣一位負責、有愛心的管理者,的确是有福的。他每日聞雞起床,又往往是方圓百戶最後熄燈的一位。兢兢業業。他使我崇敬。

我教語文和歷史,一切駕輕就熟。又兼任學校的圖書管理員。從凱裏過來時帶了一批新書,後來,只要有機會去城中,便會采購些新的讀物,補充圖書館的書源。

生活同三年前并沒有太大的分別。仍需辛勤割草喂豬,也會下田幫忙。孩子會鬧騰,但不難管,也純真無比,會明明白白地顯露出對你的愛,從他們的眼睛中,亦能看到對愛的渴望。他們會攀比,卻是為了得到更多的贊同和誇獎。這是真正的小孩子。

我仍舊愛這裏,感情十分充盈。

有時,會忽然覺得,自己是全新的,沒有經歷,很善良,也會相信別人,敢做敢當。得到了第二次生命一樣。這是大山的饋贈。感謝它。

兩個星期後的周六,李勳從初中回來了。我險些認不出他來,他比從前足足高了二十厘米,黑黑瘦瘦的,戴着一副黑色方框眼鏡,已經有些時髦。他聽說我回來後,等了兩個星期,終于馬不停蹄地回家。然而,見面時,他卻是羞澀的,在苗姐的呼籲下,才勉強地小聲叫我,“老師好。”之後便一直低垂着頭,一副犯錯了的樣子。

“你好呀,李勳。”我拍拍他的肩膀,不敢有太親昵的動作。在我的學生面前,我總是充盈着強烈、即将溢出的母愛,将他們想象做自己的孩子,毫不吝惜疼愛。

“小勳,你說句話呀,不是總盼着鄭老師回來嘛!”

李勳的臉紅透了,半個字也不說。第二天清晨,在水窖邊碰見他,他正欲回避而逃,被我叫住,嬌嗔地斥責:“跑個什麽!”

他立即站住,頭垂着,任我如何呼喚,都不肯看我。

“好吧,反正你今天下午也該回學校了,一個月後再見吧。好好生活,切勿虛度光陰。”我無奈地說,轉身回屋。

熟料,午飯後,他竟敲響我的房門,支支吾吾地叫着“老師”。我請他進屋坐下,同他說話,一副語重心長的模樣。做慣了老師,這老師的姿态竟是深深融進生活中去了。等了一會兒,他仍緊閉雙唇,一個字兒也不吭。

“想過将來要做什麽嗎?”我率先打破寧靜。

“想了一點兒。”支吾了半天,才聽見他那如同蚊蟲振翅的嗓音。

“想做什麽?還是經商嗎?”

“是。”他很堅定。

“只要你堅持不懈,一定能成為一位成功的大商人,我始終相信你。”我也很堅定地說。

“謝謝。”他說着,站起來轉身便走,順手帶上房門。

這就是支教的意義。盡管不能改變當地的教學質量,也不能帶去許多知識,但是,請不要忽略信念的力量。人的一生,往往都是一念之差,并非是難以撼動的。即使是很小的孩子,難以理解那份信念的意義,然而,你帶去的信念,在日後他的生活中也必将會有或輕或重的作用。

接到母親的電話,說父親過幾日正好公派出差,到織金考察,恰好可以去看我,“想吃什麽,小光,你爸給你一并帶去。在山中教學,苦得不行,吃不好也不一定能住得慣。”母親說着,嗓子抖起來。

“我想吃魚腥草。”搜腸刮肚,只想念這麽一道菜肴。

四天後的正午,結束了上午的課,回住所吃飯,遠遠地看見苗姐在家門口迎着,朝我喊着,“鄭老師,快回來,你父親來啦!”一路疾奔,及至門口時,苗姐趔趔身子,父親從她身後出現。我迎上去,叫他,“爸。”

父親執意要帶我下館子,吃當地的魚肉火鍋,我先是不肯,父親有些不高興,道:“你爸想嘗嘗當地的魚了,你倒不肯了。”此處的魚肉火鍋十分出名,湯底是千百條魚熬出的魚湯,配上獨特的調料。涮的是魚的各個部位,臭豆腐,青菜,粉絲,土豆等。

吃得酣暢淋漓。辣味十足,十分過瘾。飯後,送父親去鄉政府,他要去找一份名冊,他在調查整個貴州省,各個縣市的支教歷史,我不知他在查什麽,以為這是他的職責,并不敢多問。

他來時帶了一大捆尚未處理的魚腥草,還有十幾本我要求的書。等放學後,回到住所,父親已經從鄉政府回來,等在屋外了,“我一會兒要回縣裏,你可要注意身體,吃好,住好。”

“我會照顧好自己的,您放心。”又問,“找到名冊了嗎?”

他沒有正面回答,而是對我說,“明光,帶我去參觀參觀你們學校,現在已經放學了吧。”

父親對學校有着極大的興趣,他将每個教室都參觀一番,從一個教室的講臺走到最後,從窗子中探出頭去。在操場上一圈一圈獨自走。仿佛在找回一段落下的記憶。

最後,他說,“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我不明所以,又知問他也不會有答案,只好緘口。然而,他上車回織金縣城之前,卻告知我說,“你的姑姑,曾經也在這所學校教書。”

“她不是在貴陽的高中嗎?”

“她騙了我,騙了所有人;也沒有所謂的結婚對象物理老師,一切都是她杜撰的。”父親忽然笑了,拍拍我的肩膀說,“小光,要珍惜每一個愛你的人。”

我點點頭,并不理解他的用意。

父親上了車,又探出頭來,瞧了一眼山下蜿蜒的小溪,自語道,“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又道,“另一段歷史上演了。反反複複,糾纏不清的歷史呀。”

尾聲

青岩古鎮

“黎妹,幫我看一下店。”

“又上新貨了?”

“是呀。今天早上張姐特意來告訴我,說是上了一批新款式的裙子,我想去看看。”

“真不知道誰還能比你更愛碎花裙子,明光姐。”

“給你也準備了午餐,在架子後頭的布袋裏。”

“又給我準備了?怪不好意思的。”

“誰讓你喜歡我的手藝呢,有人欣賞的花,總要不辭辛苦地使勁兒開。”

黎笑着沖我擺擺手,這會兒是午飯的空當,我要去的店在同一條街道上,便是沿着這鎮子的一條著名的背街走到頭豁然便見的那條。張姐的民族服飾店生意興旺,她有一雙慧眼,能挑得出一季最受歡迎的服裝來,再搭配上首飾,偶爾也有手工染的布。并且,我發覺,她的衣服是整個鎮子上最便宜的,盡管我剛來此地不過半年的時間。

我喜歡去她的店裏挑衣服,幾乎每隔兩天都會去,大多時候是什麽都不買的,我并沒有太多可供揮霍的錢財。苗族的服飾是主流,偶爾能見到狀似朝鮮族的蓬松絲裙。愛四處瘋癫的女子,在內心裏,都是極其珍愛裙子的,尤其是綴滿花朵的像春天一樣的碎花裙。

我今年28歲。

盡管已經過了曼妙的年齡,然而,時常仍會聽到人說,“明光,你看起來一點兒都不像28歲的人。”每每此時,粲然微笑。我相信輪回,我相信一顆心老到一定程度一定能再年輕起來。如今,我的心像剛剛開放的花蕾,恰到好處地散發着淡然香氣。我依稀記得,從前那顆老去的心,一點點被抽離水分,變黃,縮水,枯萎,幹涸,隕落,最終被土地收入懷抱,化為紅泥碾作塵。然後,在她身後,先露出一棵淺綠色的芽兒,飛速地長,吱扭扭,搖晃着,直到撕裂子房,露出頭,打開花苞,釋放花蕊。我記得整個由生至死再由死至生的全過程。

我不知憂愁,從前的記憶像夢一般,與我無關。

幾乎忘記是何時到達這個清幽、偶爾又熙熙攘攘的古鎮子,只覺得,仿佛已經過去了許多年。時間很快,又似乎是靜止的。我在時光的隧道裏迅速地跑,有時向前,有時向後,直到最後精疲力竭,頹然發現已不知身在時光的何處,只好從頭再來。

第一次,是獨自來的。那是放暑假,南明抽空到貴陽結婚,他真是個幸運的人,有位好情人,等待他數年後,終于決定完婚。我亦相信,那福祉是上帝的回贈。我先被邀請作為伴娘,他并不知我是個結過婚又離婚的不吉利的女子,我婉言拒絕,但仍舊是希望能分享到他的幸福的。在南明的婚禮上,音樂剛出來,主持人剛開口不過一分鐘,我便潸然淚下。為一份極其真摯的結合而感動。我真心為他祝福,真心為他高興,所以才會失聲痛哭。我也曾經有過如此莊重矚目的時刻。然而,這劇烈的幸福敲門的聲音,卻是第一次感受到。铮铮有聲。

婚禮後,我沒有直接回織金。在火車站對面的樓上住下,20塊一晚,一張床,公用的洗浴室和廁所,省際免費電話,一個沒有圖像的電視機,很大的窗子。床單很潔淨。旅館叫做建寧。

因為潔癖,合衣睡下。

早起,從六樓的窗子向外看,朵朵白雲,湛藍的天空,微紅的東方一隅。忽然間覺得仿佛是創世紀的第三天。新天地,萬物複蘇,萬籁俱寂,沒有複雜的人類,沒有烏七八糟的念想。獨自去樓下的小鋪子吃了蒸餃,配粉紅色的泡菜,喝兩碗綠豆稀飯。

在昏黃的牆上看見一個落魄的青瓦疊石的鎮子,問店主,“那是什麽地方?”

“那是花溪,青岩古鎮。”

“是在貴州嗎?”

“啊呀,就在貴陽,離貴州大學不遠。”

謝過店主,返身回旅館,退房的時候順便打聽路線。接待員是個熱心的漢族姑娘,贈了交通路線和地圖,并說,“現在是花溪的好時候,天氣不熱,雨量也少。”

“這也是我的好時候。”我說,一邊提起手提袋。

的确,這是花溪的好時候。去要換兩次車,一次是大巴,第二次是紅色的小面包車。在小面包車上時,正在閉眼休息,忽聽到身旁有人在叫,“看哪,向日葵!”腦中先構想了托斯卡納的豔陽,接着,慢悠悠地睜開眼,悠閑地沖面包車窄小的窗外一瞥。果不其然。漫山遍野,山坡上,低谷中,皆是金燦燦的葵花。不知是否剛睡醒的緣故,眼睛竟有一瞬間的失明,慘叫一聲,世界才回複到視線裏。

穿越了幾座山,車一直開在土路上,空氣裏有嗆鼻的揚塵,也有暗暗的稻香。我又睡去了。

約莫二十分鐘後,抵達鎮子。師傅将旅客喊醒,我交了錢,剛下了車,便一腳踏進一幅年代久長的水墨畫裏。我似醒非醒,卻是直愣愣地朝鎮子裏走,目光呆滞,但心卻是響亮的,開懷大笑着。由于是早上,并沒有太多游人。我走在路上,是孤獨的。流連在街邊的銀镯子鋪子上,镯子皆是紋銀打造,并不值錢。買了五個刻着“福貴安康”的,又買了五個沒有字的,心裏默默盤算着要贈予的友人名單。

吃了一碗臭豆腐,一直不能習慣那個味道,并非是嫌棄臭,卻是因那味道實在怪異。難以接受異數,這倒是人類的通病。想着父親是極愛辣子雞的,便買了一斤,裝進鐵質罐頭瓶裏,找到郵局便寄回凱裏的家中。繼續走,是□□父親故居,再走便是背街。那是條被青石板牆壁與天空包裹起來的窄窄的小路,石壁上爬上了蔓藤,牆底是铮铮向榮的青苔,這條路是背光的,所以涼風習習。背街中心有個茶館一樣的建築,看時才知是個農家餐館,看了門口黑板上的粉筆字,都是貴州有名的鄉村菜。但并沒有走進。反而是在背街的盡頭停住了腳步。

我看見了兩個店鋪,一個是張姐的民族服裝店,店門外明顯處标着衣服的統一價格,裙子是40塊,露肩布衫是25塊,鞋子50塊。因為喜歡這些藝術品,自身又捉襟見肘,一路走來都在比較價格,這一家,果然是最便宜的。美好的東西,總是值得一而再再而三地尋找并且等待的。

買了兩條裙子,一條至膝蓋,一條至腳踝,都是慘烈的橘黃色,配上翠蘭和鎖黑。因了視覺沖擊而一眼看中。還有一條純白色棉布的露肩布衫,一條複印紙藍色的頭巾。因為物美且價廉,所以格外高興。

第二個店鋪是躲在城角的,上頭裝着遮天蔽日的大牌坊,仿佛故意要脫離人群而不被發現、欲過隐于市的生活似的。然而,我一眼識破。牌坊上寫着:錦繡人家,乍一看不過是一個大戶人家的門面,仔細瞧去,牌坊下有個小小的镂空紅木窗子,上頭用紅漆刷了幾個蠅頭小楷。原來是賣玫瑰糖和玫瑰露的。在炎熱的夏季,炙烤的烈日下,一小杯冰鎮的玫瑰茶,爽口,潤喉,亦有美容的功效。讓人不得不愛她,并且心甘情願地購買下。

我更甚,第二次來青岩的時候,見這店面正要盤出去,索性問母親借了錢,将其買下,親自來經營。

如今,已經有六個月光景了。

做玫瑰糖、釀造玫瑰露的手藝也越發精湛。玫瑰糖,在所有的季節都有許多人喜歡,每日清晨便做好兩大鍋來,封在一百個左右的塑料包裝裏,成袋地出售,往往至傍晚時便即售完。玫瑰露,是要看季節的。在夏天最惹人愛,按比例兌了水冷藏起來,是消暑美容的佳品。然而,溫度越低,銷售額越小,及至冬天,經濟來源便只剩下玫瑰糖了。

盤下店的時候是冬天,只跟原店主學習了地道的玫瑰糖制法。一個女人,新學的手藝,不斷試驗,不斷改進,着實困難,然而,那個冬天,令人喜出望外的是,玫瑰糖竟賣出了許多。夏日到來時,根據店主留下的玫瑰露秘方,自己琢磨着調制了,拿出來售時,竟也得到了游客的親睐,更有甚者,後來,漸漸地,鎮子裏的原住戶竟然也來買了。有人說,“明光,你肯定每天都偷着喝玫瑰露吧,所以才顯得這麽榮潤。”

我一定會點頭,邊笑着收錢,邊心滿意足着。賺來的錢并不多,且季節間波動很大,但是足夠果腹。一個女子,僅僅是吃飯,能花什麽錢。不對,我還會多一項開銷,是在衣服上。

每上了新貨,張姐一定會專程跑來知會我說,“明光,有深紅底兒的白花短褲,你過來瞧一瞧吧。”

“好。”瞧後多半是會買的,莫不是十分适合我,張姐也不會開金口推薦,而且,我是真心喜歡她推薦的衣服,幾百個新款裏,挑來挑去,最中意的仍然是她手中擎着的。

我有許多條花裙子,褲子,長袖的、短袖的上衣。但我并不常穿在身上,工作時總是一條牛仔褲,配上街心淘來的T恤,裝飾最多在頸上系一條深藍色的頭巾。顯得很幹練,勤快,并且精神抖擻。

又過了三四個月吧,有一天忽然接到電話,是陌生的號碼,停了許久仍舊固執地在響,只好接通,聽見對方說,“請問你是鄭明光嗎?”

“是,我是。”我聽出了,那是宋青陽的聲音。

“你……還好吧?”他說。

“很不錯。你也是,對吧?”我顯得自然又親切。

“你看新聞了嗎?”

“發生了什麽?”我沒有電視機的。

“一個美國小組用你姑姑的癌細胞研究發現了一個新的癌細胞特性。”

“噢,是嗎?那該恭喜那些人。”我的話,依舊十分平淡。

“我是那個小組中的一員。”

我沉吟片刻,不改腔調地叫他,“宋青陽。”

“哎。”他輕輕答着。

“恭喜你。”

“哎。”

“……你接下來打算做什麽?”我猶豫一下,才問道。

“繼續做研究,”他說,“但我最關心的還是你……你過得好嗎,這兩年?”

“好。”

“有沒有吃苦?有沒有受累?”

“有,但是,我過得很好。”

“我也有吃苦有受累,但也過得很好。”

我在電話的這頭笑了,從聽筒中,我聽見了他嘴巴張咧的細微聲響,他定也笑了。他忽然收起笑,說:“凱裏,我聽說他在找你。”

“是嗎?”我一愣。

“是,你離開我之後,他便在找你,找了許多年,後來,我收到他往家中寄的明信片,如果你想知道他說了什麽,我立即把那明信片給你寄過去。”

“我想知道。”我不假思索地回答,而後聽見青陽在話筒裏苦笑一聲,但仍舊答應着,但他還囑咐道,“有些事情不能強求,像抓在手裏的沙,即使你握得再緊,也不是那雙手能左右的。漸漸明白,生命中多半的事情需要你低頭屈服,如此才能勉強湊近幸福。橫沖直撞,頭破血流,除非痛苦,毫無益處。”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三天後,收到從北京寄來的牛皮色包裹,小小的一枚,內裝明信片一張,一封信,一只小盒子。那或許是個首飾盒,具體說,是個戒指盒。打開來,果然。卻是我與宋青陽的婚戒。簽了離婚協議後,我脫掉她,将她留給了青陽。如今,她毫發無損地回來了。我棄了明信片,先拆開信來看。青陽寫道:

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麽,也猜不到你看到戒指時會作何感想。是的,我拒絕了你的忠貞,并且替明星拒絕了你的信守諾言。在你離開不久後,我去了鎮遠,跟明星徹夜長談。自從跟你結婚後,無數個夜晚,我不再有夢,每晚睡得踏踏實實,安安穩穩。僅僅有一次,那是你第一次造訪你姑姑的家之後,你魂不守舍,我們又拌了嘴。那天晚上,我睡得很沉,但渾渾噩噩,明星在那個夜晚,穿着月白紗質長裙,赤着腳,慢慢朝我走來,在床前跪下,拿玉白的手臂撫摸我的頭發。輕輕地說,青陽,你愛了她,你愛了她。後來我醒了,聞到空氣中的飯香,望見你在廚房裏穿着紅色圍裙,頭發鬅松,發髻随意潦草。像一朵開在田園中的花,不嬌豔,不與旁人争搶春色,卻極其惹人喜愛。但我能做的和已經做的,只能是每日投身工作,按時回家,給你個男人氣息和看似完整的家庭。

你寫給我的離婚協議書,我看了一遍又一遍,想給你回信,但每次提筆,剛寫好兩行字,總有更好的話語冒出,只好塗了再改,再寫。終究沒寫成。那個時候,我有許多話要說,然而,經過這麽些年,那許多話中的多數已經變得無關緊要,只有一個尚在保鮮期中,你必須記好,并且最後一次聽我跟明星的規勸。

愛情,結婚和幸福,這些是自己的,生活中有了才會不是殘缺的,盡管愛情結婚的結果并非都通往幸福,然而,她們是生命中的一道風景,要有。

明星的話,你是懂的。所以不用對我歉疚,該歉疚的是我。明光,你記好,給別人機會便是給自己機會。不要對生活過于苛刻。

……

将信又看一遍,從盒子中拿出戒指,套在手上,對着陽光照了照,因人變得圓潤,戒指難以脫下,摩挲着那個窄窄的圈兒,費力拔下,無名指猶如沸水中的胡蘿蔔,酥軟、通紅。我有一瞬間的失神,然而随後,稍作鎮定,将信和戒指收到一只皮箱子裏。

再去看凱裏寄去的明信片。心的跳動,砰砰砰,餘音纏繞在房梁上,不用屏氣凝神,輕易便能聽到那劇烈的如鼓聲的音調。明信片正面是一片田園風光,在右下角找到一行德文,是蘇黎世。翻到背面,猛吸一口氣,眼睛才敢睜開,細細地看去:

明光。

我愛你。但如若在合适的時間遇見了別的适合婚姻的人,我便會結婚,不會再等待了。所以,請你珍惜我。

落款時間是兩年前,我在織金鄉下大山中支教期間。腦中頓時被清空,不知所措。午後,游客如織,偏偏這天,買玫瑰露的情侶尤其多,只不過午後三點便将我的兩個壇子買淨。因為錢財,我不得不暫時放下個人愁緒,整個人像空竹一般飛速轉着。

到了傍晚,人流漸漸稀釋,空氣轉涼,有小風,挂着沁人心脾的草木香。我在九月的夕陽裏,裹了一條大圍巾去斜對鋪酒吧喝楊梅湯,躲在昏暗的燈光中,細細地慢慢地用勺子攪着紙碗,耳朵豎起,分辨着Adam young性感嗓音後的電子樂。

楊梅湯喝完後,點了whiskey。醉意随着夜的步調,一寸寸覆上皮膚,直至裹滿全身。一個人,慢慢地,慢慢地,沉進金燦燦的夕陽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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