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章

第 1 章

校園正中一排白玉蘭樹，花已經開敗，餘留蒼莽蔥郁的枝葉，以沉默應對夏日的孤苦。

周星野斜挎着包，就躲在一片樹蔭下。

左手邊青色的水池，水流潺潺滑過手心，打濕純白T恤，顯出內裏鎖骨和黑色吊帶的輪廓，那股要命的汽水味卻怎麽也洗不掉。

林靈從身後拍了拍她肩膀，“長成你這張臉，沒必要再搞濕/身/誘/惑了吧。”

懶得解釋，她關上水龍頭，從包裏掏出幹紙巾。

誰能想到呢，高二開學第一天，會在正門外，被兩個不長眼瘋鬧的男生撞倒，開封的雪碧正中胸口，導致她現在像個行走的檸檬。

敷衍道歉後，預備逃逸的兩人在她擡頭的剎那頓住，突然殷切起來。

周星野冷冷偏過頭，被氣笑了。

右手心牽起一道痛楚，泛起腌漬般的辣疼，是方才用手撐地劃傷的。

一張紙這時被懸空攤開在面前——

“快看，你絕對想不到的驚喜！”

什麽樣的驚喜，能是那般幸災樂禍的笑容？

周星野擡頭一眼，分班名單罷了，興致缺缺。

原因無他，林靈的爸媽是在校教師，早在三天前已經通風報信，林靈被分去十班，而她則被分到六班。

對于無法繼續同班這件事，兩人早有心理準備。

畢竟聽說此界文理分科，理科十六個班，統一按照所有學生高一期末的成績随機抓取重排，這樣的概率若想同班，得需要多麽強悍的緣分和運氣？

在林靈的催促下，周星野還是懶慢接過名單，率先入眼的，是六班名列下紅線筆圈出的名字。

孫應南？有點耳熟，但一時又無法具象。

濃密的睫毛半斂，餘光不經意掃過下面幾行，偶然捕捉到某個名字，頓時定格。

難以置信般，突如其來的目眦欲裂，怒火中燒。

倒讓林靈看不懂了，“姐妹，也不用興奮成這樣吧。”

名單被一把撕碎扔進垃圾桶，她咬牙切齒，“這丫的，陰魂不散！”

門是被踹開的，連帶後窗微微顫動，踩着板凳擦玻璃的同學驚惶側頭。

“哇靠誰呀！”教室裏傳出男生氣急敗壞的聲音。

周星野剛想道歉，門彈開，被另一只白色的男生板鞋攔住，視線順勢往上，在高出半個頭的角度，撞入一道清冽的目光。

像火星撞上導火索，說不清道不明，連沖動都變得心安理得起來。

于是精巧的下巴擡高，“哦，抱歉。”

然後擦身而過。

陽光從頭頂掠去，在潔淨的地板和紅木書桌上，留下女孩纖長的影子，高挑的馬尾掃在白瓷一樣後頸，傲慢的不可一世。

肩膀被撞開，沈亦安神色淡淡未置一詞。

倒是全程被忽視的李曉東，捂住險些遭殃的額頭，“我去！”

收回目光，沈亦安預備堵住他接下來的口不擇言，卻不想聽見——

“好漂亮！”

後排早已被占滿，周星野随意挑了第二排過道的位置。

同桌的女孩叫羅蘭，話不多，柔弱文靜的模樣，溫室裏的花。

倒是前座叫江雨寧的姑娘挺有意思，笑聲爽朗透徹，圓潤臉蛋上左右對稱的兩個梨渦，更顯親切可人。

輪到周星野，自我介紹還沒開口便夭折。

“我知道你，高一三班的班花。”江雨寧雙手托住下巴撐在桌面，笑眼盈盈。

班花這個詞，還真是久違。

記得剛升入高中不久，周星野得到這個頭銜時，表現的十分抗拒，所有人都以為她謙虛，連林靈都差點相信，直到某天聽見她抱怨。

“太土了。”

自然土，畢竟是中學三年裏，連校花都覺得豔俗的人。

林靈于是摟住她肩膀，不懷好意眨眼，“姐妹，我帶你做大做強。”

只可惜，做大做強的事業未半而中道崩殂。

黑板上方的挂鐘走至下午3點。

結束大掃除，人員差不多聚齊，便開始了冗長的自我介紹流程。

班主任兼數學老師唐建上臺，他講話不急不慢，不溫不火，像部老式留聲機，頂好的催眠效果，周星野百無聊賴趴在桌面，盯着他光潔的發際出神。

三葉風扇在頭頂茍延殘喘，時間開始像空中爬行的蝸牛，沉悶、遲緩。

幾乎昏昏欲睡，直到聽見某人名字，她才陡然睜眼，像被按下開關。

前座江雨寧目光炯炯盯着講臺，“哇哦~鹽系帥哥。”

腦袋還一半昏沉着，什麽演戲？什麽帥哥？

順着她視線望去，午後橘金色的日光，剛好從沈亦安眉眼閃過。

他的皮膚很白，幾乎沒有瑕疵，細膩到連女生都會忍不住嫉妒，五官瘦而立體，下颌的線條流暢但并不突出骨骼，組合一起，卻給人恰到好處清冷意味的少年感。

她想，江雨寧慣會誇張的，沈亦安的帥還不至于演戲的地步。

但另一方面，或許也沒錯。

這家夥雖長得人模人樣，年紀輕輕卻心思深沉，為人處世禮數周全到根本不像十七歲的同齡者，落在周星野眼裏，是慣會逢場作戲拿捏人的。

許是針對的眼神太過明烈，臺上人回望過來，她不躲不避，回敬個白眼。

自我介紹完正要下臺，沈亦安被唐建攔住，“跟大家說說，你為什麽會選擇理科？”

這算什麽，特例采訪環節？

殊不知唐建問這個問題，是有他想法的。

據悉上學期分班考試，沈亦安文理科均排名第一，他原本想通過提問引出這一話題，以此來激勵和警示其他同學。

只是沒想到，沉默兩秒，沈亦安會答——

“因為理科教學樓…離食堂更近些。”

“......”

三十多度的教室，突然有點冷。

随之全班陸續發出起哄的悶笑和拍掌聲，只除了一人。

蔥白的手指在桌面緊握成拳，周星野半眯起的一雙鹿眼，火星四濺。

氣不過，于是在某人下臺剛好經過身邊時，她冷哼一句，“僞善者。”

聲音不大不小，恰好是他能聽見的程度。

放學鈴聲響起，周星野是第一個沖出教室的。

江雨寧在身後提醒，“去哪？還有晚自習呢！”

開學第一天，既然是非強制性自習，她擺擺手，“回家！”

校門外四通八達的馬路，沒走幾分鐘，拐進曲折的胡同小巷，左彎右繞，最後在一棟略顯年歲的複式小樓前停下。

潮濕苔藓和叫不出名字的藤蔓爬滿牆壁一側，在鱗次栉比的白泥建築裏，顯得別具一格。

周勇江說，附近一帶的學區房屬這裏租金最高，所以最好。

書包扔上門廊的置物架，客廳沒人，換好鞋，周星野徑自拐進右側的小廚房，打開冰箱，伸向綠色包裝飲料的手拐個彎，最後拿起了橙汁。

廚房與客廳被一張簡易的日式料理臺分隔開，上面擺放些淨白的餐具，玻璃杯，以及裝飾的香薰蠟燭和幹燥花。

身穿薄荷色碎花裙的女人，從對面單間卧室走出來。

褐茶色的長卷發披開在肩上，随步伐散動，與一張風情綽約的面容迥異的，是她舉手投足溫婉又堅毅的氣質，恍惚像從上個世紀電影裏，走出來的名品美人。

周星野媽媽曾說，女人活得清醒，才能活到最後。

沈露就是那樣的女人。

“晚飯已經好了，等我一下。”

沒什麽胃口，周星野剛想回拒，見人已經閃身進廚房。

随即端上桌的地獄拉面，全熟蛋替代溏心，是她的最愛，印象中在沈露面前，只偶然提過一次。

才拿起筷子，右手腕突然被攥住，隔着料理臺，沈露聲音溫柔，“手怎麽了？”

血已經凝固，但由于未及時消毒處理，劃痕周圈漸漸紅腫泛紫。

周星野抽回手，粗略解釋一句，她也沒阻止，而是穿過客廳，走向了樓梯一角半人高的儲物櫃，裏面放着家用小藥箱。

沈露半蹲下來，裙尾一截拖在地板，“碘伏好像沒有了，我讓……”

“不用了，”周星野迅速拖開凳子，“我自己去買。”

話音剛落，門已經關上，自然她也就沒聽見沈露完整的一句——

“我讓以安買回來。”

藥店就在校門外的馬路邊。

推開門，天空已經接近暗夜的湖藍色，樹葉草叢沙沙作響，直到這時，風才開始有絲絲清涼的感覺。

小巷裏道路彎繞人流漸少，早早亮起路燈。

拐過彎，前方閃現一抹挺直的背影，穿着NASA聯名款黑色T恤，同色書包松松斜挎在衣架一般的肩脊上。

來回這一路，周星野想通了，既然避免不了以後低頭不見擡頭見，狹路相逢勇者勝。

她向來不為難自己，更是什麽都不怕。

于是板鞋狠狠碾過地上影子，無視他，周星野大步流星。

“晚自習班主任留了任務，沒完成的人，明天早讀罰站。”

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卻讓跨上坡道臺階的人，瞬間止步。

她轉過身，擡起左手腕表，“現在還不到晚自習結束的時間。”

意思是別以為她傻。

幾不可察勾唇，沈亦安也停在兩步之外，視線輕掃過她裹纏紗布的右手。

“多虧你，晚自習提前結束了。”

欠扁的東西，永遠以一副淡然正經的表情，說着嘲諷人的話！

“不是裝不認識，現在多管什麽閑事？”

周星野環抱胳膊，黑色塑料袋落在腰間，挑釁的語氣又說，“僞善者。”

二度這樣稱呼他，代表對下午回答問題，白嫖照搬她話的事，還耿耿于懷。

沈亦安也不辯解，只針對她前一句反駁，“所以你覺得該坦白？”

坦白他們不僅認識，而且是同住一個屋檐下的關系。

“當然不！”她沒有猶豫，“以後在班上，不對，在學校，都默認不熟！”

深長的睫毛向下，他偏過頭，“正合我意。”

周星野咬牙，“求之不得！”

看吧，這就是他們之間一貫的相處模式，你來我往不過三言兩語，便會開始一輪又一輪針鋒相對。

天色暗沉得很快，有野貓從牆縫中竄出，又消失在繁密草叢。

不再廢話，沈亦安掂了掂肩上挎包，三兩步輕松越過她。

周星野跟在身後叫喊，“喂！任務呢？”

他頭也不回，“忘記了。”

她聞聲頓住，想都沒想，手裏的塑料袋已經按照抛物線運動，完全是下意識的動作。

紅色方盒受力飛出，砸到沈亦安後背，又“啪”地落在地上。

等周星野反應過來沖向前，已被他搶先一步。

“這是什麽？”

空氣猝不及防的安靜。

頭頂一盞陳舊的路燈，風吹雨淋多年，暈開的光線十分隐澀晦暗，就像沈亦安此刻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