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章

第 40 章

鬼市芙蓉街，高樓之上，銀鈴響動。

一個胖墩墩的小家夥跪在木椅上，胳膊搭在橫欄上，欄外垂着兩只小短手，手裏還拿着小巧的鈴铛。

街道上鬼來鬼往，小家夥聽見随從說落霜殿傳來的消息，小臉蛋揚起，展顏一笑。

芙蓉街離鬼市門最近，銀鈴樓是整條街最高的建築。小家夥站在木椅上探出上半身，翹首以盼。

意識到自己太過激動，他将腦袋縮了回來，怕在随從面前丢臉，臉上的表情是一種十分期盼，但又盡力克制，倒叫見者憐愛。

“小主子，我們去樓下等吧！”

小家夥回頭瞪向随從，他也想下樓等，但一直按捺住自己。這會随從提出，他想順勢而為，但又覺得随從在揣度他。

身為鬼界小主子，不能被人猜中心思。

随從見勢不妙，補救道:“樓上風大，有點冷。小主子不發話，我不敢擅自離崗。”

聞言，小家夥臉色好看了些，“既然這樣，那我們就下去吧！”

說着，自己轉過身蹦下木椅，屁颠屁颠地跑向樓梯，扶着一側牆壁走了下去。

銀鈴樓正門，群鬼進進出出，細看還有幾只老家夥朝蹲坐在門坎上的小家夥笑。

小家夥也回以微笑，喊鬼夥計招待。

這邊，楚逢君一路詢問來到鬼市。他站在鬼市門不遠處，望向守在兩側的鬼兵，拿出洛霜給他的令牌，大步走了過去。

鬼兵例行檢查，多瞧了他幾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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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進鬼市，楚逢君遠遠聽見那些守兵在竊竊私語。他沒在意，禮貌地攔着一只歪脖子男鬼問路，找到芙蓉街，遠眺那座高樓。

一眼望去，檐角上挂着大大的銀鈴。

楚逢君隐隐期待，對将要發生的事情，一種從未有過的期盼。他在簇擁的鬼群裏向前邁進，臉上竟有幾分急切慌亂。

站在銀鈴樓正門前，他平複心情。

不知怎麽回事，往日繁華的芙蓉街變得空曠。銀鈴樓的鬼客們匆匆忙忙結賬離去。

那道小身影就猝不及防地闖進眼裏。

楚逢君怔愣一瞬，衣袂在風中飄然。

他下意識向前踏出幾步，腰間環佩伶仃作響，驚得他從驚愕中回神，望着小家夥困得點頭，眼裏泛起淚光。

他放輕腳步，一步步走進小家夥，轉下身來，擢手扶住那顆不斷點頭的小腦袋。

小家夥從淺眠裏驚醒，開口就是“誰，大膽，竟敢碰我的腦袋”，語氣與被叫醒卻不肯醒的靳歡一模一樣。

小家夥擡起兩只胖手揉眼睛，在看清來人的瞬間，雙目瞪大，旋即張開手捂住臉。

楚逢君道:“在下楚澤，聽聞這座樓裏的鈴铛最好看，不知可否一觀？”

聞言，小家夥眼睛一亮，放下手來。

楚逢君繼續道:“不知你是？”

小家夥道:“這座銀鈴樓是我的。”

楚逢君微怔，贊嘆道:“年少有為。我沒買過銀鈴，不知能否由樓主接待我？”

小家夥一臉嚴肅地點頭，圓眼咕嚕嚕直轉，想偷看楚逢君，又怕被發現。

楚逢君伸出雙手，道:“一起進去吧。”

小家夥躊躇不前，終是撲過去，腦袋枕在楚逢君的肩上，貪婪地嗅着父親的味道。

随從是個看上去七八歲的男鬼，死後魂靈不全被帶來陪小家夥，他瞧見小家夥趴在陌生人身上，急道:“小主子，累了嗎？”

小家夥循聲望去，朝随從吐了吐舌頭。

随從一眼就知小家夥的意思，拿着香炷喊走全樓夥計，去外面潇灑去了。

楚逢君抱着小家夥走上二樓，小家夥突然掙紮想要下去。他蹲下來，放開小家夥，就見小家夥搬起木椅放在展示銀鈴的木架前，挑出幾顆樣式新穎的銀鈴，示意他看。

楚逢君拿起一顆，道:“這顆很漂亮。”

見楚逢君挑中自己最喜歡的，小家夥笑眯眯地，将那顆刻有梨花的銀鈴包裝起來。

楚逢君試探道:“你叫什麽？”

小家夥想了想，道:“明策。”

楚逢君擡手摸了摸他的腦袋，又問:“你有修煉術法嗎，可有佩劍？”

明策搖頭道:“你會鑄造兵器，對嗎？”

沉默一瞬，楚逢君召出驚雀劍，道:“這把劍如何？我近來用不上，暫且給你用。”

明策接過驚雀劍，用力拔劍出鞘。他興奮地摸了摸劍，瞥見楚逢君的眼神。

小胖臉皺起來，清楚自己暴露了。

楚逢君咬着嘴唇，将明策緊抱在懷裏。

鬼界上空劃過幾道白光。驚神殿鬼兵上報魔鬼城中殿，神界法神和武神拜見。

靳歡揮退淺草和謝淮，來到驚神殿。

“風流法神，好久不見。”

她坐上主位，又朝武神道，“臨汾武神，你們一文一武，挺會來事。”

傅無虞掃視一眼，直入主題:“少主派屠宿來神界，說有人偷神格，可有實證？”

靳歡搖頭道:“沒有，南陵雨神說的。何況神界幾百年沒新神了，不覺異常？”

武神道:“的确不正常，這将近四百年裏沒有一位新神，可神塔并無問題。”

傅無虞翻閱神族卷宗，好半晌，他睜開眼，看了一眼武神，道:“若在他人飛升過程中動手腳，可奪神格，讓飛升者悄無聲息地隕落，成為不人不神的存在。”

靳歡瞬移到傅無虞身前，拿過卷宗翻看，蹙眉道:“真有記載，有點棘手。”

傅無虞:“……”

武神道:“為何？”

靳歡嘆息道:“仙族族長，殷玄銘。他剛搶走雷神靈力，不知道躲在那裏吸收。我派了不止幾萬的陰兵去尋找，都毫無訊息。”

傅無虞凝視着靳歡的臉，道：“陰兵？鬼帝直隸，鬼界最強的實力。若是連它們都找不到此人，何等荒誕。”

“我父帝都沒出面，怕什麽？”靳歡嫌棄地瞥了一眼傅無虞，又說，“神界如何部署？殷玄銘沖神族去的，那我鬼界……”

武神輕咳道:“神主久不現世，若這殷玄銘當真吸納衆神靈力，此事需鬼帝出面。”

靳歡一個旋身落回高臺，不滿道:“父帝當年獨自對付天道，至今閉關療傷。若再強行出關，嫌鬼界還不夠混亂，再攪混嗎？”

傅無虞對鬼界的情況了解七八分，直視靳歡，道:“黃泉無法容納亡魂，血海、絕獄，千福觀底也關滿惡鬼，你在人界封鎖的鬼魂。如此，少主似乎力不從心。”

靳歡聳肩，道:“等輪回之眼開啓，實在不行就滅掉，亡魂爆滿又不是第一次。”

傅無虞與武神相視一眼。

靳歡瞧他們無聲交流，轉頭召來鬼兵下達命令。她本想召集鬼界将領，詢問部署一事，沒成想驚神殿來神，這才轉道過來。

見他們自行商議，索性安排鬼界之事。

魔鬼城長老、城主邬童、東界鬼王慕江、西界鬼王屠宿、四大鬼将、衆鬼兵領主，鬼界幾乎說得上名號的都來了一遍。

好半晌，靳歡疲憊地掀開眼皮，道:“兩位，神界是沒有地方給你們商議事宜？”

武神拱手道:“事關重大，需神族共商。還望少主上禀鬼帝，三日後，我等再來。”

靳歡上下打量武神的魁梧身形，道:“你能飛升當武神有點本事，怎麽沒漲腦子？”

武神:“……”

傅無虞道:“武神，有沒有都無礙。”

武神苦着臉道:“兩位可以私底下講。”

靳歡冷哼道:“沒見我忙着鬼界政事，有空與我争執，還不滾回去鎮守人神結界，小心殷玄銘闖進上天庭，打你們個措不及防。也不知神族幹了什麽，他挺恨神族的。”

傅無虞猛地甩袖，道:“神族輕易不下界，何來得罪一說。”

武神沉思熟慮，嘆道:“莫非有神害死他全家？可神族插手凡間事，必遭天雷。沒見哪位小神被劈。”他看向靳歡，欲言又止。

靳歡搖響六角銀鈴，閉目深思。

傅無虞道:“先行告退，改日再會。”

靳歡瞬間睜眼，朝傅無虞的背影，道:“下次把青梧的遺物帶來。”

下一瞬，法神和武神同時消失。

“不拿來，我就去搶。斷魂劍生息引不出來，怎麽鍛煉成劍鞘。”

靳歡嘴上嘀咕，踏出驚神殿。見邬童和屠宿守在殿外，她深吸一口氣，道:“再拖下去，于鬼界負荷太重。七日後吧。”

邬童垂眸道:“少主，滅殺亡魂是無奈之舉。此令下達，鬼史将記載你的惡行。”

靳歡輕輕“哦”了一聲，她當然猜得出鬼史将會如何記載她的暴虐無道。可比起眼前困境，身後事，她管不住，也不想管。

屠宿見靳歡沉默，勸道:“少主，不如在人界荒蕪之地布陣安置亡魂？”

靳歡搖頭，她想過布陣，但危害人界。亡魂久待之地，陰氣重，尋常凡人若沾染，難逃一劫，即便僥幸熬過，也會毀其命理。

她先前選中的幾處本就是陰氣極重之地，也有鬧鬼一類的傳言，不怕凡人踏足。若有人不慎闖入，銀鈴也能引誘出來。

說來說去，還是因為她重傷未愈。

“不必多說，按我說的去辦。”

邬童和屠宿領命告退。

連着幾日，楚逢君帶着明策在鬼市轉悠。像慈父般任由他瘋玩，彌補過往。

這日，父子倆沒有外出，就待在銀鈴樓閣裏。明策掰着手指，講了很多瑣事。

講他被封印在千福觀裏，險些活不成；講他一直不能與母帝相認，只能偷看母帝；講他建銀鈴樓後，引來母帝買銀鈴；講……

講着講着，明策睡着了。

楚逢君側躺着抱住他，一動不動。

睡醒後，明策聽見楚逢君要帶他去見母帝，蹦蹦跳跳好一會才安靜下來。

他穿上漂亮衣袍來到千福觀，懷裏抱着銀鈴盒，另一手拉着楚逢君，踏進殿內。他喊了幾聲“淺草”，見沒回應，皺起眉頭。

正欲離開去找邬童城主，明策就聽見一道熟悉笑聲，回頭一望，是慕江。他道:“慕江，母帝呢？你知道她在哪裏嗎？”

慕江還在打量楚逢君，明策第二遍問，他才回神，道:“落霜殿，也快來了。”

明策點點頭，又道:“還是不能說？”

慕江見他垂頭喪氣，安慰道:“洛霜長老說過，楚澤戰神一來，很快就能相識了。”

明策道:“好，我會聽話的。”

慕江擡頭望向楚逢君，道:“戰神可以陪伴少主和明策，只是什麽都不能插手。我不了解洛霜長老，但明衡鬼帝不會錯的。”

楚逢君道:“嗯。”

慕江見狀，還想多說幾句提點楚逢君。有鬼突然沖進來，一看是黃泉領主。

“鬼王，少主可在？”

慕江皺眉道:“什麽事慌裏慌張？”

黃泉領主道:“界外，無數修煉者突然出現求見，已經是人山人海。”

“……怎麽可能？”慕江道，“他們怎麽知道鬼門在哪，還在今日求見。”

銀鈴響動的清脆聲傳進殿內，靳歡的身影随之出現，擡眼一看，道:“楚美人？”她瞬移到楚逢君身前，“你怎麽來的？”

楚逢君剛想開口，衣擺就被腿邊的小家夥扯了一下，下意識低頭看去。

靳歡也垂下頭，見是銀鈴樓樓主，她蹲下身來，道:“小鬼崽，你跟着他來的？”

明策打開銀鈴盒，道:“新穎樣式。”

“漂亮，帶淺草去點香吧。”

靳歡說着，揉起他的腦袋，松手後見他額尖的一撮頭發豎起，眼底閃過一絲詫異。

恰巧明策擡頭與她對視。

直視那淺茶色的眼眸，他突然心口一疼，但轉瞬即逝，沒來得及捕捉那點異常。

見明策還在看她，道:“我在人界遇見一個同你一般大的小孩，恍惚覺得眼熟，今日瞧你，我才想起來當時可能是想你了。”

明策豁然瞪大眼睛，道:“真的嗎？”

靳歡道:“當然，小鬼崽這麽可愛。”

不遠處，慕江不想打斷他們，但在靳歡再次捉弄明策時，他道:“少主，出事了。”

這聲拉回靳歡的注意，她轉眸看向慕江，餘光中瞥見黃泉領主，道:“出什麽事了，黃泉那些亡魂造反了？”

黃泉領主上前一步，道:“界外，無數修煉者齊聚，于鬼門前求見鬼帝。”

靳歡愣了一下，道:“我去看看。”

人鬼結界。

烏泱泱一大片人半跪在鬼門前。

鬼門開，靳歡立于門後。

她望過去，皆是相熟之人。

目光忽地與披着紅布的人對視上。

吳越鏡。

這裏是吳越鏡離開的鬼門，沒想到他那種狀态也能記住位置，一時大意。

如此，她松了一口氣。

不是鬼界透露的，至于求見父帝……

靳歡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裏。

成千上萬的目光凝聚在她身上。

大雨滂沱，只聽見齊聲吶喊。

“敬鬼帝，願鬼界善待我袍澤英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