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章

第 41 章

“少主。”

靳歡整個人窩在紅漆美人靠上，手持卷宗，擺了擺手讓黃泉領主退下。

邬童站起，道:“願為少主分憂。”

“殺，遭受天譴；不殺，驚擾亡魂。”慕江揮開折扇，一手緩緩拿起杯盞，一飲而盡，“這麽大的雨啊，都不肯離去。”

邬童道:“亡魂平等，滅與不滅，都該一視同仁，不可違鬼界法制。”

靳歡一言不發。

屠宿踏進殿內，見靳歡冷如冰霜的臉色，眉頭一皺。他在衆鬼的目光裏，踏上石階，湊近靳歡，道:“少主，我沒查出明悅來歷，她存在的痕跡，被人暗地裏抹去。”

聞言，靳歡掀開眼皮。

不知想到什麽，她端坐起來，施法給屠宿傳音:“到底是查不出來，還是被授意來诓騙我。自從我懷疑明悅來自鬼界，就将此事交給你查清。這麽多日過去，你就給我一個有人故意抹去她的存在，可笑嗎？”

她的語氣平靜，卻像一顆小石子掉進水面，激起一圈圈漣漪。

屠宿渾身緊繃，不敢擡頭。

靳歡緩緩啓唇:“西界鬼王何時只剩這點本事。當初救你時，我可沒想到。”

屠宿心頭一沉，道:“屬下這就親自前往人間，三日後給少主一個滿意的答複。”

“不必，索□□給別人。”靳歡的目光在殿內衆鬼身上掃視而過，“想來吾過于善待各位，倒叫你們忘記吾的真面目。”

言出，衆鬼齊刷刷跪下:“少主息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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嘩啦啦一聲，案桌上的紙飄落在空中。

“息怒？吾有什麽怒可息？”

靳歡拂袖起身，衣擺從屠宿眼前掠過。她踏下臺階，站在邬童身前，聲音清晰:“邬童，魔鬼城守衛森嚴，黑盒如何來？”

她踱步來到慕江身旁，道:“東界鬼王，非要我挑明？你當我不知情，有恃無恐？”

或許是靳歡往日平和，讓跟随鬼帝，輔佐她掌管鬼界的老将們松懈下來，忘記她是鬼帝之女，生來吞魂。

整座中殿鴉雀無聲，唯有踏步聲。

直到最後一只鬼領命，靳歡揮退衆鬼。

她的目光冷下來，培養新将的想法愈演愈烈，自她掌管鬼界，就想這麽做，但父帝遲早出關，到時老将和新将必有沖突，給父帝平添麻煩，思及此，這才作罷。

說來只有屠宿是她一手提拔任用的，慕江等也是父帝培養，由她接手賜封。她從不懷疑他們的忠心，但她不需要無能者。

靳歡站在殿門後，一眼望去就是長階。銀鈴裏傳來雨滴砸地的聲響，餘光中瞥見洛霜捧着一個方正的木盒從側方走來。

身後還跟着，楚逢君和小鬼崽。

洛霜彎腰垂眸，“少主，鬼帝服。”

遲疑幾秒，靳歡轉過頭去，眼也不眨地審視洛霜，随手擲出一顆銀鈴，銀鈴滾落在洛霜腳邊，她道:“洛霜，聽人界的這場暴雨聲，三天三夜都不曾停歇，真讓我害怕。”

洛霜聽懂靳歡話中意，“咚”的一聲，雙膝跪地，維持鎮靜道:“少主，人界之雨。鬼帝不曾隕落，還望少主安心。”

“是啊，父帝還在，鬼界不會落雨。”靳歡輕阖雙眸，像是在摒棄腦中的那些想法，“但願真是我多想了。”

鬼界不似人界，有春夏秋冬、風霜雪雨。千萬年來，從黃泉到魔鬼城，從血海到絕獄都是一望無際的黑暗。

但鬼界有悲，鬼帝隕落，通身靈力化霧，凝結成水滴歸還鬼界。

靈雨滴落在鬼界的每一處角落。

昭告鬼民，鬼帝隕落。

她期盼鬼界永不落雨。

靳歡的目光穿過眼前人，穿過高樓宇，穿過瞭望塔，直落在通天塔。

那裏有父帝的氣息，不久前她跑去跟父帝講悄悄話，見過父帝虛影。

或許近來瑣事雜多，她也想太多了。

“洛霜，你暫時守在這裏。”

靳歡接過木盒，打開看了一眼。她回眸瞥見楚逢君和小鬼崽擔憂的臉色，勾唇淡笑，擡腳邁進殿內，轉過身關上了門。

好半晌，殿門再次打開。

靳歡跨出中殿，踏下長階。青墨鬼帝服衣擺迤逦而下，每走一步都生出漣漪。

自魔鬼城抵達黃泉，她走得格外艱難。

一旦下達鬼帝令，形式将徹底改變。

鬼門開，潮濕的寒意撲面而來。

靳歡拖着沉重的鬼帝服走出去。

聽着那一聲聲“敬鬼帝，盼鬼界善待我袍澤英魂”，她意念一動，召喚冥鋒劍，耳後青墨花流轉，一劍破開雨幕。

吶喊戛然而止，視線凝聚在靳歡身上。

耀眼的閃電乍現，照亮她冷峻的面容。紫黑的眼瞳平視人族，一字一句道:

“人族，竟想插手鬼界。袍澤也好，親眷也罷。死後入鬼界者，皆是鬼界臣民。”

空靈的聲調陡然拔高，傳播至每個人的耳中:“何來的願鬼帝善待一說。”

“爾等聚于此處鬧事，禮節何在？若想向鬼界宣戰，吾靜候音訊。”

一位人族挺直腰板，道:“鬼帝，我和諸位弟兄已經修煉三百多年，曾聽聞鬼界滅魂一事。如今仙魔大戰結束，英魂衆多，若鬼界難以接納，只有滅魂一法。”

他叫嚣道:“你且說是與不是。”

靳歡循聲望去，“仙族中人，殷玄銘派你來的？我還沒找他算賬，他倒是給我找麻煩。”她眼含笑意，拿出赤霄彎刀，“他是說，鬼族殺人族違反天地法則，遭天譴？”

話音一落，一把彎刀直插男人的腦門。

“殺一個人族而已。”

靳歡将彎刀遞給黃泉領主，無視人群裏的隐隐騷動，笑道:“他說得沒錯，吾的确有滅魂的打算，但被打斷了。”

說話之際，鬼兵拉開弓弦，朝與男子一夥的人族射出箭矢。

一眨眼的功夫，肉身與魂靈俱滅。

“殷玄銘藐視天地法則，偷盜神格，罪大惡極。吾想殺他，人族答應不插手，吾便代鬼帝應允爾等。”

沉默半晌，顏溪和葉映雪對視一眼，開口道:“我等與仙族背道而馳，絕不插手。”

其餘人族面面相觑，旋即附和。

“轟隆”一聲，天雷砸下，山脈斷裂。

千福觀主殿內，洛霜站在案桌旁，侍奉靳歡撰寫鬼帝令，瞧着靳歡一番動作下來，行雲流水，心裏百感交集。

金華擱下朱筆，擡眸示意鬼将上來，親手将鬼帝令交出，心裏沒來由地沉重。

洛霜道:“少主，鬼帝令輕易不可下。”

靜默片刻，靳歡道:“我知道，鬼帝令下達，絕不能反悔。若非情勢所迫，我也不想滅魂。送魂才是鬼界存在的意義。”

“我代父帝掌管鬼界，該承擔責任。殷玄銘偷神格一事絕非偶然。若人族不擾亂，我和衆神合力，就不用父帝出手了。”

“至于亡魂，萬鬼窟是好去處。”

洛霜微微一怔，笑道:“少主沒有辜負鬼帝所托。鬼帝若是知曉，一定會欣慰。”

靳歡垂眸，控制住自己懷疑人常做的細微動作，漫不經心道:“洛霜，你也去查一下明悅，我總覺得能與鬼界挂上鈎。這想法有些荒謬，但我有很強的預感和直覺。”

洛霜攥緊雙拳，不知靳歡是否開始懷疑她，還是嫌屠宿辦事不妥，才轉交給她。

無論哪種，對她來說都不利。

洛霜故作鎮定，道:“屠宿沒查出？”

靳歡拿起朱筆，道:“屠宿能力不弱，交給他理應不成問題。但調查多日，竟說查不出來。此事交給你，我也放心。”

洛霜道:“領命。”

又是一陣沉默，靳歡道:“歷代鬼帝都是承地點诏，受天複诏後，修煉鬼帝道。我不是鬼帝，卻也能修煉此道，是為何？”

洛霜道:“歷代鬼帝沒有後嗣，沒有先例可查。或許因為少主是鬼帝血脈，才能參悟一二。”

靳歡笑了笑，道:“也是。鬼帝本就不該有後，更何況還是與……人族女子。我都是例外，參透鬼帝修煉道也沒什麽稀奇的。”

沒一會，鬼兵禀報:“邬童城主求見。”

靳歡颔首，側眸看向洛霜，淡淡道:“看來真想我息怒，這震懾的效果不錯。”

話落的瞬間，邬童踏進殿內，擡頭與洛霜對視一眼，這才低頭行禮，道:“少主，中元節那日，魔鬼城共有三位新将，其中兩位已被西界鬼王派去鎮守絕獄，還有一個數日錢前被時逾長老帶走了，聽說生前是調香高手，時逾長老說……”

“時逾也牽扯進來了？”

靳歡擡起手指抵在太陽穴，漆黑的眼眸驟然覆上一層淺碎的紫光。她仰頭望向鬼帝壁畫，冷聲道，“時逾與林終南有幾分交情。你呢，見過林終南嗎？”

邬童道:“林……先生是靳幽尊者的師弟，我與他有幾面之緣。兩百多年前，他為少主抵擋天雷時，才有所深交。”

靳歡道:“城主癡迷劍術，倒是我想法狹義，沒想出這一關系。”見邬童面不改色，她将記載血海深牢的卷宗扔了下去，“血海深處有一個絞碎亡魂的漩渦。一個不留。”

邬童低頭道:“是。”

“洛霜，你也去。”靳歡支起手肘撐着額角，道，“替我向時逾說一句，他已經留在鬼界太久，該做點實事了。”

洛霜颔首， “是。”

少主已經不是當初的稚子，就算拖延時間，也絕對不能被懷疑，看來要提前了。

她道:“少主怎麽突然重查獻祭一事？至于明悅，大可以探查戰神識海。”

靳歡嘆息道:“明悅來歷神秘，我猜她第一處落腳點是懷仁鎮，若是對上……”停頓片刻，又說，“楚逢君來鬼界，你……”

洛霜研磨的動作一僵，“四方銀鈴在他身上，鬼兵将人帶給我。本想暗地裏将人送走，不成想銀鈴樓小鬼纏上了戰神。”

靳歡笑了笑，“無妨，小鬼崽聰明，給楚美人的法器能抵擋鬼氣。我瞧他們挺投合的，若非一人一鬼，指不定被錯認為父子。說不定是明悅尊者在……”她頓了頓，又道，“一屍兩命？”

洛霜顫抖的瞳孔驟然定住，聲音微顫，像刻意回避，道:“小樓主可不是死胎。”

“也是。”

離開千福觀，洛霜沒有第一時間回洛霜殿。她掩去蹤跡，一路來到銀鈴樓。

明策盯着楚逢君，燒制與赤霄相同樣式的彎刀。見洛霜到訪，忙拉着走向暗室。

“洛霜長老，怎麽不提前告訴我？”明策直視洛霜，“很危險，母帝會發現。”

洛霜摸了摸明策的腦袋，望向楚逢君，“少主已經開始懷疑，這幾日，少主會在萬鬼窟布陣引魂，請戰神幫忙多拖幾日。”

說着，她的視線轉向明策，“我要去人界與林終南商議将一切提前，做好準備。”

明策一臉嚴肅，重重地點頭:“好，母帝将由我來守護，誰都不能傷害母帝。”

洛霜走後，楚逢君抱起明策，問道:“洛霜長老的計劃是讓你母帝恢複記憶？”

明策笑眯眯道:“洛霜長老說父親一旦出現在鬼界，就是和母帝相認，一家團圓的時機到了。父親，我們以後都不分離。”

團圓？不分離？

楚逢君深吸一口氣，思緒萬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