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章

第 25 章

簌簌白雪下了一夜也不嫌累。

竹院前的空地上被壓了一層層積雪。

支摘窗外，細雪飄散，随寒風而入。

靳歡披着鬥篷，半卧在軟榻上，雙臂交叉置于窗臺上，下巴墊着手背，好似在看蒼茫細雪。忽然她擢手接雪，細雪落掌心，轉眼就被消融。甩掉手裏的雪水，她回頭看向棋盤殘局，道:“前輩啊！自弈有何樂趣？”

尉遲靖落下一黑子，道:“謝将軍不在，衛渡前往仙魔戰場。我哪裏尋人對弈？”

“屠宿也愛自弈，偶與洛霜對弈。”

尉遲靖擡眸道:“書生鬼王？”

“……你這麽記也沒錯。”

風雪驟然變大，細雪飄進。

好巧不巧地落在尉遲靖的鼻梁上。

他被冷得一激，思緒被拉回。雙眼輕顫，緩緩擡起手，輕撫雪水劃過的眼角。

靳歡突然道:“母親的師弟約我一敘。”

尉遲靖指間的黑子掉落，發出清脆的“啪嗒”聲。他擡起頭，道:“神界？”

“師叔是人族，住在天凝山。”

尉遲靖像是想起什麽，脫口而出:“人族什麽時候能活過千年？沒有先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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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太清楚。”靳歡頓了頓，又說，“聽洛霜說，他誤食過人皇血，也可能是神主血。我也不知其中的內情。”

尉遲靖眼神空洞地望着棋盤，幾乎不容置疑地吼道:“神血，是權陵神主的血。”

“雨神失蹤與神主有關。”

靳歡秀眉蹙起，道:“鬼籍上有幾筆記載，雨神失蹤于權陵神主獻身天地前。那時人神結界崩壞，神族死傷慘重。”

“修補結界後，一些小神留在人界尋找雨神，皆沒有收獲。當時人間所有雨神廟都破敗不堪，唯獨南陵國還有幾座完整的廟宇。所以，只能斷定雨神失蹤而非隕落。”

“前輩在銅陵鎮見去過雨神廟嗎？”

尉遲靖漸漸安靜下來，“不對。靳歡，我沒法解釋清楚，只有恢複記憶。”

這麽一說，靳歡想起從鬼界偷帶來的鬼鏡。她攤開掌心，嘴唇蠕動，念出口訣。

下一刻，漆黑的鬼鏡憑空出現。

靳歡輕拂鏡面，鏡面亮起照出周遭死物。她擡眸看向尉遲靖，道:“前輩。”

說着，舉起鬼鏡面向尉遲靖。

尉遲靖望着鏡面，沒有任何變化。

就當他想要放棄，鏡面劇烈波動。

身體前傾，震驚地凝視鬼鏡中的身影消散化成一團白霧，心裏沒來由地一緊。

一陣狂風掀起。

“啪”的一聲，支摘窗合上。

一剎那，屋內黑暗，棋子散落一地。

尉遲靖被奪魂般一動不動。

鏡中沒有照出他的前塵往事。

而是一尊神像。

南陵鎮雨神廟供奉的神像。

恍惚間，眼前迷霧散去，但想往前還是看不清路，有人奪取他的記憶。

可是，為什麽？

尉遲靖沉浸在思緒裏，盤桓在心頭的疑惑沒有答案，就像迷路的行人，不得前路。

靳歡見尉遲靖愣神，探頭湊過去想看鬼鏡照出什麽，只見一團白霧。

她将鏡面向自己，壓了壓額前呆毛，問道：“前輩看到了什麽？”

尉遲靖回過神，搖頭道：“沒什麽。”

靳歡不疑有他，洩氣道：“奪取前輩記憶的人太厲害，鬼鏡竟然也破解不出。”

“謝謝，靳歡。”

“前輩不必與我客氣。”

尉遲靖微笑，端起茶盞喝了一口。

傍晚時分，這場鵝毛大雪總算停了。

積雪覆蓋山路，靳歡拿着掃帚清掃門前雪，想着今日留在竹屋，還是回楚宅。

思緒翻轉間，聽見一聲“少主”。

是吳越鏡的聲音。

她擡頭看向天空，蕩漾起一絲笑意。

雲霧迷蒙，四野明潔。

傾國傾城的美人一襲紅袍，腳踩着通體泛紅的長劍，沖破雲霧而來。

吳越鏡垂眸見懸空不高，作勢跳下來，道:“少主，我來清掃積雪。”

靳歡還沒回應，他又道:“前輩，村頭靳濤的練字本沒帶走，我來幫他取。”

尉遲靖的聲音有點輕，聽得不大清楚。

吳越鏡跑進屋內。

靳歡直視楚逢君，調侃道:“楚美人特地帶人來取練字本？”

“山路被封，只能禦劍。”

“是嗎？”

靳歡将尾音拉得很長，察覺楚逢君臉上細微的變化，頓時一掃陰霾，輕快些許。

“有空嗎？來掃雪。”

楚逢君沒答應也沒拒絕，只是走上前接過掃帚，擺出掃雪的架勢。

“楚美人人美心善，那就拜托了。”

楚逢君背對她清掃積雪，靳歡見狀生出來壞心思，蹲下身捧起一堆雪砸向他。

就當她以為砸中時，楚逢君原地消失。靳歡傻眼，也沒想到他能躲開。

忽然，頭頂傳來輕輕的一錘。

靳歡仰頭，正對上楚逢君視線。

一瞬間，似曾相識，氣息一時淩亂。

楚逢君見狀，懊悔不已。

他快控制不住自己了。

“少主，恩師，我來啦。”

吳越鏡三兩步跳下木階，撿起掃帚就要掃積雪。見沒人回應他，他又道:“少主，你教我的那幾招，我已經掌握了七八分。”

楚逢君代答道:“過幾日再教新招式。”

吳越鏡偷觑一眼，颔首道好。

靳歡盯着楚逢君，想找出緣由。

“楚美人，我以前認識你嗎？”

楚逢君故作鎮靜，逼自己搖頭。

“真奇怪，怎麽會似曾相識？”靳歡垂頭苦想，喃喃自語道，“是錯覺？”

楚逢君見靳歡苦惱，別開視線。

吳越鏡動作很快，積雪已經被掃在道路兩側。他放好掃帚，道:“少主，你回來待多久？恩師明日去幽都山鎮守結界。”

“又去幽都山？”靳歡側眸看向楚逢君，“什麽時候回的，又要離開。”

楚逢君道：“前幾日。”

時機不對，心裏的話說不出。

吳越鏡拍打完衣袍沾雪，道:“恩師是上元節回來的，他和明悅尊者的成親日。”

靳歡道：“成親日？”

一陣沉默。

雲霧飄過，吳越鏡仰頭指天，道:“時辰不早了，下山吧。太晚，越湖會擔心我。”

楚逢君道:“和尉遲前輩說一聲？”

靳歡轉身看向竹屋，道:“前輩身體不适，別打擾了，明日我再來看。”

翌日清晨，大雪紛飛。

楚逢君站在廊下，迎着風雪背對門，道:“外面冷，別出來吹寒風了。”

靳歡正欲開門，聞言将雙手插進鬥篷暗袋裏，轉身背抵房門，道:“這樣也好。”

梧桐枝在寒風中搖擺，雪花簌簌落下。

楚逢君眼風掃向一旁。

牆檐上趴着一只雪白的狐貍，隐沒在積雪裏，只落出一雙圓溜溜的眼睛。

狐貍被發現，轉身搖尾跳下高牆。

靳歡把玩着銀鈴，聽見細微的踩雪聲，漫不經心道:“把衛渡的狐貍吓跑了？”

楚逢君淡淡地“嗯”了一聲。

靳歡道:“這只狐貍膽子肥，昨夜跑到窗臺一直盯着我，一點都不認生。”

楚逢君擢手觸碰門上身影，道:“雪狐是衛渡養大的，從山間撿來的雪狐後代。”

“仙魔開戰在哪裏？”

楚逢君道:“懷仁鎮往北百裏。”

靳歡怔了一會兒，轉身看向門外，楚逢君的身影映在門上，道:“我該去一趟。”

楚逢君忍不住問:“你要插手？”

“該啓程了，此去一帆順風。”

楚逢君垂眸，嗓音低沉道:“好。”

腳踩雪地的“咯吱”聲漸遠，靳歡聽着門外動靜，片刻後擡手将門向兩側拉開。

風雪茫茫，枯枝挂滿冰霜。

她攏緊鬥篷，望向灰青色的天空。

視線最後定在梧桐樹上。

雪下得真大，樹枝都被壓了下來。

靜默良久，靳歡拿起鬼鏡對着自己，嘴唇蠕動念着什麽，但被風雪聲蓋了過去。

“真是為我設的局呀。”

靳歡語氣平靜，想起踏足人界後每一次前往的地方，處處透着一股算計的味道。

“有叛徒，真是荒唐。”

話落，她擡腳跨過門檻，銀色長發垂落下來，遮掩了半張臉。

回眸婉轉間，殺意悄然而生。

順着長廊，靳歡踏進書房，輕車熟路地打開暗門，借着微弱的燭光朝畫架走去，片刻後，察覺不對勁，施法點燃所有燭臺。

那一剎，豁然開朗。

暗室陳設擺件大變，與那日截然不同。

靳歡眉眼一皺，嘴角抿直，将兩個畫筒放在書架上，揮袖熄滅燭火，轉身離開。

離開楚宅，靳歡上山見過尉遲前輩，跑去吳家交代幾句後，沿着村道朝村口走。

“靳姑娘，大雪沒停，這是要去哪？”

靳歡循聲望去，就見靳奶奶拄着拐杖，站在門前，還是一副笑眯眯的慈祥模樣。

見靳歡沒搭腔，靳奶奶出聲招呼，道:“靳姑娘，進屋拿兩個素包當午膳吧。”

簌簌雪花落在身上，靳歡忽然覺得有點餓意，腳尖一轉，跟着靳奶奶。她環顧幹淨明亮的正堂，只覺得這裏的味道有點熟悉。

靳奶奶拿着一籠素包進來，“靳姑娘，剛出鍋，記得趁熱吃，趕路時慢一些。”

靳歡回眸一笑，“靳奶奶，謝謝。”

察覺靳奶奶有話想說，卻顧及什麽，她道:“靳奶奶，有話直說，憋在心裏不好。”

靳奶奶長嘆一聲，道:“靳姑娘不要與楚仙君牽扯太多。他是一個癡情人，妻子逝去百年也不曾忘懷，你有幾分相像。”

靳歡的頭向一側歪去，眼底盡是好奇。

“我年幼時曾聽長輩們說，明悅仙君容貌昳麗，一襲銀發，銀鈴不離手……”

靳歡聽着，終是察覺出一絲不對勁，不等探究，一聲響亮的“奶奶”打斷了思緒。

靳鶴抱着賬本沖進屋內，瞥見靳歡，将到嘴的話吞回肚子裏，朝她鞠了一躬。

靳歡起身，“時辰已晚，不打擾了。”

靳奶奶拄着拐杖站起來，忙讓孫子送。

走出靳家，靳歡停住腳步，回頭看靳鶴臉色通紅，道:“你是在鎮上給人算賬？”

靳鶴點頭道:“多虧尉遲先生教我識字，我被鎮上飯樓掌櫃看上，當學徒打下手。”

“當學徒是苦點，但比種田賺得多。你這幾日休沐，多陪陪奶奶吧。”

靳鶴愣了愣，答應道:“好。”

灰青色蒼穹下，靳歡盤坐在冥鋒劍上，捧着酒壺，任憑雪絮落。

不知不覺間，白雪堆滿全身。她站起身，拍打雪花，召出鳳凰血靈傘驅散雪花。

冥鋒劍晃了晃劍穗，繼續朝北飛去。

雪幕盡頭，隐約可見人影劃過天際。

天空破曉，一縷薄光自山後而出，穿射迷蒙雲霧，闖入仙魔戰場。

仙魔交鋒，屍橫遍野。

靳歡自空中緩緩降下來，收起冥鋒劍，撐着鳳凰血靈傘，朝仙門戰營走去。

沒走幾步，遇到宋簡舟和宋熠等人，幾人席地而坐，臉上盡是悲痛之色。

靳歡愣了一下，靠近他們，道:“宋簡舟，你們怎麽跑來這裏了？家主們呢？”

幾人騰地站起，宋熠道:“你是誰？”

靳歡揚起眉角，直接道：“銅陵鎮。”

宋簡舟遲疑道:“……陸師叔？”尾音尚未消散，他又道:“不，是前輩本體。”

靳歡挑眉，眼眸微轉，道:“不算蠢。”

宋熠問道:“前輩是來幫忙的？”

靳歡不答，收起靈傘，将話頭引開，“你們怎麽聚在這裏，還苦喪着臉？”

話音一落，他們不約而同垂下腦袋。

沉默良久，站在宋簡舟身後的弟子道:“葉家主昨日戰死，與魔君同歸于盡。”

靳歡渾身一僵，低語:“那個小老頭？”

就在此時，擊鼓聲響起，震天動地。

眨眼間，宋家弟子們飛一般地沖回去，刮起的風讓靳歡的銀發和衣擺飄揚起。

她回頭望去，只覺得他們跑得越來越快，越來越快。明明知道萬劫不複，還義無反顧地回去，就像在奔向絕獄。

雪花落在長睫上，她擡手擦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