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章

第 38 章

“我的忘川河真被亡魂占領了。”

胭脂香味飄來，一道紅色身影從黑霧裏走出。待慕江走近，優雅地舉起花鳥刺繡的團扇，遮面而笑，道:“忘川河吞魂，不會被占領。它對少主的忠心僅次于我。”

“屠宿未免太聽話，還真去開花樓。”

靳歡打量慕江，鮮紅薄衫，撲扇淺笑，搖曳生姿，不知這般姿色能給她賺多少。

“少主，喚我前來……”

話還未說完，狂風驟起。

再次睜眼來到忘川河盡頭，慕江聽見衆鬼哭嚎，施法摒去聲音。他喚出玉骨折扇，道:“少主打算用我引魂？大材小用啊。”

靳歡遠眺岸邊的兄妹倆，怒瞪慕江，冷哼道:“派你辦事，耽誤你在花樓接客？”

慕江嬉笑道:“幫少主分憂才是正事。”

洛霜見靳歡和慕江走過去，對邬童說:“女孩的魂魄很弱，恐怕堅持不到輪回。”

邬童指向兩只相握的手，沉聲道:“那男孩不該跟着來黃泉，生魂來此是大忌。”

洛霜審視起鵝黃色衣衫的女孩，渾身靈力純粹，天賦遠勝凡人時的她。若是成神定能有所作為，可惜時間無法逆轉。

靳歡顯身，朝吳越鏡吹了一口冷風，陰恻恻開口:“小鬼，你看上去很好吃啊！”

冷風過耳，吳越鏡渾身顫抖，把妹妹攬進懷裏，大喊:“鬼啊——，我不好吃，肉又老又癟，我妹妹全身骨頭，別吃我們啊！”

慕江抱臂在胸前，配合靳歡，發出怪異叫聲，道:“你長得太醜，肯定不好吃，只要把你妹妹交出來，我就放過你，怎麽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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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能！你這只惡鬼。”吳越鏡憤怒回頭，正想偷襲，餘光中瞥見靳歡，神情一滞，“少主，你是來救我們的嗎？”

靳歡擢手摸了摸吳越鏡的頭，殘忍地告訴他，人死不能複生，她救不了越湖。

一陣死寂的沉默。

靳歡見他嘴唇嗫嚅，剛想問還有什麽想說的，就聽他低落地問，“真的沒辦法？”

“沒有。”

沉默半晌，吳越鏡又道:“如果我們埋在一起，下輩子能不能當親人？”

慕江望着兄妹倆，想起自己，道:“親緣是投胎所定，跟死後同穴沒關系。”

靳歡直視吳越鏡，道:“你沒死。我一時不察讓你闖進黃泉，自會送你回去。”

吳越鏡道:“我不想回去。”他激動地想去抓靳歡的手，還沒說完就劇烈咳嗽。

吳越湖眼神裏帶着希冀望向靳歡，她很早就知道靳歡很厲害，不是尋常的鬼。

就當靳歡想搖頭，身後傳來一道熟悉的嗓音，像是在叫“越鏡，越湖”。

她回頭望去。

是白貓少年。

他正在朝這裏跑來，徑直越過靳歡和慕江，把吳越鏡和吳越湖攬進懷裏。

“哥哥。”

“兄長。”

白貓少年哽咽地“嗯”了一聲，兄妹三人緊緊地擁抱在一起。

好半晌，少年松開兩人，摸着他們的頭，同時溫柔地詢問，怎麽來得這麽早。

兩人将前因後果說了出來。

靳歡靜看着這一幕，在他們敘完舊後，開口道:“白貓，我好像沒問過你的名字。”

白貓少年牽着弟弟妹妹，看向靳歡，笑道:“少主，我叫吳越青。”

靳歡望着他們，沒有親緣羁絆，想起靳奶奶說很多外姓人家是逃荒定居仙梨村的。

“你想要什麽？”

吳越青莞爾一笑，看向弟弟妹妹。

靳歡輕蹙眉頭，盯着吳越青，餘光中瞥見吳越湖朝她笑，笑得明朗可愛。

她再次問道:“你想要什麽？”

靳歡靠近吳越青，指尖點在他的眉心，想探查他的識海，卻鬼使神差地定在原處。

洛霜垂眸苦笑，少主如她所料出手探查吳越青的識海，将她置于吳越青眉心的記憶靈珠點破，得到關于靳幽尊者的一點記憶。

一時間，心中百感交集。

腦海裏出現了一個女人的背影，女人唱着悅耳的歌謠，哄着躺在懷裏的女孩睡覺。

靳歡問:“你是誰？為什麽在這裏？”

女人沒有搭腔，繼續哄着孩子，好似察覺不到靳歡的存在，也聽不見靳歡的問話。

突然，歌聲戛然而止，女孩睜開眼，伸手指點在女人眉間，“母親在想什麽？”

女人抓住女孩的手，“不可以這樣。”

“我想知道母親為什麽不唱了。”

女人歪着頭，溫柔地擦拭女孩的嘴角，“歡兒那麽厲害，猜猜母親的心思。”

女孩愣住，直視女人的臉，不知過去多久，她揚起笑容，歡聲詢問:“母親累了？”

“歡兒很棒呢。”

“母親散發着疲憊的氣息。”

女人面露失望，但瞬間掩飾自己，抱着女孩，說:“歡兒，你要答應母親，不可以随意探查任何人的識海，那很危險。”

“那……如果他們同意呢？”

“同意的話，就可以。”

女人淡淡一笑，親吻女孩的額頭。

“少主，你在想什麽？”

是慕江在旁邊喚她。

意識回籠，靳歡瞧見守在身旁的洛霜和邬童，道:“我的母親，是不是很溫柔？”

洛霜正欲出聲，察覺出邬童想故技重施封住少主的記憶，出手制止他。在邬童不解和震驚的眼神裏，她揚起唇角，道:“是。”

“少主的母親，靳幽尊者很溫柔，”

靳歡得到想要的回答，不再詢問下去，轉頭看向白貓面具的裂縫，那是她摔壞的。

如此，她也該履行對吳越青的承諾。

“輪回之術，賜親緣。”

剎那間，溫柔的光芒籠罩住兄妹三人。

靳歡盯着雙手，回想使用的輪回之術，不清楚靈力從何而來，但她感覺暖意流淌在四肢百骸，像是聽那首歌謠，很舒服。

她沉浸在溫暖裏，沒有看見洛霜和邬童的眼神交流，自然也沒在意兩人的告退。

輪回術的柔光散去，兄妹三人額頭出現一道印記——親緣血點。

吳越湖最先察覺出魂體的變化，擡手摸了摸發熱的額頭，朝靳歡笑道:“謝少主。”

吳越青瞧見妹妹的笑容，彎腰朝靳歡鞠了一躬，“多謝少主。”

吳越鏡抹着眼淚:“謝謝少主。”

話落，吳越青擡起手給吳越鏡的後腦勺一個重擊，故作憤怒道:“男子漢大丈夫哭什麽，滾回去吧！活得不好，別來見我。”

吳越湖輕聲道:“兄長，回去吧。”

靳歡側眸看向洶湧湍急的忘川河，沉重道：“吳越鏡，生魂待久了會被吞噬。”

吳越鏡身形不穩，哽咽問道:“可我不想獨自活着，沒有哥哥，也沒有妹妹的。”

靳歡淡淡一笑，道:“輪回道很長也很短，同時踏上也不一定能相伴前行。慕江，帶着吳越青和吳越湖去輪回臺。”

慕江站在忘川河岸，回眸看了眼靳歡，目光飄向吳家三兄妹，同時傳訊給屠宿。

吳越鏡站在岸邊，目送他們遠去。徹底看不見後，他蹲下身抱頭哭泣，先是輕微的啜泣聲，演變成嚎啕大哭，最後默默無聲。

真有哭出一條“忘川河”的架勢。

悲恸之聲自忘川河盡頭流進黑水。不同于以往的哭，就像一場爆雨後，水滴輕打着樹葉，滴答滴答作響，綿長又酸澀。

靳歡心裏一空，想着派誰送吳越鏡回人界，才反應過來這裏只有她。她擡眼望向通天塔，去見父帝真身的想法越發強烈。

她低頭看吳越鏡，嘆道:“越鏡，我送你吧，免得你被沿途的鬼兵亡魂吓破膽。”

吳越鏡站起身來，“謝謝少主。”

兩人逆行在黃泉路上。

沒走一會，靳歡道:“我是鬼界少主，勸說你看淡生死，有些滑稽，但還是想說只有活着，命數難定，死後才能道命運如此。”

吳越鏡耷拉着腦袋，什麽也不說。

半晌，屠宿憑空出現，“少主。”

靳歡低頭看向單膝跪地的屠宿，額尖的呆毛瞬間豎起，“屠宿，花樓是盈是虧？”

屠宿嘴角一抽:“……”

靳歡自顧自道:“憑慕江的姿色，虧不可能的，只會賺得盆滿缽滿……”

屠宿掏出粉色手帕，一層層打開，打斷道:“少主，洛霜長老托我将此物交給你。”

靳歡拿起手帕裏的指戒，墨綠玉素環，溫涼如水的質感。她順手帶上，疑惑道:“洛霜讓你給我，為何方才不自己給我？”

屠宿道:“不知。”

輪回臺，慕江懸立在半空，望着無數亡魂，期盼輪回之眼快點開啓，還他清淨。

吳越青望向輪回眼，問道:“那個……”

“東界鬼王，慕江。”

吳越青道:“鬼王，輪回之眼通往哪裏，直接回人間，還是等着機緣投胎轉世？”

慕江眯着眼掃視兄妹倆，“我死後就在鬼界，沒投過胎。去問下面那群亡魂。”

吳越青抿嘴:“……”

慕江轉頭盯向吳越湖的眼睛，不知想到什麽，唇邊蕩漾起一絲笑。

靈器折扇憑空出現落在手中，他輕輕一揮扇，施法給吳越湖固魂。

“謝謝。”

吳越湖松了口氣，魂體歪靠着吳越青，注視輪回之眼開啓，通向深不見底的前路。

“各位小鬼，都走吧。”

鬼群騷動，黑壓壓一片湧向輪回之眼，伴随着紫光陣陣，亡魂的數量成倍減少。

慕江拿起四方銀鈴，站在輪回之眼旁。靈力加持，正在閉合的輪回之眼減緩速度，但還是緩緩地閉合起來。

強大靈壓之下，他面目逐漸猙獰，艱難道:“兩個小鬼，少主恩賜你們即刻輪回投胎，還不走，想留鬼界再等幾十年？”

吳越青待在忘川河數年，深知輪回機緣難得，拉着妹妹跑向輪回之眼。

四方銀鈴發出尖銳的響聲。

輪回紫蓮閉合。

慕江召回銀鈴，最後看了一眼兄妹倆。

和親人一起輪回投胎，很幸福吧。

他在心裏默想。

如果他能和姐姐一起輪回，不，他不能去輪回，他要在鬼界掌權，給姐姐選擇最好的命數，守護姐姐在人間過得美滿。

慕江握緊拳頭，告訴自己，只要姐姐幸福，即使不跟姐姐在一起，也沒有關系。

輪回之眼閉合。

慕江深吸一口氣，強壓制住不切實際的幻想，瞬息間來到鬼市花樓，挂起頭牌。

鬼王坐鎮花樓，轟動鬼市。

仙梨村，靳歡施法給吳越鏡安魂。

與此同時，喪樂聲萦繞在整個仙梨村上空，隐約傳進明宅裏。

不知過去多久，衛渡推門進來，輕聲道:“靈堂安置在宗祠裏，你、你要去看嗎？”

“軀殼而已。”靳歡背對他，将吳越鏡放平，“不出意外，三日內醒。”她側眸望衛渡，擲出一顆銀鈴，“我去萬鬼窟。”

衛渡接住銀鈴，嘴角微揚，“好。”

靳歡輕笑一聲，腳下浮現出陣法符文。下一刻，身影消失在房間裏。

萬鬼窟，仙魔對持。

顏溪縱身一躍，站于陣前。她反手持紅纓槍，半張臉被鮮血覆蓋。一聲令下，顏溪騰空而起，前行數丈站在魔軍中，長槍直刺斜插進地，破土而出，揚起大片沙土。

數十名魔君被迫離地，在半空中驚起。

顏溪躍起橫掃，她馳騁在這片殘肢遍地的戰場上，宛如勢不可擋的殺神。

仙兵順勢占據領地，配合作戰。

楚逢君坐在戰場之後，指揮下達軍令。

仙族牢牢占據上風之際，變故突生。

魔軍毫無征兆地向後撤退，黑霧如同蝗蟲過境一般，瞬間席卷而來，遮天蔽日。

靳歡踏入天崖山，就見黑壓壓一片。

顏溪蹬地淩空起，凝出數道風刃襲去。

“爾等去禀報戰神。”

“是。”

顏溪旋即帶領一隊仙兵穩住陣線。

好半晌，火光劃破長空，驅散黑霧。

風急火猛，熾熱的風獵獵作響。

楚逢君執劍立于空中，裹銀甲披紅袍，青絲散亂，眼瞳裏倒映着烈焰飛沙。

這是一場盛大的火光。

仙兵重獲光明，舉起兵器高聲吶喊。

楚逢君與顏溪相視一眼，朝魔君攻去。

魔族的邪念在野火裏熊熊燃燒。

此戰，慘勝。

靳歡藏在遠處，注視楚逢君，心猜這場仙魔大戰将是他指揮的最後一戰。雷劈早已在楚逢君體內留下了病根，傷其靈脈。

渡給他的靈力只能堅持此戰。

靈力滞礙是修煉的大忌。

戰後，仙兵結隊巡邏，抓捕魔族殘兵敗将。以宋家為首的部分仙門人營救傷者。

不知何時，楚逢君來到靳歡身旁，見她一動不動，順着看去，滿地屍骸枕藉。

“但願袍澤英魂因戰勝魔族而安息。”

靳歡臉色沉重，道：“不，這裏陰煞太重，他們走不出，又如何前往鬼界。”她說着，向前走出一步，置身于無數亡魂之中。

沒人能看見亡魂的微笑，只有她。

所謂的仙魔是道不同，死後為魂靈的他們，在靳歡眼中并無善惡、貴賤之分。

“魂靈囚困此地，何其悲哀。”

耳畔邊傳來一道威嚴的聲音。

靳歡側耳細聽，好像是父帝的嗓音。她垂頭看向指戒，“父帝，我在。”

“人鬼結界的門戶甚少，凡間地廣，無數亡魂怎能找出門戶，來到我鬼界。”

靳歡道:“任何一處都通往鬼界。”

話落，眸色覆上一層紫色光芒。指戒旋即燃燒，鬼符文爬上她的手背，隐約發紅。

靳歡沒看，雙手掐訣，在無數道目光中，道:“地通，人鬼共生，黃泉現。”

巨大漩渦驟然生出，吸納無數亡魂。

她第一次召出鬼道。

渾身靈力一陣沸騰，在體內沖撞。

靳歡半跪着，垂頭将腦袋埋在楚逢君的肩窩裏，熬過不亞于錐心刺骨的重塑。

“轟隆”一聲。

天雷悄然而至。

靳歡仰望，揮掌拍向楚逢君。

粗壯的紫雷劈下，正中靳歡。

衆人被這一幕驚住，愣在原地不動。

雷霧散去，鳳凰血靈傘被毀。

只剩一把傘架罩在靳歡頭上。

沒有冥鋒劍分散雷力，靳歡受的傷不輕。她試圖運轉靈力，卻毫無波瀾。

楚逢君趕回來，輕聲道:“靳歡。”

靳歡循聲望去。

兩人視線相撞之時，通往鬼界的黑色漩渦出現在靳歡身後，緩緩吞沒她的身影。

靳歡尚未揚起的微笑僵在臉上，那句“不用擔心”也沒能說出口。

最後一眼是楚美人驚慌失措地奔來。

好像是。

但已經看不清了，太模糊了。

父帝，你好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