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章

第 44 章

東齊長街，吵鬧的人群忽然散開。

馬蹄踏聲如雷鳴作響，震得整條街上的百姓紛紛駐足觀賞。

一群十五六歲的少年策馬奔騰，帶着父輩戰勝的喜訊，浩浩蕩蕩地奔向皇宮。

沿途百姓瞧見将軍之子意氣風發，皆是一陣羨慕，有勇士高喊:“可是我軍戰勝？”

為首的少年掠過勇士，道:“正是。”

話音一落，人群中爆發出一陣驚呼聲。

三年前，敵國派兵偷襲東齊，連搶十多座城池。邊疆将士倉皇應戰，只奪回五座。

消息在東齊國境內傳播開，一時間民憤沸騰，各地大好男兒紛紛參軍入伍。

如今，這場長達三年的戰争結束了。

一個穿着藍色勁裝，束起高馬尾的少年落在隊伍末尾，牽着黑色駿馬，逛起沿街貨攤。直到瞥見一塊寫着“賣身葬母”的木牌，他才停下腳步。

他垂眸望向衣衫褴褛的姑娘，撩開衣擺蹲下身，認真道:“這位姑娘，為人子女應妥善處置父母身後事，但賣身葬母不可取。”

姑娘仰起灰撲撲的臉蛋，眼神裏滿是麻木，像沒聽見少年的話，生澀道:“公子願意買我嗎？不貴的，一副棺材的銀錢就行。”

少年正欲解釋，遠處忽然傳來馬蹄聲，還有一句調侃:“謝淮，太子在宮門前迎接，差你了。英雄救美，記得挑個好日子。”

來人在離謝淮和“賣身葬母”的姑娘一步之遙的地方猛然勒馬。

他端坐在駿馬之上，拉着缰繩，什麽都沒問，解開腰間的荷包就扔過去，微擡下巴，道:“葬母可以，賣身就算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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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着，他朝謝淮挑釁一笑，策馬離去。

“齊照，幫我向太子道罪。”

少年傲慢地道出一句“不高興”。

謝淮了解這家夥口是心非，轉頭看向賣身姑娘。他撿起齊照扔在地上的荷包，又掏出自己身上的銀錢，全部放在姑娘手邊。

“這些足夠買一副棺材。”他溫柔地安撫道，“買點吃的，日子總會變好的。”

賣身姑娘如同一個提線木偶，腦袋重重地磕在地上，沙啞道:“謝謝公子大恩，謝謝公子……”

謝淮翻身上馬，清俊的臉挂着一抹微笑，握着馬鞭的手輕拍馬頭，揚長而去。

天色蒙蒙亮，林間鳥雀叽叽喳喳。

靳歡抱着最後一壺酒，吐槽道:“好老套的故事。”

黎明的微光灑在兩只鬼落坐的地方，清楚地照出謝淮嘴角抽搐，險些暴起的模樣。

靳歡沒有察覺出這場暗流湧動，拔開酒塞，聞了聞酒香，無畏道:“你繼續講啊。”

謝淮眨了眨眼睛，回想起郊外踏青，也是他第二次遇見賣身姑娘。

瑞王世子邀世家公子們郊外踏青。

正逢長姐誕子，他本想推辭，豈料齊照非纏着他去，沒給他一點拒絕的餘地。

出發那天，齊照帶着他兩個小表弟來到謝家，繞過後院來到馬廄。

謝淮一出現，他就告狀道:“謝淮，你這駿馬性子太烈，碰一下都不行。”

“你調戲天烈，它自然不喜歡你。”謝淮拉着天烈走出馬廄，淡淡道，“出發。”

齊照道:“好，可不能讓世子爺久等。”

世子爺打着踏青的名號，實則是炫耀自己新得的良駒。

一群少年在郊外賽馬，直到落日方歸。

城門口，世家公子們分道揚镳。

謝淮和齊照牽着馬走在街道上，閑聊起何時謝家軍何日歸來。

行至拐角處，謝淮忽然瞥見一道熟悉的背影，停在原地。他怔愣地看見那姑娘将一個渾身髒兮兮的幼童抱進懷裏，柔聲安慰。

“近來難民湧進城內，樓家施粥布善，招募女工照顧孤兒，皇上贊許太子夫婦和樓家。太子妃正是樓家失蹤多年的嫡長女。”

謝淮擡眸看向齊照，輕聲問道:“太子妃不是太子體察民情時被人陷害，出手救他一命的醫女嗎？怎麽與樓家搭上了關系？”

“皇後不滿太子妃的身世，樓家不過是太子給太子妃做的身世。齊家暗探帶來的消息是太子妃義妹才是真正的樓家女，已被指婚給洛陽侯之子。”

齊照擡起手肘撞了下謝淮，“想去就去。”

兩個小表弟見自家表兄先行一步，緊忙跟上，不忘道:“祝謝淮兄贏得美人芳心。”

謝淮嘆道:“果然是齊照的親表弟，一個德行。”

他躊躇不決地走上前，展顏一笑:“姑娘，我聽說……你在樓家做事，習慣嗎？”

賣身姑娘笑了笑，将最後一口粥喂給幼童，其站起身來，道:“一天二十文。”

謝淮臉紅得像火燒雲，眼珠微轉，微笑道:“挺好的。”他側頭躲開姑娘的目光，斟酌開口道:“哪日匆忙，沒來得及問姑娘的芳名。今日……”

賣身姑娘道:“沒有，一個賠錢貨。”

謝淮思緒翻轉，已然将眼前姑娘的過往猜了個大概，心裏不免泛起心疼。他攥緊手中長劍，道:“若姑娘不嫌棄，淺草如何？”

“淺草？”

“淺草才能沒馬蹄。”謝淮道，“東郊外有一處山水極好，有機會帶姑娘一賞。”

“淺草謝公子。”

太陽爬到樹林正上空，謝淮躲進樹洞裏。明悅暈乎乎地癱靠在樹邊，欲睡不睡。

“然後呢？”

謝淮道:“樓家遣散女工，我帶淺草回到謝家。謝家是泥腿子出身，母親作為皇城有名的才女，家道中落，嫁給大字不識的父親難免不舒服，不愛管府內事宜。我将淺草交給祖母教導。”

“父親戰死，祖母病重，為保謝家軍，我臨危受命，奉旨征戰。臨走前我怕淺草憂心，承諾凱旋歸來，娶她為妻。可惜……”

沉默良久，明悅睜開眼，嘆了一口氣，“乞丐鬼，我告訴你一個壞消息。淺草姑娘不可能活着了，你少說死了一百多年了。”

話音一落，謝淮就要沖出樹洞，卻被陽光逼退。他在樹洞打轉，說不出話反駁。

明悅正色道:“謝祖母病重，府內事宜皆交給你母親。她被強嫁入謝府，你也說她不管謝府。你一死，謝家的光輝就此結束。”

樹洞裏，謝淮重複着“母親”二字。

母親讨厭父親幫助魏家，父親憨厚以為母親自願嫁他，卻不知是魏家賣女求榮。

他和長姐幼時為讨好母親，從不接觸魏家人，常被父親責罵。長大後，他與父親暢談一夜，讓母親釋懷，走出佛堂。

若他的死訊傳進皇城，謝家沒有旁系繼承人，魏家定會生出觊觎之心，搶奪家産。

母親生性剛烈不屈，絕不會拱手相讓，只會選擇魚死網破，同歸于盡。

那些刻意被掩飾忽略的細節在腦海裏反複橫跳，他清楚地知道母親絕對沒有善終。

淺草呢？

同母親一樣的結局嗎？

明悅朝樹洞喊:“乞丐鬼，你自言自語什麽？就算你猜出大概，也改變不了結局。”

“不，齊照會照拂謝家，長姐……”

“早不在人世了。”明悅輕聲道，“再過不久就會失去記憶，那時就不痛苦了。”

謝淮道:“什麽？”

“你沒意識記憶逐漸衰退，生前事變得模糊了嗎？我不知道自己是鬼前，信裴知書所說，磕到腦袋失憶了，如今想明白了。”

謝淮不想相信，“你怎麽清楚？”

明悅道:“……常識當然知道。而且人族失憶，也不會忘記常識。”

“……”

傍晚時分，陽光漸弱。

謝淮走出樹洞，迎面看見明悅拎着酒壺回來，還一副唉聲嘆氣，愁眉不展的模樣。

“怎麽了？”

明悅欲哭無淚，道:“那群小乞丐拿錢不辦事，白瞎我給他們作勢，竟敢敷衍我。”說着，她委屈地坐在地上，“我打探了，東齊國早就滅國了，如今這裏是……忘了。”

謝淮垂眸，“明悅，你不是要去仙梨村？我知道大概位置，晚上送你一程。”

“好，就當你報答我吧。”

更深人靜，謝淮披着半截披風，領着明悅穿梭林間抄近路，一下少走十幾裏遠路。

半路上，謝淮道:“你坐船到湖對面，一路往西抵達青陽鎮，那裏有去仙梨村的商隊，你給點路費，他們會帶你同行。”

兩鬼靠近湖邊，明悅環視湖岸，輕啧兩聲，道:“我不會飛，沒船怎麽辦？”

“早上有船，坐老伯的船，便宜。”

說完，謝淮揮別明悅，轉身就要離去。

明悅回頭叫住他，一臉嚴肅道:“你盡快回到故土。鬼族修煉有形，離成體不遠，到時記憶越發模糊，你就走不出這樹林了。”

謝淮轉過身，朝她揮了揮手，“我記住了。沿途不要餓着自己，銀發很顯眼，少走人多的地方，會被人族當做異類。”

“好，我會注意的。”

按照謝淮提供的路線，明悅避開人族，一路朝西尋找青陽鎮。

沿途人跡罕至，她只靠喝酒補充體力，一直不見鎮子，開始懷疑謝淮欺騙他。

好不容易碰見人，一瞧見她就慌不擇路地四散逃竄。不得已，明悅僞裝成迷路多日的人，追上第三批碰見她的人族，搶走一壺酒，頭也不回地闖進林中。

又過了幾日，她仰天大喊:“沒有酒喝，全身都疼。我不想活了，誰來救救我！！”

不出意料地暈厥過去。

這一暈直到黃昏才醒來。

食物的香味鑽進鼻中，明悅一個鯉魚打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搶過餡餅，往嘴裏一塞，解決了一個餡餅，又直挺挺地倒下。

餡餅的主人怔然地目睹全過程，呆愣愣地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怕背上命案，他挪動雙腳，企圖逃之夭夭，剛走出一段距離又折返回來。

一路上，他不斷告訴自己，這是一條人命，等人醒來，一定讓他賠自己餡餅錢。

把人扛回鎮上，他發現自己身無分文，買餡餅的幾文錢還是耍雜技掙的。他垂眸看向破爛人，心裏惡念一生，扛着離開醫館。

青陽鎮民大多都富裕，餡餅主抱臂站在街頭，精挑細選還是不大滿意。

就在這時，一個玉樹臨風的男子從眼前走過，他點了點頭，鎖定了人選。

餡餅主扶起癱軟的明悅，讓人站起來，他繞到明悅身後，伸手用力一推。

只見明悅順着力道撲向俊美男子，又被俊美男子一把推開，摔在地上。

餡餅主趁機行事，大喊:“殺人了，殺人了……”見男女老少圍過來，一溜煙跑了。

美人正在低頭思索這人是不是死了，忽然被一大娘推搡，就聽見她說:“你別愣在這裏，快把人送醫館啊？”

“不是我。”

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