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選項

第38章選項

起先她認定自己是沒錯的,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這俗語說得不夠明白?她也好,顧一辭也好,在地獄裏的油鍋裏炸上一回,誰都別想好過。這一趟誰受了利?自己精疲力竭,臉皮全都不要了,胡話說完,再難的難處也不是丈八的遮羞布,有些東西超出控制太多,她忍不住哭。

網上的話,聽聽就算了,吳聰是這麽勸她的,有時候他也耐着性子哄她,像是哄昭昭似的,輕聲細語幾句,讓她想開點,怎麽,網友再看不慣你,還能堵到你家門口來指着鼻子罵你?全小區裏有兩個女同性戀就不錯了,還有人正正好關注網上的事情?你去買菜的時候可有人盯着你看?

她才剛寬心半天,吳聰買了推廣的那條視頻刷刷地推到首頁,顧一辭指着攝像頭後面的人,像是一指頭戳到她的腦門,她吓得啊一聲關了手機。

吳聰說要不賬號我幫你看着?她搖搖頭,抱着昭昭硬挺着把手機刷起來,消息刷起來,沒有消息就取材一下,1818黃金眼,地方臺調解節目,評論區少有正常人和她互動了,多半是說她真是個瘋子。不正常的人慫恿着,撺掇着,撕她,再撕得響亮些,說不定還要給你拿錢出來,那種傻子不薅白不薅。

可沈雪柔的事情把她着實吓住了,這也算相關人等?她忽然想起真實的事情和網上的故事是兩個版本——在虛假中,人把沈雪柔的事情挖了出來,原來是傳媒專業,小學語文老師,給人當小三,逼着人家離了婚娶她!

起先她還以為,是顧一辭上了這小矮子的當,仔細看那所謂“我親戚說的”話裏頭,言之鑿鑿地甚至說出沈雪柔結了婚過了門雲雲,她就有些懷疑,想着那杯根本沒潑到自己身上的咖啡,總堵着點難受。

編瞎話的人倒還沒被挖出現實生活來,被編瞎話的人倒是原原本本地被剝奪了上網的資格了,上網的人披着人皮,這下被扯開了,不是鬼,是血淋淋的。

她不讨厭沈雪柔,這人和她沒有直接的利益關系。她的愛恨只交織在顧一辭身上。于是沈雪柔的處境叫她驚怖異常,一夜惶惶,昭昭倒是睡得安慰,她這當母親的卻瞪着眼,聽着吳聰的鼾聲,把手機刷到沒電,第二天早上看東西一片重影。

找了個時間,鼓起勇氣跟吳聰說:“現在也賺了挺多了。”

吳聰說:“這才哪到哪,那個視頻播放量還在起來。”

她也只敢說把號賣了的事情,還能回籠回來一筆錢。倒是有條私信發進來詢價,她急忙加了對方的好友,問問能賣多少。

這號的賬號密碼和驗證碼都攥在自己手裏頭,是唯一慶幸的事情。但對方張口異想天開,說五百要買,她立即将人拉黑,五百塊買不到一個有留言功能的新公衆號,還指望能買到她熱度這樣高的一個號?一周不到就能賺回來。

但再尋尋覓覓,最多是投廣告的,零食群,水果群,引流的,沒有人再張口買走,把這一攤子事兒賤賣也賣不出去。

她一咬牙,微博抖音快手打包了賣,反而更賣不出去了,越大的盤子越難接,這麽大的盤子放不下自己的癡心妄想,她确實是怕了。

但這事不知道怎麽就給吳聰知道了,厲聲問她:“你背着我偷偷賣號?你腦子有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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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賣我自己的號跟你有什麽關系?”

“什麽你自己的?你每天吃我的穿我的,不都是吃我的?”

吳聰說完,又說:“你別想着把號自己偷偷賤賣了,你懂個屁,賤賣了能少掙多少錢?你真是腦子有坑,見識一丁點你想上天了你?”

她不服,還想解釋:“號也是我自己做起來的,事情也是我——”

只是話總是說不完,吳聰不會聽她表功,一巴掌掴過來,冷笑着:“你起個屁你能掙得了個球,你個狗屎東西。”

就這麽一句話,重重地把她婚前婚後的一切都踩在腳底下了。她做什麽都是不對的,一句話就可以否認,誰讓人家坐在裁判席上,她沒有說話的份。

她是家裏一棵盆栽,吸入二氧化碳,呼出氧氣,她知道自己對吳聰沒太大用處,總是竭力地表現自己,體現出自己給這個家的價值。

但人家不認,她就因此毫無價值。

她猛地發出尖利的笑聲,蹲下身子曲着腿歇斯底裏地號叫起來:“我沒有用!我沒有用!我沒有用也沒欠二十萬外債!我沒有用我也不至于拿老婆孩子撒氣!三十來歲的人還得找爹媽幫襯!我沒用,好!你好大的本事!”

再發瘋又怎麽樣呢?她的身子太過輕,被拽起來掄在地上,像一卷瑜伽墊一樣活該在角落吃灰,拳打腳踢,她劈了兩個指甲,伸出手去抓吳聰的臉,自己最後腫得好像豬頭。

她是次日一早在鏡子裏頭看見自己最新的樣子的,滿臉淤腫,眼睛像抹了一層火龍果,眯成一條縫,手上有很長的一條傷口,還沒結痂,被水洗就會針刺似的疼。

昭昭一睜眼看見這麽個碩大的怪物,扯着嗓子開始嚎哭,在家裏尋找媽媽,她虛弱地發出聲音回應,昭昭用手毫無分寸地摸着她的臉,哭了一會兒終于半信半疑地被哄着閉上了眼。

昭昭睡下,她把這小小的沉甸甸的家夥抱在懷裏,猛地站起來,抓起手機,換了雙一腳蹬往外走,瞪着眼,和兩夜的困倦作鬥争。她發覺人恨起來,心裏燃燒着烈火,不斷地燒着恨這種燃料,噼裏啪啦地催逼着她往前走。她想,自己是該往前走一走。

她到底是為什麽會選擇結了婚?好像人生的不順,就是從結了婚開始——不,是從相親開始,在相親之後,背着顧一辭直接見了對方的父母,訂了婚,當天晚上被吳聰推着進了酒店。

那時候她和顧一辭還沒有分手,顧一辭下班之後答應帶她這個土包子吃頓真正的牛排,不是合成牛肉,不是便宜的九塊九包郵的調理肉片,是真正的高雅場所。

好像一直以來都是自欺欺人的近視眼,從欺騙顧一辭的第一次開始,自己就戴上一層蒙蒙的謊言嵌套謊言的眼鏡,最後連自己都騙了過去。

這時候好像才擦亮了眼睛,回過頭,冷靜地審視着她自己當時到底做了什麽——她母親以死相逼,她覺得,那是世界上最大的痛苦,于是屈服了。

原來痛苦是一山還有一山高,人生沒有望得到盡頭的坦途。

但,如果不這樣,難道要看着母親去死嗎?死了,自己就會陷入另一種長久的痛苦,人生只有兩條分岔路口?怎麽沒有第三條路?吃了後悔藥都不知道怎麽選,如果是小說讓她重生回去,她也不知怎麽辦才好。

過去的茫然,和現在的茫然一起交織,紅綠燈一變,一輛飛馳而過的奧迪擦着她的鞋尖過去,她才回過神,呆愣愣地站在路口,昭昭醒來攀在她肩膀上嘀嘀咕咕地撒嬌。

她又往前走,也不知道自己在走向哪裏,路過公交站,正好一輛車晃晃悠悠地停着,人們都在往前走,她也跟着上了車,好久沒有坐公交了,匆匆忙忙地切出小程序手忙腳亂,終于把乘車碼刷了。

也不知道坐了多久,忽然聽見個熟悉的站名,暈暈乎乎地走了下來,昭昭已經坐夠了車,有點暈,不停地往她身上流口水,想要借紙巾,才看見四周偏僻冷清,山連着山,電線杆連着電線杆,一條大道幹淨如洗,路邊的标牌顯示通向景區。

她怎麽來了婆婆家附近?她條件反射地扭頭就走,想着要立馬回去——然而打開手機,卻猛地想起她才剛出來,天蒙蒙亮的時候就跑出來,空氣還有種隔夜尿布一般的濕。

腳尖貼着腳跟地小碎步走着,婆婆好像起晚了,這時候才推出她那輛電動三輪車,這會兒集市也都散了,能趕上什麽好的?車上堆着幾個塑料袋,她認出是婆婆自己包的蛋餃跟肉圓,自己店裏消化不完會去給人家店裏送。她遠遠站着,婆婆沒看見她,低頭忙碌,昭昭忽然嗚哇一聲,把那個長條似的老年人吸引過來,慌亂地跑着,才看見是她,愣了一下。

她不是來訴苦的,甚至也不是專程過來找婆婆的,她只是茫然間走着走着,循着肌肉的記憶跑了過來。

話也不知道怎麽開口說,開口就覺得可笑,什麽樣的母親就有什麽樣的兒子,想來婆婆也是那種陰冷強勢聽不得半點意見的人,看看公公瑟縮的樣子就知道了。

還是給她找到了借口,神情蒼白地說:“這兩天,嗯聽吳聰說,您想昭昭了,我就帶來……”

算了,她閉上嘴,婆婆打量着她,也沒有問詢她的傷口。

是,婆婆說是半個媽,可親媽又怎麽樣呢,她也不能指望誰關切她。

婆婆抱了下昭昭,又迫不及待地還回來,孫女沒有孫子好用,婆婆一向冷淡。

“我沒說這話。我今天還要出去,你正好在店裏給我看着。早上也沒有什麽人。”

說完,婆婆又狀若溫情地補了句:“不用你串簽子,小心把吳小昭紮一下。”

這話都說出口,她就只能坐在原地串串了。她從小都熟谙“懂事”的含義,幾乎條件反射般要坐下了。

可是她并不是來找婆婆的,于是搖搖頭,昭昭扯住她一根頭發,她倒吸一口涼氣,趕緊扯了出來。

她還沒意識到這是她生平頭一次順着自己的心意成功地拒絕別人的要求,那天實在過于平凡,婆婆的反應也稀松平常,看見她搖頭,就走進去,扯着嗓子喊了句:“姓吳的你死了?起來看店!”

等了會兒,沒有回音,婆婆立即掏出鑰匙把卷閘拉上了,把公公關進了那漆黑的小屋裏,反正有後門可走,那個男人總不至于把自己餓死。

然後婆婆坐在三輪車上,擰動開關,總是大步流星的,每個動作都是斬釘截鐵的婆婆開着電三輪,嗡嗡嗡地從她身邊開過。

過了會兒倒回來,停在她跟前:“那跟我去賣貨。”

她也不知道去哪裏才好,只好坐在三輪車車鬥裏,抱着滿臉新奇的小孩子,推開蛋餃,生菜和硬邦邦的肉圓,怕解凍都在棉被中裹着,她不至于太颠簸。

搖搖晃晃,屁股下電機嗡嗡地運作着,她也不知道說什麽,婆婆也不知道拿她怎麽辦才好,仿佛不提吳聰,不提小孩,她和婆婆之間沒有任何共同語言——之前也沒有過這樣的場合,讓她和婆婆單獨作為兩個女的來同處一片空間。

以至于婆婆忽然變得陌生,把肉圓米粉給了一家米粉店,路過早餐攤,婆婆在三輪車上耀武揚威地按着喇叭,在她面前比平時更加蠻橫,粗聲粗氣地對着老板喊:“兩根油條,兩碗豆腐腦,兩個雞蛋!路上吃。”

竟還給她留了一碗,她倒着坐在車鬥裏,墊着不鏽鋼的凹凸不平的小碗,從塑料袋裏挖了一點沒有味道的豆腐腦先給昭昭吃了一口,小孩子吃了幾口就搖頭了,她就把油條撕碎了泡進去,稀裏糊塗地挖着吃。

婆婆背對着她,高高地坐在座椅上,和她吃着同樣的東西,她推說自己吃不了,把雞蛋讓了過去,婆婆在車上咔咔地磕了兩下雞蛋,剝開,慢慢吃着,迎着十點多的暖融融的太陽。

她忽然有了傾訴什麽東西的沖動,好像用食物填飽了肚子,就沒了空餘的地方藏着心事。

“我覺得,自己好像做錯了……我也不知道怎麽辦好了,要是我現在能找到個工作……”

婆婆一直都在說讓她正經找個工作。

但這天,婆婆說:“找個工作有什麽用,不還是伺候別人,要是就一直這樣,不如不工作。”

“我是覺得自己沒有什麽正經收入……”

“網上的不掙錢?”婆婆不了解。

“掙,可我覺得我做錯了……我怕有一天……那些人會找到我跟昭昭頭上。”

“你打算怎麽辦?”

“我想,能不能找對方和解……私下和解。”

“人家不是菩薩,咋能跟你和解。”婆婆撂下一句話和手裏的塑料袋,沒再管她吃沒吃完,一擰握把轟隆隆地往前開。

她猛地一個趔趄撲在車鬥裏,昭昭在棉被上躺着,她匆忙地把女兒抱在懷裏。

“菩薩……她是菩薩……她心地好……只要我真的,真誠地說……”她喃喃地說着,拿出手機,想要把顧一辭再加回來。

卻看見一條新的好友申請。

故辭申請添加您為好友。

備注信息:不想上法庭就私了,看你選。

她慌亂地通過好友申請。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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