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章

第 14 章

關于那年暑假，十五歲的夏天，周星野的回憶裏，慣常保留了特定時間下短暫的和諧情感。

至于那些或引起不安和難堪的細節，則被刻意抛擲，留在時間的潮汐中消磨。

但人的記憶，到底不像手中的熒光燈，可任自由開關。

空曠露天的場地，沒有任何樹蔭遮擋，金燦燦的太陽四面八方，亮得人睜不開眼睛。

離開場明明還有半小時，沿着零落攤位繞過四圈，他們才找到隊伍尾端。

周星野踮起腳，望向前方烏壓壓的人頭，無比感慨，“卷生卷死啊。”

沈亦安幽幽抛來個自行體會的眼神。

幾個小時前，他站在光線晦澀到暧昧的酒店走廊，耳邊只有細風劃過空調板，和門鎖的滴滴聲，在看不見日月的地方，唯一能做的，仿佛只有等待。

終于，門從對面打開。

“急什麽，反正打車過去。”周星野塗抹蜜茶色的紅唇一張一合。

正要關門，她突然想起來，又從小挎包裏掏出迷你的驅蚊水，以及防曬噴霧。

沈亦安自覺後退幾步，佩服她，居然沒有窒息在一片煙霧缭繞的奇怪味道中，視線一邊打量着，從她卷邊的編織草帽，紅色吊帶，再到藍色牛仔短褲。

忍俊不禁地好笑。

他點亮手機，Q版的路飛屏保舉到她面前，說：“一模一樣。”

拍掉他的手，周星野眉眼一斜吐槽，“你不懂時尚。”

沈亦安作勢附和點頭，轉身時候，嘴角的弧度卻仍然肆無忌憚。

周星野咬住牙根，搞怪地，沖他背後做擊打狀，還以為無聲無息，實則，地毯上的陰影早已暴露了她。

沈亦安笑意更深了。

這樣一路小吵小鬧到達音樂公園，時間已近下午3點半。

頂着大太陽站了一會，周星野左顧右盼，開始蠢蠢欲動。

對于突然塞到懷裏的背包和遮陽傘，沈亦安直覺不好，“你要幹嘛？”

“一個人是排，兩個人也是排，要不你先排着，有幾個點我必須打卡拍照。”

說完，她居然理直氣壯地一吐舌頭，泥鳅般溜走了。

根本不管身後人在原地是怎樣的表情。

沒想幾分鐘而已，周星野去而又返，回來第一眼看到的，便是圍繞在沈亦安身邊，兩個青春靓麗的女孩子。

遠遠瞅着，似乎還聊的挺熱絡。

她慢悠悠走近，女孩們的視線投擲過來，帶着不甘心的打量，過會兒終究撐不住，自知敗北地離開。

周星野擡了擡帽邊，露出精致描畫下攝人心魄的眼睛，“認識？”

不是正兒八經疑問的語氣，更像一把黏糖的勾子，勾出點點調侃的味道。

目光從她臉上掃過，沈亦安淡定回答，“問路的。”看不出任何說謊的痕跡。

周星野冷聲一呵，禁不住內心腹诽，擱這問路，騙誰呢。

“你怎麽回來了？”他轉移話題問。

她撇撇嘴：“想想還是不排了，先打卡再說。”

被拉住離開隊伍，漫步在彎曲的草地小徑，看前方女孩跳躍的身影，穿行在各色展板和攤位間。

沈亦安幽幽的語氣點破，“其實你是需要有人拍照吧。”

“誰說的！”周星野倒轉身面向他，拔高聲音，“拍照這種事是相互的好嘛。”

頃刻眼神一轉，被後方巨大的宣傳海報吸引，她蝴蝶般飛了過去。

“快，快，就這個角度。”

沈亦安看起來不甚耐煩，慢悠悠朝她走近，然後伸手。

手機遞出一半，突然又被縮回，周星野搖頭，“不行，我要留電拍現場，用你的。”

他閉上眼，忍耐地深呼吸，但還是轉身，向幾步外走去。

套在短袖外的淡花色襯衫，随風而起，蕩起漂亮的弧線，而後垂順落下，尋到合适位置轉頭，他暴露在陽光下的一半側臉，宛如玉石雕琢。

林靈曾不止一次在她面前評價，唯有上帝的寵兒，才能投胎沈亦安如今這副模樣。

周星野不以為意。

而如今，無處可躲的豔陽，嫩芽蒼翠的草地，泛射晶瑩水光的噴泉池，和籠罩他周身纖塵般的柔和光線，一切都突如其來的順眼。

也才讓她恍然驚覺，這些天的沈亦安，似乎太好說話了些。

也許是因為陽光鮮活的空氣，也許是因為溫柔懶懶的海風，無論如何，她擺擺頭。

篤定地，将當下失神的一切，歸咎于海島的天氣。

“滿意了吧。”

将照片遞給她審閱，他漫不經心的語氣，像是不露聲色在炫耀。

周星野滑動屏幕，難以否認他技術确實不錯，但出于慣性嘴上不饒人，“哼，想把我拍醜也很不容易。”

沈亦安啞口無言。

他一把決然地搶回手機，剛轉身，路即刻被她攔腰堵住。

兩人面對面，你挪步來，我也挪步。

就這樣，開啓一場循環往複的夏日拉鋸戰。

從海報到标牌，再到建築，周星野不厭其煩地擺弄各式pose，直到在一個玩偶塑雕旁，做捧花狀微笑，突然聽見——

“周星野，回頭。”

長久以來，他們默契稱呼彼此的方式，大多是：喂，你，幹嘛。

鮮少能從對方口中聽到自己的名字，所以周星野不止愣了一秒，回頭的瞬間，腦袋是空白的。

也才會毫無防備地，被貼在腦後一只巨大的布朗熊人偶，吓到跌坐草坪。

快門這時“咔嚓”幾下。

從泥草裏撐起胳膊，周星野自知上當，怒不可遏的刀眼狠狠飛過去。

迎着海風和正陽的沈亦安，半舉手機，少見而不加掩飾地笑着，深曲的睫毛上下疊動，勾起燦爛的、明媚到耀眼的弧度。

像散落草地的第一縷微陽，也像融化清晨的第一捧初雪。

就像上帝的寵兒。

演唱會開場倒計時，人海浪潮般一層層撲上來。

周星野完全是被推搡着往前，此刻十分後悔，因為生氣，将沈亦安甩在了後面。

被推擠到無法向前的位置站定，她卻倔強地不肯回頭，否則，被發現的話，就要被看輕了。

半空大屏亮起五彩線條，身後推搡的力道突然安靜下來，直到冰冰涼涼的東西貼上臉頰，周星野猛地被吓一跳。

回頭，沈亦安竟然出現在她身後。

完全意想不到。

玫紅色的鮮花特飲遞過來，是方才故意支他去買的。

原來，是比想象中更加清爽的味道，第一秒檸檬的氣泡之後，留下玫瑰芳香的餘味，獨屬于夏天微妙的酸甜。

周星野小聲沖他嗫喏一句什麽，根本聽不清。

舞臺的焰火猛烈騰空，歡呼爆開在激昂的鼓奏聲中，人群騷動起來，注意力也随之轉移。

而她仍能清晰感受到，散在頸後溫熱的氣息，說着，“不客氣。”

下午場在最後一首熱歌中結束。

周星野不失所望，榮獲了一枚小煙嗓，嗯啊都帶着股金屬撕裂風。

趁沈亦安去買水的空隙，她靠在一塊指示牌邊休息，滑動手機，浏覽他剛剛傳來的照片。

突然被人拍了拍肩膀，“又遇見了啊，剛剛，實在對不起。”

男生咧嘴微笑，略帶異域風情的面容，凹陷的眉骨下，一雙炯炯迷人的桃花眼，如果她見過，一定有印象。

“那個，布朗熊人偶。”男生立馬解釋。

“啊~”周星野這下明白了。

“抱歉啊，那會吓到你了。”他再度道歉。

周星野恍然笑起來，揮了揮手回複沒關系，也剛好，手機滑動到最後一張照片。

“還多虧你，我擁有了人生第一張醜照。”

被她大方揶揄自己逗笑了，男生不好意思摸摸脖子，又環顧下四周，他突然問：“你男朋友不在？”

仿佛早猜到有這麽一出，周星野沒有猶豫，“不，只是我…弟弟。”

男生訝異擡眸，“...看不出來，你們更像同齡人。”

懶得麻煩解釋，她便配合點頭，“是的，龍鳳胎。”

不巧剛說完，龍鳳胎的“弟弟”，就從身後拐角拐到眼前。

冰涼的雪碧塞進她懷中，晚霞染紅背後，沈亦安睨過來的眼神，像傍晚鹹涼的第一縷風。

周星野沒道理的，油生一種做賊心虛之感。

面對男生的主動招呼，他輕輕點頭後，徑自往前走開，少見的沒有禮貌。

男生不解，“你弟弟，好像不太高興啊。”

周星野眼皮一掀，“叛逆期吧。”

當太陽最終墜入地平線，夜色拉開帷幕，五彩的燈光重新閃耀在公園上空，靜候樂手衆星攬月般降落。

坐在草坪上，周星野将頭轉向身邊，斑駁的色彩從他臉上晃過，虛虛實實，看不清表情。

但憑了解，她能察覺，此刻周身低氣壓的呼吸。

很早便看清，沈亦安和她是完全相反的人，他的自控力極強，生氣或開心，向來都不形于色。

一直好奇，在他心裏或身上某個地方，也許藏着一個黑洞，所有的情緒都被按捺其中，任時間消磨到靜止，這樣撐到最後，仿佛就什麽都不剩，什麽都不在乎了。

可是她忍不了。

周星野想了想，無非是被他聽到“弟弟”這個稱呼，在此之前，甚至在周勇江的多次勸導下，她都從未這樣叫過他。

就像從來不肯叫沈露“幹媽”一樣。

也許是詞語本身涵蓋的親昵讓他讨厭，畢竟他們，從來都不是什麽親近的關系。

“我知道叫弟弟有些惡心，你不喜歡，也沒有下次了。”

開場前安靜的片刻，她突然朝他湊近。

若有似無的氣息撲在耳頸，一高一低的影子交疊在前方。

不知是被她沒頭沒腦的一句噎到無語，還是本就懶得搭理，半天，沈亦安才反駁。

“周星野，你還是少說話吧。”

這種語氣下叫她全名，還讓她閉嘴，一顆好心感覺遭受到了侮辱。

周星野氣郁地吼道：“你才少說話！不是這個原因，你幹嘛冷着臉。”

睫毛蜷曲蓋住眼睛，他沉聲，“沒有。”

還不肯承認。

鼓樂和尖叫聲越發震耳，周星野的耐心受刺激，瀕臨告罄，于是她大聲喊着，“你再這樣，明天不要一起出門了。”

被她幼稚的話氣到笑了，沈亦安唇角勾起涼涼的痕跡，目光飄來。

“順序錯了吧，不是你跟我，而是我被迫，陪你。”不等回答，他很快又說：“明天你确實自由了，如你所願。”

周星野不解地擰眉，“你什麽意思？”

舞臺驟然炸裂的一刻，他尾音斷斷續續，消失在嘈雜的節奏聲中，周星野只模糊聽見，大概“我”和“約”兩字。

四舍五入就是——我有約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