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A和B

第37章A和B

“雖然他年紀大,但好歹是個主任,家裏有錢,穩重,你不是不服管?他爹媽也都死了,你去了就能做主,沒有人管你不是正好?相親有什麽見不得人的?太早?早什麽早,等那些好的都讓搶走了,你又胖個子又低,到時候就沒人要了。”

“我真不知道,我不是為你好?弄錯了就弄錯了,跟你親媽還鬧脾氣,上學真上壞了,連親情都沒有了。”

“當着那麽多人的面讓我下不來臺,鬧什麽鬧,鬧能成了事了?大不了讓他離了跟你結!有什麽丢人的?那個女的敢鬧到你單位去,我也鬧到男的單位去,他拿不出個章程,賠不起你這個工作,我都看不起他!”

“他現在離了婚,你媽有本事吧?我都談好了,你走?走去哪兒?你走一個試試?我豁出命不要臉地給你争取你拍拍屁股就走?你還有沒有良心?”

“你走就走,你走了我一下吊死在這兒,你敢走一個試試?”

她停頓了下,眼前亮出五根手指,是顧一辭擔憂地望過來,手裏拿着她的手機,解不開只能幹瞪眼,她略微擡臉朝着手機伸過去解了鎖,努努嘴。

顧一辭被手機上的信息吸引了目光,轉頭去看,她略微蜷縮起來,用拳頭抵着胃,但總覺得痛得要死,桌子上的那盤肉散出一種屍體一樣的陰冷,她低着頭沒去看,竭力把腦袋和膝蓋揉在一起。

“知道網紅夾心糖不,吃到個新瓜,疑似次姐現女友黑歷史,當小三被原配鬧到單位撕頭發,我朋友跟她一個地方,當時傳得縣裏都知道,然後這女的就跑了好像,沒見過,沒想到現在變成女同了。”

具體的內容,顧一辭惶惶然地沒有看,憤怒燒了起來,哆哆嗦嗦地撥通了報警的電話,還是被沈雪柔搶着扣上了。

“算了。”

“算了?”顧一辭拔高了聲音,憤怒讓人語無倫次,憤怒帶着箭頭穿過網線不斷散射,不知道指向什麽具體的誰。

評論區熱評第一是:

也夠了吧,扯人家私生活幹什麽,張口就來,次姐做錯什麽了讓你們這麽扒?我勸你們別太閑了,有這功夫不如把村口大糞挑了。

回複最熱門是:給出軌女跟小三洗地,你也別太幽默了。

第二條熱評是:有的人聞着味兒就來了,警局搬過來了你報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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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複是另一個:天天抓着次姐罵有意思嗎,次姐當活菩薩沒普度你就急了,你管人家女朋友什麽樣呢一天到晚的該不會跟夾心糖似的吸血沒完沒了還當理所應當吧?

另一個人就嘲諷說:我有厭蠢症,懂的都懂你自己體會吧。

回複說:懂你個der

回複:爛鍋爛蓋我一起罵

回複:所謂出軌和這個小三根本沒實錘吧?

回複:6

血壓上來,手機放下,沈雪柔擺着手把手機抽回去壓在腿底下,把腿一盤,搓着臉說:“沒事。”

哪裏算沒事?人都蜷縮起來,面色發白,笑容勉強。顧一辭眼前發黑,眼淚如潮水湧起,又轉瞬間歇落,硬生生地把自責咬碎了咽回去,蹲着說:“我倒杯熱水可能好點,你要是有想對我說的,随時說,可以嗎?”

一杯熱水捂在手裏溫度正好,顧一辭再坐回來,沈雪柔坐回桌子像是回到戰場,筷子寒光閃爍對着紅燒肉兇狠地夾起來,填進嘴裏,她慌亂地說:“胃很痛的時候不能冷的葷腥,都涼了。”

咕嘟,硬咽回去了:“我不想浪費。”

“我凍起來,到時候可以切碎了做醬肉包子。”她立馬說了個解決方案,對方才像是回過勁來,緩慢地放下筷子,端起水杯吹了下,嘴唇一抿,咕嘟嘟地喝了下去:“還要。”

她又端來熱水,沈雪柔從餐桌旁挪到沙發上,再從沙發上挪回來,再挪回去,哪裏都顯得狹小。她追着把熱水送過去。

沈雪柔在她面前永遠都是寒光凜凜的,挺胸擡頭的,軟弱與哽咽很少,寬容與利落居多。像是有一根多餘的骨頭撐在後背,第一時間把彎下去的腰擡起來,把飯塞進去,惡狠狠地催逼着人立馬變得雲淡風輕堅強如舊。

她沒有太慕強的念頭,從小到大的想給對方做點什麽的心腸蠢蠢欲動,可她又想,那不一定是沈雪柔需要的,自己自以為是地安慰幾句嗎?還是不由分說地檢讨自己嗎?伴侶有什麽用處?好像都沒有這杯熱水來得管用。

遲疑了下,她試着去擁抱對方。起初沈雪柔沒有抗拒,甚至主動靠了過來,但腦袋靠到她肩頭的那一瞬,像是被針刺了似的,猛地推開,甚至有點慌不擇路地推拒,推了好幾下,人閃開,深吸一口氣。

她張口,還沒問,沈雪柔就搖頭,像是提前知道她那懦弱的心髒裏擠壓着什麽念頭。

她只好去把熱水壺端過來放在旁邊,搓着膝頭無所适從,反刍着剛剛沈雪柔的反應,想起那個關于吊死的母親的故事,心無限地下沉。

思來想去,還是用自己的號搜到了那條消息,逼着自己把內容看完。

對着沈雪柔的臉,有人扒到了她以前是個小學老師,勾引某個主任未遂,被人家老婆鬧到了學校裏。後來沈雪柔一家也跑去鬧了,鬧到了主任家裏,逼着主任離婚娶她。

張達拉的消息發完之後,對沈雪柔說的是:

顧一辭真是個禍害精,這種事就離譜,你要是跟主任結婚了怎麽會在這兒?我看顧一辭現在還沒替你發聲維護兩句,縮頭烏龜似的。

她記得這句話,沈雪柔開了手機默許她看見這條消息,是想借着張達拉的口表達這個意思嗎?

是的,她應該像現實生活中一樣,在網絡世界也沖出去維護沈雪柔的名聲,縮着算什麽回事?氣憤之下,立即忘了人家對她說,不發聲讓熱度下去是最好的。

小作文噼裏啪啦地打完,在備忘錄裏審核了一下,咬牙切齒地調整了幾個措辭,剛複制下來,一只手伸過來,把手機滅了屏。

“我……”她想說什麽,但沈雪柔收回手,蜷縮着搖頭。

“我就是用自己的賬號……”

“別發東西。”

“她們在侮辱抹黑你……”

“你又不知道我是不是真的做過那種事。”沈雪柔一句話把顧一辭堵死了,她結結巴巴地想着這不對,可是沈已經歪着身子靠向另一邊沙發,矮個子的人蜷縮起來面積好小,像是用包就可以背着走。

“但你是無辜的。”

“我不無辜。”

“喝點水,”她端起杯子,沈雪柔閉眼搖頭,她有點能體會到自己的總是縮着腦袋別人的心情了,立即着急地把人拽起來:“你吃了冷的,得多喝熱水,不然胃更難受了。”

“我不想說話。”

能說出這句話,對沈雪柔來說已經是關系親密的表現了,她沒有力氣說話,說話是向外的擴張,是能量的消耗,她表達出這一點已經非常費力了,她只想蜷縮在被子裏閉着眼睛,在腦袋中反刍着那些本以為褪去,但總是會時不時跳出來的暗影。

她懶得解釋,她也不在乎顧一辭怎麽看她,她也不願意用語言把那件事表達出來,盡管她說“都一樣”,但她不願意對顧一辭表明,自己也有過那麽無力和逃避的時刻。

顧一辭這樣喋喋不休不停地掏空自己分析自己的人,一定會因此被憋住然後安靜很一會兒最後被自己的冷臉推開。

但喋喋不休的人終于閉上嘴,但仍然扯着她的衣服不讓她往角落裏鑽。

她任由自己被擺弄着,冷冷打量自己的心情,看怒火什麽時候燒起來讓自己給顧一辭兩個大耳刮子。

但顧一辭只是把她拽起來,自己跑去角落裏坐好,松開她,讓她倒在自己身上,再輕輕扭過身子調整了一下姿勢,當了個盡職盡責的大號玩偶。

她沒什麽怒火了,也沒辦法推開——再推就把顧一辭扔地上了。

“去洗碗。”她感覺自己的聲音很低很微弱。

“我剛剛收拾好了。”顧一辭說。

她聽天由命地歪在顧一辭身上呆了會兒,又想到個新的借口:“我要去睡覺了。”

“先洗漱。”

她洗漱完,倒在床上,冷不丁地意識到顧一辭在自己家還沒走——她還沒把顧一辭的地方收拾好,身為主人就這麽散漫,已經超過了自己的邊界,猛地欠身坐起來,顧一辭背對着她拉好窗簾,把地上的拖鞋擺整齊,擡起頭:“你想自己呆着嗎?我……嗯……”

顧一辭好像也不知道該把她自己扔在哪兒,這是顧一辭第一次在她這兒過夜。

她确實習慣性地想要一個人呆着——一個人,是一種常态,不是需要顧一辭特意說“你想自己呆着嗎”的程度,她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她剛跟顧一辭說明白了點未來的事情。

人走出去了,她又叫回來:“顧一辭。”

“嗯?”人在門外,敲了下門才進來,像是被罰做檢讨的學生,背着雙手站得有點兒內八。

她拍了下身側。

顧一辭沒說什麽話,猶豫着指了指自己身上的衣服,又指了指沙發。

“別發東西。”她提醒。

顧一辭說:“好。”

她有很多話,但此時此刻總也不知道該怎麽講好。

她媽媽總會在某個意想不到的時刻把回憶拿出來刺她一下——盡管她知道入土的那具屍體不會傳遞給她什麽神奇的意念,是自己和那過去的事情過不去。

可她沒錯,任憑網友怎麽揣測,流言如何傳播,是否有人為她仗義執言——她們都不明白,她也很難解釋清楚。

就連她自己,也确實沒有全然無私的立場去審視母親說,媽媽你是個控制欲極強的瘋子——說出來,別人會覺得她到底還是軟弱地屈服了,退讓了的。

她媽媽那麽發瘋地,不體面地鬧到男人的家裏去,鬧得四鄰皆知,鬧得雞飛狗跳,逼着一個在她看來就像狗屎一樣的男人離了婚,拔出那根叫原配的蘿蔔,留着坑等着她來栽進去,好像主任的內人是個需求旺盛的熱門崗位似的——

盡管如此,她還是會想到母親枯槁的手捏着火鉗撥弄炭火,從裏面夾出烤紅薯來給她。

“你這饞死鬼,就不能等一下?燙破皮了看你還敢不敢。”

雖然話是這麽說,但确實知道她饞,在這微不足道的烤紅薯的事上,母親額外地撥給女兒一個。

“饞死你算了。”然後母親用那不怕燙的手給她剝了皮,吹好了,送到她的手裏頭。

但母親的死,不是她的錯。她知道這個道理,知道母親鬧得天翻地覆把她的臉踩在地上羞辱,她那麽應對是沒問題的。

母親萬般不好,總也有那麽一點點的東西被她紀念着。但是只有母親死後,她才能從那窒息的空氣中找到一處喘息之地來安放女兒對母親的微弱的理解。然後和平共處。

但她确實無法忽視那些事的提醒,拆散別人的家庭是真的,母親的死是真的,肉身凡胎,無法不愧疚,無法不痛苦。母親讓她成為了小三,母親讓她成為了害死生母的罪人。

但她累了,她不想去恨着母親,也不想去抱着愧疚度過餘生。

她只想微弱地和解,在那微弱的燭火般的愛中和母親和解。

那些陳年往事本該過去的。

是誰把他們翻出來,又讓她重新地恨着。母親推倒了溫情的蠟燭,逼着她回想着小時候的種種,讓她打開回憶倒出來,淘洗着她身為女兒明明順從着母親的話當着那個提線木偶忽然崩斷了線的過程。

你以為你是自強獨立的人?別再癡人說夢,母親的暗影附骨之疽地深入骨髓,嘲笑她一直以來的努力,永遠都被影響,提起來就會面色大變,你輕蔑地看向原生家庭的影響?哈,別人或許如此,可你最大的問題就是你的原生家庭,贏不了,生下來就這樣,是你跳操也改變不了的骨頭,節食也掉不了的肉。

你沒辦法從顧一辭的事情中得到與自己的和解。屈就于母親的黑歷史會跟着你一輩子,以至于你和顧一辭彼此拖累,都不得超生。

世界是屬于那些天生就強勢的人的。

軟弱過的人,一輩子都要為前半輩子的軟弱買單。

好像有人在這樣質問她。

她把被子往臉上蓋過去。

已經不想再哭了,只是網上的人扒拉到她的過去而已,傳播力有限,沒有真正的實錘,都到了這份上對顧一辭的事件能有多大影響?她沒有必要反應這麽激烈。

被子忽然被掀開了,眼前發亮,她閉着眼,想起自己忘了把人趕出去。

“喝點水。”好像就會說這句了。

她搖搖手拒絕。

過了會兒,顧一辭把燈關上,悄悄退了出去。

她不記得自己是怎麽睡着的,只記得因為喝多了水起來上廁所的時候,推開門,顧一辭坐在沙發上呆呆地,手機微弱地亮着——擡起頭,她看見顧一辭又流了淚,但匆匆地擦掉了。

“沒睡着嗎?”

“水喝多了。”她回答。

“我又煮了一點紅豆薏米水。”顧一辭擦擦淚起來,她上完廁所出來,跌在沙發上,顧一辭給她倒了很小一杯,杯壁是熱的。

她沒接,揉了揉眉心:“顧一辭,我确實是小三。”

顧一辭還是舉着杯子。

“給點反應。”

“我哭過了。”顧一辭說。

“然後?”

“我不也當李詩怡的第三者麽?這沒有什麽關系……”

“你不了解我的事情,這不一樣。”

“你一開始,也不了解我的事,但你會理解我不得已的地方,可能別人覺得這個不得已純屬我自找的。”

她接過杯子,等顧一辭的下文。

但顧一辭沒有下文,只是和她碰杯。

杯壁輕輕一響,她坐在沙發上歪着身子,過了很久,顧一辭終于把話說了出來:“我也不了解你的事……你不願意說,我也不問。我只是很怕你難過的時候把我推得很遠。”

“我希望你怪我是個禍害,怪我連累你。我希望你能就……就像這樣,允許我坐在這兒陪你哭。”

“我沒哭。”她強調。

“我知道,我說過我可以替你哭,現在哭出來了,你感覺好受點了嗎?”

“我一點兒也不好,顧一辭——我不是什麽好對象,我和李詩怡一樣,是個聽自己媽媽的話幹傻事的蠢貨。”

怎麽就話趕話地說了出來?這紅豆水裏下了什麽藥?啊,紅豆短短幾小時就煮爛了一定添加了什麽特別的成分,她逼迫着自己胡思亂想,但話已經到這裏,還是不可挽回地走到了過去。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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