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章

第 64 章

皓月繁星,千盞明燈。

兜兜轉轉數日,靳歡來到仙族靈地下的小城鎮。

街市熙來攘往,人聲鼎沸。漫步街頭,放眼望去,光華璀璨,濃濃煙火。

一切仿佛仙魔大戰從未發生過。

“母帝,你終于來啦。”

童音自身後傳來,靳歡微愣,後知後覺地側首回望,就見披着雪白狐裘的明策邁着小短腿,飛撲而來。她望着這個與她血脈相連,卻未曾得到她庇護的孩子,百感交集。

變故接踵而來,沒有深思過往種種。

這些時日的獨處,她理清前塵,望着這一縷骨血,這個冰封百年總算保住性命,卻不能與她相認的孩子,虧欠至極。

想罷,明策已經站在眼前。

寒烈的冬風吹來,靳歡彎腰單手抱起來,眼淚順着臉頰潸然落下。

她想起來獨守鬼界的無數日夜。

也曾有人與她相伴。

六角銀鈴輕晃的瞬間,聲音清脆,所有的羁絆都在銀鈴聲裏洩出。

原來是骨血帶來的牽引。

平息她的暴虐,喚起她僅存的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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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策享受被母帝抱在懷裏的感覺,随着禁锢越來越重,他微微掙紮起來,咳道:“母帝,抱得太緊,我有點喘不上氣。”

聞言,靳歡将明策放下來,屈膝蹲下,雙手扶在明策的臂膀上,溫聲道:“你怎麽來人界了?誰放行的?屠宿還是慕江?”

明策眼神躲閃,心虛道:“……我偷偷跑來的,忘川河盡頭的結界薄弱,”聲音漸漸弱下去,他又道,“我有補好結界。”

靳歡站起來,道:“聽說那處是你祖母設下的穿梭兩界的通道,故而薄弱些。母帝……也是從那入了人界,經歷了一番。”

明策抱着靳歡的腰身,仰頭道:“然後與父親相識,有了我。父親在講與母帝的相識相知,講得好慢,都還沒說到我。”

楚逢君不知何時出現,道:“那時并不知道你的存在,父親也只認得出你母帝。”

靳歡瞳孔驀地一縮。

明策跑向楚逢君,認真道:“我會永遠跟着母帝,父親認出母帝,就能找到我。”

靳歡道:“你不是不喜下山嗎?”

楚逢君道:“陪他玩,也等你。”

靳歡望着他深邃沉浸的眼眸,撇頭笑出聲:“他可不是願意做擋箭牌的孩子。”

“父親,洛霜長老說過,我與母親一般無二,實誠。”明策爬上楚逢君的肩頭,坐好,低頭看向靳歡,“母帝,我們回鬼界,戰神宮被我炸了,燒了一大半。”

短暫的寂靜,靳歡彎眼笑道:“……不虧是我兒,燒戰神宮,母帝當年就想幹,但顧念你父親,一直忍着,遲遲沒有動手。”

“母親不敢燒?父親不會責怪,我們去把另一半也燒了。父親無家可歸,只能留在鬼界了。”

“誰教你這般行事呢?”

“随母帝。”

……

靳歡捂着明策有些冰涼的小手,同楚逢君避開喧鬧的人群,漫步在寂靜的小徑上。

明策喋喋不休地講述着,這些時日自己在人間的經歷。他有點不安分,有時樂意靳歡抱,有時卻又樂意抱楚逢君抱。

大概是真的累極了,他窩在楚逢君懷裏,想眯一會兒,卻不知不覺地睡着了。

安靜片刻,靳歡道:“我們回仙梨村吧。衛渡盼着我回去,我已經失信過了。”

楚逢君側眸看了她一眼。

“好。”

話落,他牽上了她的手。

昨夜的雪下得真大。

滿山的白。

靳歡望着山下奔走的村民,心裏空空蕩蕩的,綿長的苦澀始終彌漫在全身上下。

她不知道仙梨村結界能否抵擋住天地浩劫,她已經用盡自己的能力去為人界留下一絲火種,帶着她的私心。

鬥篷自身後落在她的肩上。

聞到了來人的氣息。

茫然漸漸平息。

她說:“楚澤,我騙了明策。”

楚逢君低頭,目光平靜如水。

她又說:“天道生私念,意圖打破天地秩序,浩劫必将來臨。我若能滅天道,天地無恙,可世事難料……仙梨村是我選中的重生之地,你們留在這裏吧。”

好一陣沉默,靳歡才聽見楚逢君道:“等得太久,明策會受不住的。”

靳歡坦白道:“楚澤,我不想騙你。”

天色昏暗,風雪交加。

“我自以為生來是鬼體……但傳承記憶否定了一切,我沒被母親救活,父帝獻出半身鬼帝之力催化我成鬼。天道趁他虛弱,重傷了他。鬼界壁畫都有記載,我早該知道的,只是一直逃避,才導致如今的局面。”

“神不生神,鬼不生鬼,唯有人生人。明策是人,本就該留在人界。有你庇護,我也心安。于他,是我永遠的愧疚。”

又是一陣沉默。

靳歡道:“我接受天地加諸在我身上的一切。”說這話時,語氣利落決絕。

楚逢君心口猝然一縮。

當年,他抵擋雷劫,傷勢嚴重。

瀕死之前,望着明悅虛化的身影,他曾想過,要不然,就不再掙紮了。

可他想起青陽鎮初遇明悅,那會她不省人事,離喪命僅差一步。眼前模糊,走馬觀花般看過與明悅的點滴,又有了求生欲望。

就這樣,終于重逢。

在商藤鎮,仙居之橋。

在她不曾記起他的那段時日,他期待着她能夠想起他,又害怕着她憶起痛苦。

如今,她仍然在意着他,卻要孤身去走一條他無法陪伴的路。

他與她之間,沒有什麽猜疑,誤解,怨恨,分離是命運使然,他們迫不得已承受。

回頭一看,相識的歲月裏,分離占盡半數之多,就像兩條不相交的路,強行相遇,卻在幾步之後到了路口,無需言語。

或許一開始的相遇,就是一場盛大的眷顧。煎熬的盡頭也許不是喜聞樂見的結局。

楚宅,梧桐樹下。

衛渡陪着明策堆起雪人,他眉心始終緊皺着,心不在焉的,頻頻望向緊閉的大門。

明策哼着從仙族靈地聽來的小曲,那不像是鬼界傳統的招魂曲,好似融合通靈族曲譜,碰撞出微妙,有一點傷感又不失震撼。他拍了拍衛渡,笑盈盈地搖響手中鈴铛,認真道:“母帝會和父親一起回來的,再說有我在這裏,他們不會抛下我的。”

衛渡微垂目光,籠罩在心頭的不安揮散不去,沉悶堵在胸口,讓人窒息。

過了很久,他開口道:“天道作惡,師尊又要……離去,我想和師尊待久一點。”

明策輕松的神情陡然間僵住,潛伏在心裏的狐疑再次冒出,不知又想起什麽,聲音輕而鄭重道:“母帝很厲害,她答應過我,在我生辰前趕回來。母帝沒有對我食言過,她會打敗天道的,然後回來陪我長大。”

冬日風雪降臨得毫無征兆,鋪天蓋地。

一大一小站在門檐下,眺望遠方。

天暗下來時,靳歡和楚逢君并肩出現。

“冬夜清寒,下次……回家吧。”靳歡感覺楚逢君回握的力度加重,擡眸朝他微微一笑,轉眸的瞬間偷觑一眼相扣的手。

只那麽一眼,用輕淺的聲音對自己說,好溫暖,真不想分開。

大大小小的腳印錯落在雪地。

就在踏進屋內之時,閃電毫無征兆地沖破雲層,照耀半天邊,巨雷轟隆接踵而來。

靳歡跨過門檻的動作一頓,神情震驚。她回頭的一瞬,急雨傾盆而下。

驚雨掩過風雪。

天地異象。

靳歡緩緩揚起雙手,接住雨水。

衛渡緊盯着靳歡掌心裏的雨水,不确定地說:“這雨好像泛着淡淡的霧藍,和幾月前那場奇怪的大雨很像。師尊,這是……”

“這場雨是神的殒落,而那場雨是神的飛升。”靳歡頓了頓,聲音也弱下去,“比我想得要早,低估了青梧的地位。”

明策從容地撓了撓屁股,疑惑道:“母帝,法神殒落是天道作惡?”

靳歡召出冥鋒劍,凝眸盯着通體呈黑的劍鞘,道:“傅無虞修為高深莫測,天道自顧不暇,輕易也奈何不了他。不過是神血哺劍和執念已消的反噬罷了。”

傅無虞掌管神族文書,他的殒落于人鬼兩界倒是沒有多大的影響,于神界卻是雪上加霜,更何況還是正在重建的神界。

她可沒有栖野人皇的魄力,同時掌管三界,只能寄托于新神主早日誕生。

暴雨足足下了幾夜。

這日,天晴。

宅院內到處都是濕漉漉的。

靳歡站在廊下,看明策提起袍擺,雙腳離地,跳進水窪裏。她無奈一笑,轉眸瞥見衛渡自月洞門後出現,碎石鋪就的小徑積了一層淺水,他也不提衣擺,淌着積水走來。

衛渡站定,周圍連風都似乎靜止了。

“師尊,戰神在招待前院的村民。”

說完,他倏地笑了笑,冬風又起,将笑聲吹得紛紛揚揚,只叫人聽不清。

可是,靳歡确實聽見他笑了。

衛渡就這樣笑了一會,而後擡起頭,看向挂着紅燈籠的檐邊,難以言明的情緒在眼底一閃而過。他頓了頓,才淡淡笑道:“這是我與師尊第一次,第一次一起過新年。”

“榮家兄弟呢,有陪你很久嗎?”

“沒有,沒有。”

衛渡語氣悵然,往後面的牆壁一靠,像是在為自己尋找一個支撐,可又如同一個局外人般,細細道來這百年間發生的一切。

當年,天崖山魔族異動。仙門百家皆派人勘探,那批人多是各家中流砥柱。誰也沒料到他們會死在仙族邱袁董三家的剿殺裏,死在他們一直追随的仙族手中。

恰逢仙族族長殷玄銘自北海歸來,沒有任何預兆地匆忙閉關,無法主事。

邱袁兩家見勢強行鎮壓仙門憤懑。自此之後,仙族與仙門百家勢不兩立。

直到殷玄銘出關,以雷霆手段懲治涉事者,花費百年與仙門緩和關系。殷玄銘為人處世自成一派,仙門未将邱袁董三家的過錯波及到他身上,但與仙族一直面和心不和。

仙門失去大批能者,魔族猖獗更甚從前,以榮家和蕭家為代表的仙家為大局着想,将此事翻了篇,決意共同抵抗魔族。

榮家始終沖在抵抗魔族的最前線,以至于損失慘重,青黃不接,逐漸敗落下來。

“榮家主犧牲,榮珲匆忙接過大任,不過兩年忽然出家,将家主之位傳給榮璋。榮璋不理解他為何抛棄榮家,抛棄他,跪在寺廟前求見一面,但寺廟緊閉,無人來應。”衛渡抿緊嘴唇,輕聲道,“那時我剛才從師尊……悲痛裏走出來,就聽聞榮璋斬斷佩劍,告知天下,他與榮珲恩斷義絕。”

“我記得榮璋最寶貝他的佩劍,說是與他兄長的佩劍出自同一塊玄鐵。”

衛渡緩緩點頭,斟酌片刻,他道:“我後來闖進那座寺廟,撞見榮珲滿身魔氣,幾近崩潰。他說自己懦弱,求我能給他一個痛快。我下不去手,跑出寺廟再不敢出現在他面前,我尋來的祛除魔氣的術法和住持的清心功法都未能減輕他的痛苦。”

“他踏出寺廟是榮璋身死的那日,獨身拖住魔族等來蕭家支援,帶着榮璋的屍身回到榮家,自缢于祠堂前。臨死前他說自己是榮家的罪人,無力挽回榮家敗勢,也護不住敬仰他的弟弟。他們……我獨自修煉,顏溪戰将與程殊宮主經常指點一二。”

靳歡點頭,示意他接着說。

衛渡越往後說,情緒越低落。

又一會,明策忽然跑過來,好像踩到石子沒站穩,往前踉跄了一下,頭上的花冠叮當作響。他若無其事地繼續跑來,娴熟地站在衛渡身旁,然後牽起他的手。

“以後,母帝會一直陪伴我們的。”

衛渡嗓子發急,吐道:“我本就緣薄分淺。”說這話時,目光緩緩移向靳歡。

猶如當頭一棒,靳歡整個人僵住了。她目光微垂,含糊道:“走,去前院。”

話未落,只留下一道匆忙的背影。

村裏的爆竹聲噼哩叭啦,此起彼伏。

楚逢君正與前來拜年的村民交談,一擡眸,瞳孔微顫,轉頭朝村長等人歉意一笑。

“不過辰時,怎麽不多睡一會?”

聲音很輕,只夠靳歡一人聽清。

靳歡伸出了手,順勢握住楚逢君的手。她半側身望向身後的衛渡與明策,瞧着兩人藏在懷裏的紅封包,無奈低笑道:“讨紅封呢,明策一大早趴在榻邊,踢掉鞋襪,直往我被衾裏鑽;衛渡一個勁地在外敲門,喊師尊,已經辰時了。我如何能睡下去呢。”

楚逢君輕輕垂眸,目光落在靳歡身上,聽她說明策和衛渡的不對,眉眼含笑,語調微揚,沒有真生氣,只是很無奈。

明策又把芍藥花給折斷了,那是花房裏最後一朵;衛渡的寝房裏到處都是暗器,侍女不敢進;明策又往床榻上潑水,弄得屋內亂七八糟;衛渡又翻衣袍,随意亂扔……

這些時日,諸如此類的事情屢見不鮮。

靳歡實在有些怕了。

明策不服氣地跑過來,抱着靳歡的腿,仰起頭來,嬰兒肥的臉頰鼓鼓的,“我才沒有惹事,都是衛渡想跟我争母帝。那些事,我都是不小心的。”為了說服自己,他小雞啄米似的點頭,眼睛忽眨。

靳歡伸出雙手,對着小臉蛋一陣蹂|躏。

用完膳食,四人圍坐在正堂擺弄糖果,等待村裏小孩上門讨要。不一會,正門外湧進來一堆小娃娃,大多都是七八歲,有幾個領着三四歲的。仙梨村算是比較富裕的,過年穿的衣裳不說都是全新的,也是幹淨整潔,或許是被家中長輩教導過,雖然眼睛都定在糖果上,但也先拜了年說了喜慶話。

靳歡瞧着笑了聲,蹲下身給明策穿棉襖,挂布包,見他們拿得少,伸手抓上一把塞進最近的小孩包裏,溫柔道:“都多拿些糖果,再去下一家。不夠……”她說着,目光轉向楚逢君,揶揄道,“給楚老爺講幾個笑話,楚老爺一高興,一人一盤。”

楚逢君看向靳歡的目光溫柔無奈,嘴角微挑,露出了一個稍縱即逝的笑容。

村裏小孩們平時見的楚逢君都是不言茍笑的,難免敬畏。看他笑,還真有兩個膽大的上前講起笑話,不過都是靳歡說過了的。

靳歡的目光灼灼,楚逢君側眸看她,輕咳一聲,故作平靜道:“再上幾盤。”

侍女聞言,默默走出去。

明策上前幾步,用力擠進靳歡和楚逢君中間,擡手扯着靳歡的衣袖擺動,道:“母帝,我也想跟着靳偉他們去讨要糖果。你在家乖乖的,等我回來分給你。”

靳歡道:“不準顯擺法術,欺負人。”

明策鼓着腮幫子,仰頭撒嬌:“嗯~”

靳歡順毛,笑道:“回來給你喝奶。”

一堆小孩蜂擁而出,直到看不見他們的身影,靳歡才揮退一衆侍女,朝着異常安靜的衛渡看去,道:“初一都有閑情,索性你練練功,我來指點,盡一下師尊的職責。說來,我已經好久沒盯着你修煉了。”

衛渡眼睛倏然瞪大,眸色含光。直到靳歡又喚了一聲,他才笑道:“好。”

明家校場閑置百年,年年請人修葺一新,倒也沒有荒廢,只是籠罩着一股悲涼。

衛渡換好一身墨色勁裝,朝靳歡一拜。轉身走進中央,他微揚着下巴,拔劍起勢。

揮劍而出的嗡鳴聲短促有力,他身形輕盈靈動,一招一式連貫駛出,相得益彰。雪花從眼前飄落時,又順着劍意在空中回旋。

衛渡似不覺得累,靳歡不喊停,他就一直展示劍式。直到明策背着鼓囊囊的布包回來,纏着他比試一番,他才擡眼看向靳歡。

靳歡道:“在外不辱我。”

這話無疑是對衛渡的最高褒獎。

無論世人怎麽贊揚,都比不上這一句。

衛渡彎腰抱起明策,開懷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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