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章
第 33 章
連這幾日都在下雨,庭院裏濕漉漉的。
吳越鏡跨過水窪,來到靳歡的房門前。他手裏拎着從鎮上買來的兩壺酒,側身撞了撞門,放聲道:“少主,酒來了。”
靳歡沒有擡頭,淡淡道:“進來吧。”
“吱呀”一聲,吳越鏡推門進來。他望見靳歡端坐于案桌前,放輕腳步走了過去。
“少主,你的酒。”
朱筆被擱下,靳歡擡起頭露出蒼白的面容,沙啞道:“等會有事嗎?陪我坐一會。”
睹見靳歡如此虛弱,吳越鏡怔愣,半晌才道:“地裏的活幹完了,沒什麽事了。”他将酒壺放在案桌上,搬來木椅坐下,“少主想說什麽?”
“我殺了前輩。”
“砰”一聲,木椅後翻,吳越鏡跌坐在地,不可置信地盯着靳歡。他遲疑道:“……少主就會吓唬人,我才不……是嗎?”
他信了,也該信了。
靳歡看着吳越鏡沉默下來,忽然笑了,笑着笑着,她仰起頭,擡手捂住雙眼。
“少主……前輩一直很痛苦。”
一瞬間,空氣靜止。
靳歡哽咽道:“什麽意思?”
吳越鏡撓了撓腦袋,語氣帶着幾分猶豫,“靳鶴哥他們經常看見前輩面無表情,呆坐在一處,捂着心口。他們試探地問過幾次,但前輩說是舊疾,不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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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衛渡偷偷探脈,說前輩并無舊疾,可能與失憶有關。少主不在仙梨村時,我和越湖好幾次撞見前輩吐血,昏死過去。”
吳越鏡喉嚨酸澀,隔了一會,又道:“前輩不準我們說。他還說你負擔重,不想給你徒增煩惱……其實在前輩失蹤前不久,他和我們聊了一夜,還說了生死離別之類的。”
靳歡微垂眼眸,靜默不語。
“少主和恩師回來的那天,我還想問前輩為什麽沒回來。但越湖拉住了我。即使少主不說……但我沒想過會是少主動手。”
靳歡道:“神很難死,整個天地間只有父帝能殺死神族,而我……強行殺神。”
“……前輩真是神?少主認識權陵神主嗎?我聽前輩夢魇時喊過。”
“前輩與權陵神主有過一段情。”
吳越鏡道:“神仙不是無情嗎?”
靳歡搖頭:“人族修煉得道成神,怎麽會無情。神族只是在漫長歲月裏,漸漸變得沒有人味,而鬼族轉世投胎才需要無情。”
吳越鏡躊躇片刻,忍不住出聲道:“少主,我哥哥會不會已經輪回轉世了?”
“鬼冊沒有記載仙梨村吳越青轉世,修煉者魂體比常人穩固,或許還在等你們。”
吳越鏡松了一口氣,旋即又道:“謝謝少主,我回家給越湖做飯了,明日再見。”
說完,不顧挽留,跑出楚宅。
靳歡還未問出來的話堵在嘴裏。
她想問,忘川河岸有一只戴白貓面具的鬼,年齡相仿,你們會不會記錯了。
但吳越鏡已經跑遠。
一閃而過的念頭,再記起不知是何時。
以鬼界少主的記性,少說七八年。
日子一天天過去,靳歡傷勢逐漸好轉。
這天晴空萬裏,她想散散心,繞着仙梨村走一圈,鬼使神差地來到明宅正門前。
有什麽驅使蠱惑着她,就像上回她抱着雪狐來找衛渡時,也是不知不覺走進去的。
那次她匆匆離去,沒有任何留戀。
靳歡沉思,忽然覺得腕間玉镯在發燙,低頭看去,道:“玉镯,你想讓我進去?”
白玉手镯閃爍光芒,若不是被戴在靳歡的手腕上,禁锢行動,恐怕早已闖進明宅。
靳歡側眸望向明宅門匾,目光不自然地四處亂飄,藏不住探究。她深吸一口氣,确定周遭無人後,擡腿邁出第一步。
推開大門的一瞬間,她猛然想起明宅設有陣法抵禦外來者,輕舔了下嘴唇。
然後,迅速騰空而起,向後跳躍。
赤霄彎刀握在手中,警惕地看向明宅。
半晌過去,只有風吹草動的動靜。
靳歡僵在原地,正猶豫要不要進去一探究竟。一支箭矢破空而來,被冥鋒劍劈開。
她回眸望去,見人影都沒有,輕啧兩聲:“陰魂不散,既然這樣,就只好殺了。”
話音一落,無數支箭自空中射來。
雙眸陡然瞪大,來不及多想,她揮劍抵擋,見難以脫身,轉身跑進明宅裏。
“哐當”一聲巨響,大門自動關上。
霎那間,一束紅光沖上雲霄。
明宅上空出現數朵盛開的梨花,彙聚形成巨大的靈力罩。
靳歡目不轉睛地盯着,腦海裏走馬觀花般閃過很多畫面,試圖去想,頭痛欲裂。
“難不成我也和前輩,乞丐鬼一樣,少了一些記憶嗎?”她擦去嘴角的血,喃喃自問,“可父帝在,誰敢對我出手。”
靳歡在微風中轉過頭,目光一路穿過主院圍牆,穿過青磚瓦檐,穿過瞭望高塔。
直落明家旗幟。
那一襲鮮紅旗幟于風中翻飛不止,她隐約看見旗幟上的繁文,好似鬼界符文。
上回,她抱着雪狐在明宅轉悠完,就待在校場裏把玩冥鋒劍,等衛渡回來。
豈料,人始終沒有出現。
她又跑去後山,逮住兩只野雞給雪狐。
那時,校場裏并沒有懸挂旗幟。
靳歡朝後院走去,路過梨花林,樹中鳥雀驚起飛離,繞着保護罩轉了一圈又一圈。
抵達校場,心裏空蕩蕩的。
這種情緒來得猛烈,莫名其妙。
明明只是一個不起眼,記憶裏從未出現的校場,卻仿佛歷經風霜,在等待有緣人。
四下裏無人,靳歡盤腿坐在地上,全然忘記宅外的不速之客。她環看周遭布局,一時入了迷。直到日暮,才不得不起身離去。
行至門口,靳歡總算想起被人逼進明宅一事,手腕翻轉,冥鋒劍已落入手中。
她目光陡然淩厲,道:“所幸都殺死。”
逆風而行,推開沉重的大門。
箭矢射來,落在腳邊。
靳歡沉着臉,衣袖裏的手輕搖銀鈴。白光一閃,一把靈光流動的長弓赫然出現。
她站在明宅門前,衣擺随風微微拂動,眉眼間淺藏着玩味和頑劣。靈力凝成箭矢,搭弓拉箭,指向藏匿的不速之客。
箭矢脫弦,破空而去。
晚風斜刮而過,吹得明家旗幟獵獵作響,最後一絲光亮徹底消散。
下一瞬,原地消失。
再次現身,她攜劍攻來,殺意不掩。
那人似有察覺,猛然回頭,他帶着醜陋的面具,青面獠牙,驚得靳歡一時愣神。
眼見劍鋒刺進,那人甩袖撒出白粉。
靳歡來不及躲閃,一時迷了眼。
她踉跄後退了幾步,鼻尖一動,味道非常熟悉,好似黑盒散發出來的味道。
但又有幾分不同。
這白粉帶着淡淡的菊花香氣。
思及此處,她擡眼看向面具人,掃視一圈,投擲出一顆銀鈴砸向那人的手腕。
在面具人錯愕的一瞬間,靳歡迅速幻化出一條靈鞭,奮力甩向他。
“刺啦”一聲,兩條衣袖被撕破。
右手腕那狀如彎月的傷痕赫然在目。
靳歡整個人一震,眼裏閃過一絲意外。她只想試探,沒想到此人真是裴家姐弟口中的神秘人,想來也是算計她入人界的家夥。
同一人,百年謀劃,何等算計。
“你尚存生息,不是鬼族中人。既如此,給裴知言的秘籍和短刀從何而來?”
面具人靜默不語。
靳歡眸光微轉,道:“私闖鬼界偷的,又或者有鬼偷來遞給你的。”
下一刻,她飛身沖向面具人。
長劍一甩,橫掃而過。
面具人沒有出手,任由靳歡襲來,哪怕招招致命,他也只是躲閃,沒有起勢攻擊。
他注視着靳歡,眼底的悲傷溢出。
幾招過後,靳歡察覺出沒有殺意,布置出一道結界。她靜立在風中,上下打量面具人,道:“你不動手,只想逼我進明宅。”
面具人垂眸。
一而再,再而三。
靳歡目光冷冽,她厭煩被人牽着走,尤其是得知鬼界有叛徒,卻沒有什麽頭緒。
這認知,讓她難以忍受。
靳歡苦思冥想之際,面具人忽然有了一番動作,他用腳尖勾起一顆小石子,接住向上抛的石子,二話不說就砸向靳歡的手腕。
“咔嚓”一聲,她聽見清脆的玉石相擊聲,耳邊響起尉遲前輩喚她“靳歡”。
回頭望去。
前輩虛影就站在身後。
靳歡怔愣地盯着前輩的虛影,嘴唇嗫嚅,千言萬語到嘴邊只剩無法抑制的哽咽聲,最後她艱難地喊出“前輩”二字。
尉遲靖莞爾一笑,靜靜地看靳歡走近,擡起手摸了摸她的腦袋,斂去眼底的難過。
靳歡擡起眼簾,逐漸紅了眼眶。
不知怎的,情緒來得不知緣由,裹挾着她的心口,傳來一絲絲疼意。
初入人間,人生地不熟,她只顧玩樂,若非前輩照顧一二,恐怕來不到仙梨村就會打退堂鼓,回到鬼界繼續當少主。
一路走來,她也沒認真幫前輩找回記憶,總是前輩說出請求後,才跟着走上一遭。到頭來,還是前輩自己尋回前塵往事。
細想,她只幫過前輩一次,唯一一次。
那就是在雷神秘境裏讓前輩解脫。
四下裏安靜得出奇,靳歡垂眸不語。
尉遲靖道:“我在蒼雪玉镯裏留下一絲神識,足以将一切告知。怕你一時之間難以全部接受,會一件件與你述說。”
靳歡不明所以,但點了點頭。
“幕後主使是仙族族長,殷玄銘。雷神殘識感知到權陵神血和玉镯裏的神力,以為權陵找她才會開啓秘境。”
尉遲靖繼續道:“殷玄銘已經拿走雷神靈力,他體內有很雜糅的神力,以你現在的修為,絕非他的對手,不要輕舉妄動。”
靳歡想起之前幾次在殷玄銘身上聞出的味道複雜奇怪,便道:“前輩,若說是神息,并非不可能。神界很久沒有新神了。”
“他是在弑神?”
尉遲靖眨了下眼,猛然想起玉镯上的細小裂縫。殷玄銘想吸納神力,卻沒得逞。
他掀起眼眸看向靳歡,眼底擔憂更甚,若真是如此,殷玄銘深不可測,以靳歡的修為如何抵擋住此人,維護三界。
他有點後悔當初的決定,應該先幫靳歡真正成長起來,再去與權陵相逢的。
權陵獻身相護的天地,若再遭劫難,靳歡也會步權陵的後塵,這一切又算什麽?
他們近千年的分離又是為了什麽?
“前輩。”
尉遲靖眼睫輕顫,道:“靳歡,蒼雪玉镯裏有我和權陵的神力,冥鋒劍裏也蘊含着鬼界靈力,至于人皇之力,會有人的。”
“你如今要小心殷玄銘。”尉遲靖頓了頓,才說,“你的師叔,林終南,雖不曾相會,但驟然約敘,必定有異。你可信他。”
靳歡點頭,“好,我即刻回鬼界部署,前往神界告知衆神,提防殷玄銘。”
“至于林師叔,他會來找我。”
“好,我已死,天地必保你。”
話落,尉遲靖驟然化作一縷煙,在靳歡的注視下,随風消散,仿若未曾來過。
“前輩——”
靳歡向前踏出一步,眼見尉遲靖虛影消散,想起父帝虛影也是次次在她眼前散去,心裏頓時空蕩蕩的,像是缺了一塊。
她神情低落,耷拉着腦袋往楚宅走去。還沒抵達,遠遠聽見吳越鏡急切的聲音。
“怎麽慌裏慌張?”
“少主,有魔族逃出萬鬼窟。”吳越鏡氣喘籲籲道,“恩師還在幽都山,來不及支援,若那些魔族逃進人群裏,就完了。”
靳歡道:“誰告訴你的?”
吳越鏡道:“衛渡用傳訊符,他受傷了,傳訊速度會慢,現下肯定更嚴重了。”
靳歡低語:“不會是殷玄銘搞的鬼吧?”
說罷,她攤開掌心,召喚鬼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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