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負重的轭

第39章 負重的轭

沈雪柔回顧自己的事情,有種奇異的平靜。燈光照得臉色暖黃,像鏽着陳年污漬的瓷瓶,人歪着身子,先是在沙發靠背上仰臉,過會兒靠在另一頭的扶手上伸出腳來看,指針似的挪了一圈,停在顧一辭腿上了。腿摞着腿,肩靠着肩,顧一辭給她留足時間醞釀,訴說心事得打個腹稿,任由情感兩縷嘩啦啦地往下流,這不好。

事情的經過簡單得要命,在電視劇裏頭只占據一集的分量。

她大學畢業後聽着母親對農活繁忙和身體負重的唠叨,第一時間按部就班地跑回了老家工作。編制暫時是沒有的,但對外說起來是個小學語文老師,大家面上有光,離家近,母親的頭疼腦熱她都能第一時間料理。

上班後沒到兩個月,母親看着她出入形單影只,忽然就說給她介紹對象,微信發來一二三四,她都搖頭不甚滿意。母親說誰不是在大城市歷練過的?誰又沒見過世面?這些人都和你一樣在大城市混不下去回到老家圖個安穩,至少這個心往一處使,理念一樣,你多少見見。

她想反駁自己并不是在大城市混不下去,她在大城市只留了個實習的履歷,像騎着自行車在地圖上碾過一道淺淺的黑車轍,對城市和自己都沒有太大的意義。她還沒來得及大展拳腳,沒來得及施展抱負,母親一通哭訴的電話讓她心軟得跑回家裏,陪着去了省城的醫院,耗盡了自己的存款,小毛病确實很多,大毛病倒是沒有。

母親說現在的醫生就是不行,什麽都檢查不出來,我絕對是得了癌症。

她漸漸不耐煩說:“癌症的人現在什麽症狀?皮包骨頭吐着血,臉皮發着綠,你和他們也一樣?”

母親便說她咒她,回去把這件事傳給十裏八鄉,還是一次串門子,母親盤着腿坐在炕頭,又絮叨起來:“昂,人家說了,‘’等你臉綠了,我再伺候你,現在還早着呢!’你們聽聽這像什麽話?”

這些人胡說八道添油加醋,說得有鼻子有眼,漸漸就成了真的,當着她的面,有個不知被戳到哪根筋的阿姨故意說:“現在兒女了不得,你可不要得罪人家。”

旁邊的人還沒來得及附和,她率先挽回自己的形象,笑着:“這是什麽話。哎呀說起來您兒媳婦這兩天沒來串門,昨天看見在門口晃了下,也不知道是看見你的電動車了還是咋,扭頭就走了。”

先把節奏帶起來,挑撥了人家的婆媳矛盾,然後又朝着她媽拉長了聲音撒着嬌:“哪有人像你似的天天盼着自己得病,我是盼着你一輩子不得病,怎麽這話也有錯了?”

她母親把絮絮叨叨吞回去,臉上展開笑顏,好像是就缺這麽一句場面話體現出母女的感情來,真理是在一次次質疑和否定中誕生的,母親折騰她的女兒,然後某一天她決定奮發起來,為自己的好女兒找一家相當好的人家。

有多好?哪怕四十來歲,稍微不禮貌一點也可以說是年近半百了,但人家出門在外是一個主任。她至今都不知道母親到底是怎麽搭上了這根線,言之鑿鑿地對她說,這是個好金龜婿,按照沈雪柔不服管束自由自在的脾性——那更好了,男的年齡相當于兩個她,也就比母親略小一點。等老了,男的早一步蹬腿而去,她女兒就可以早早地躺在遺産上提前過上退休生活。

她先是覺得母親不可理喻,然而母親卻用着慣常的先否定再肯定的話來表達着母愛的形狀。母愛是什麽質地?不就是黏黏稠稠哩哩啦啦的一團,母親總不會故意恨她才這樣做,見識淺薄,但總也是母親自己覺得好的。

她沒有拂母親的好意,和主任見了面,才意外知道人家并不是在相親而是在為自家的小兒子招聘一位靠譜的家庭教師。她丢了大臉,回家裏悶不做聲,母親也覺得面子受辱,和介紹的人撕扯了一晚上,将對方拉了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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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以為這羞辱也就到此為止,沒有想到自己倒黴,偏偏趕上主任妻子犯疑心病,也或許是這人在外确實品行不端,總之夫妻之間貌合神離,各藏玄機,那位妻子在家裏甩完了臉,很快打聽到了這位小娼婦的工作單位,氣勢洶洶地殺過來。

小孩子放了學唱着少年先鋒隊隊歌排成一隊,注意力都很有限,好好唱歌就沒辦法看車走路,領導又偏偏要求小孩們唱歌氣勢要起來,過馬路時第一排舉着小紅旗歪歪扭扭,一群小孩還沒過馬路就對着家長們散開。她扶着棋子和四面八方的家長打招呼,眼觀六路地拽回跑到馬路中央的小孩,呵斥那些跑進小零食鋪裏買辣條的調皮蛋,她一出場小孩子們鬼鬼祟祟哇哇大喊着逃跑,好像過了馬路就不是學校的地界了。

就是這麽個鬧哄哄的地方,那位女士忽然走過來,指着她,連開場白也沒有,二話沒說揚手一個大耳刮子,身後跟着一個魁梧的男人,黑色桑塔納停着,人低着頭,看她個子小又豐腴,很輕松地扇過來第二個,從容地吐了口痰:“賤種,當小三也不看看自己的斤兩。”

小孩子們都愣住了,家長們也發着呆,有人在拍視頻,她想不出前因後果,那輛車絕塵而去,留下一屁股流言朝着她,她面色火辣,不知道是被打得疼,還是被臊得慌,相熟的老師扶了她一下,問了句沒事吧,也就沒了下文,她匆匆下班。

母親用雞蛋滾着她的臉,這時候母女同心,恨恨地詛咒着那個女人,母親忽然宣告了她的複仇計劃,這兩巴掌不能白挨,報複她,你年輕身材好,又有文化,怎麽比不過那個老妖婆?

她想着,算了吧,她那時性情柔弱,遇事只會退後,可是母親三言兩語就把她的怒火煽動起來,跑到你單位去,你在學生跟家長面前怎麽做人?在單位怎麽做人?說不定還要對工作有影響!說得她怒火攻心,也不知搭錯了什麽弦,滿口答應。

第二天上班,衆人的眼光看着她,仿佛所有人都在指指點點,每個犄角旮旯裏都好像藏着一句自己的壞話,對學生也格外嚴厲了,她也不知道自己發了什麽瘋,前一天答應的話種了下來,自己也不認識自己,在母親的建議和裝扮下,再次把人約了出來。

她吸了口氣,停頓了,好像要讓顧一辭深刻體會一下當時她是個多傻逼的人。

顧一辭端起水杯,她搖頭,身子往外仰了仰,顧一辭伸過手捋了下她臉上的亂發。

她望了一下顧一辭,已經說到這份上,底線已經一塌糊塗了,網戀的那個沉默的好人終于和顧一辭的臉對上了,網絡上尋求的慰藉像電話信號,撥向無人接聽的房間,現在接電話的是顧一辭,號碼和本人匹配。她笑了下,歪了下頭,順勢枕在顧一辭的手上。

接着誰也沒說話,困意漸漸襲來,她忽然又生出點微弱的抗拒之心:“很晚了,要不到時候再說。”

“什麽時候說?”顧一辭問。

“那我還是說吧。”

她把那人約了出來,她的長相在那裏很受歡迎,甜美可人的,沒有威脅力的,從後邊看還好生養的,她願意伸出觸角,撬動本來就不堅定的男人,男人立即轟然倒塌,一次飯局上,終于把手蓋在她手上,親昵地把菜夾過來。

事情剛成了個苗頭,她的工作就被原配夫人鬧崩了,這種德行有損的非編制人員當然是沒有什麽存在的價值。

母親垂簾聽政似的,氣勢非比尋常,指揮她和那個女士對着幹,氣死她,當着她的面把人搶走,看看誰笑到最後。

母親說你們兩個,我是沒有什麽指望了,你一向讓我放心,你決定做的事情沒有不成的,給媽拿出氣勢來,讓那女的看看。

那個主任是個演練戰場,她不能讓她媽媽失望,被母親誇獎的次數可太少,但她越來越意識到自己像是母親的某種影子,母親期望她飛上高枝,而不是嫁給一個農民生出一窩莊戶人。

頭一回她确實讓那個女人吃癟了,當着女人的面摸着她家孩子的腦袋,歪着頭,徹底把那人氣得臉紅脖子粗險些當場動手,但這次她有準備,人還沒扇過來,自己就先摔倒了,捂着臉哭哭啼啼,女人一看就明白,她必定是用這幅綠茶似的神情去別人的丈夫面前嬌弱地告狀。

女人說:“我覺得你有點惡心。”

她心裏想,确實,她确實有點惡心,但還能回頭嗎?為了面子,說不好是自己的面子還是母親的面子,工作也丢了,走不上回頭路。

她逐漸不太理解了,母親的指令愈發奇怪,甚至那天給她遞過去一條白毛巾讓她今天晚上務必在上面烙下她純潔的印記,到時候可用作證據。她終于和母親爆發争吵,意識到自己是母親的提線木偶,這種蠢事幹了一次還不夠,竟然到這種程度?

她笑了下:“我也确實很天真,我那時候還想跟她說,我不想繼續下去了……那什麽□□的東西不科學什麽的,如果是真的,我一直用棉條豈不是早就不是處女了。”

顧一辭在抹淚,她哭笑不得:“我還沒繼續說。”

“我只知道可能會有這樣的事情,直到你到我面前來說,我才意識到原來真的有這種想法還存在……我很難想象你經歷了什麽。”

“也沒什麽,我不是囫囵個的坐在這兒麽?”她笑了下,攤開胳膊示意自己全須全尾的,但不知道是不是被顧一辭這個淚疙瘩傳染,眼睛也不由得濕了。

被母親因為棉條羞辱是□□是什麽體驗?然後她低下頭,不想被顧一辭看見自己的樣子。

母親忽然變得極其嚴厲,先前揮着大旗,雄赳赳氣昂昂地帶着她攻上主任的高地,現在就是滿臉恨惡卻又着急地甩脫手上的鼻涕似的要把她扔出去,誰願意接手就接手,甚至被她碰過的白毛巾都狠狠地抽走,像是跟着一起髒了。

其實她還有話沒跟母親說,說了她就是萬婊之王,□□之主了,她曾經跟男朋友開過房,怎麽樣?嚴格意義上她也不是處女,只是因為棉條,母親尚且大動肝火,仿佛天都要塌了,而她埋着這個秘密,眼睜睜看着自己和母親之間裂開比之前更寬更深更不可彌合的天塹。

最後鬧起來,撕扯着,母親沖在前,好像知道自己手裏頭的貨不值錢了,忽然就不擇手段地甩賣,毫無體面地逼着男人離婚。她這個小三,小三的母親,沒有勢也在欺人,原配學會了她的綠茶招數,楚楚可憐地哭着,搬出兩個孩子哭,男人夾在中間唉聲嘆氣。

母親說:“你叫我丢盡了臉,你丢你自己的人還不算,你丢了我的人,你叫我再也擡不起頭了!”

母親說:“好了現在也什麽都別指望了,你弄砸了,唉,別出門去了,我都嫌丢人,我再給你找個好人家,你也不許挑了,早點定下來。”

她終于泣不成聲,顧一辭張開胳膊,自下而上地兜着她,睡衣和外衣緊貼着,傳遞着滾滾的熱源,她想自己不應該哭的,眼淚該從顧一辭懦弱的臉上流下來而不是自己這種已經喪而冷漠的臉湧出來。

“我做錯了,又傻又瘋地做那種蠢事,網友扒出來的是事實,不是造謠,我覺得自己很糟糕。”

直到現在,她還是沒有再提起母親的死。

那是母女之間的關系,是割開最親密的血脈,是削下己身的長發,從家庭和母愛中徹底地斷絕了聯系,是她自己選的,對顧一辭也無從談起,說起來又有什麽用,說自己逼死了母親,還是母親自己逼死了自己?還是誰都沒有逼死誰,就是過得太執拗偏執,發了瘋,最後不可避免地走向了死,又像是賭氣,要在母女的博弈中争一個輸贏,是,母親贏了,讓她後半生都帶着這根暗刺過日子。

可她還有後半生。這麽想,輸贏也尚未可知,她要贏,她猛地賭氣起來,她非得贏了不可,後半輩子當□□吧,當見不得人的同性戀吧,被網友戳着脊梁骨吧,這些又怎麽樣呢?她完好的外皮下是一團爛泥,是香氣滾滾的鍋裏的黑色油渣,是自作自受到如今的境地,誰能替她宣判?

只有每天都精神地活着,不要臉地活着,才能對九泉之下的母親耀武揚威。

可她不想恨,她不想和誰對抗。

顧一辭自動站在她這邊,好像連理由都不需要找一個,就自然而然地收緊手臂,掌心緊挨着她的肩膀,扣回來,兩個人像兩把奇形怪狀的鎖捆在了一起。

她算她的靈魂伴侶嗎?還只是孤獨中的消遣?亦或是有那麽三分或七分的真情實意和難以割舍?她已經不想把這事分得太清楚,夜晚的故事讓她失去防線,在哭泣中她聽見顧一辭的聲音:“我會解決這件事的……”

“怎麽解決?”她警覺,顧一辭呆了呆:“你繼續哭,怎麽還聽得見我說話。”

在耳邊,怎麽聽不見?她又不是聾子,立即揮起拳頭推了顧一辭一下,把這個本來纏綿溫暖的擁抱變成一出滑稽劇。

顧一辭沒有故作神秘,只是說:“我明天早上和你說可以嗎?現在我感覺腦子糊裏糊塗的。”

“可以。”

她站起來,忽然回頭邀請:“床上睡吧。”

顧一辭又指指她自己的衣服,她心裏想真是見外,我們的炕外來的人都是随便坐的,沒有這種穿外衣不能坐人家床的習慣,反正這禮拜就要洗了。

顧一辭呆愣了一下,好像是在野外放養的狗忽然被允許進家裏撒歡似的,滿臉不可置信,磨磨蹭蹭地站起來,呆呆地看看手上還沒卸掉的透明指甲油,微微攥了攥拳頭給自己加油鼓勁兒了一下,扶住了她的腰。

她也有點疑惑,這是幹什麽?今天不是量過了?

顧一辭低眉親她,她反應過來了,條件反射地別過頭,及時捏住了對方的嘴巴。

吻落在手心,兩個人都很意外,顧一辭唔唔地掙脫她手心,她也回過勁兒來,捋了下有些亂的發絲。

“趁人之危。”她心裏冒出個詞,一拳頭砸了過去。

顧一辭刷一下蹲下來了,捂着臉。

拳頭砸空了,心情也平靜了下來:“你真是……”

對面的人蹲在地上,為自己無時無刻不往那方面聯想而感到羞愧。

氣氛已經完全破滅了,續也續不上,仔細想想,确實是自己打破的,她站在原地琢磨了下,醞釀了下心情,确實是她先說了些讓人誤會的話,是,脆弱的時候可能會需要人安慰一下……但——

确實也是沒做好準備。

“我是說沙發上憋屈,你在床上睡吧,你不打呼嚕吧?”

顧一辭搖搖頭。

“你在發情期嗎?”她有點直接。

顧一辭點點頭又搖搖頭。

“什麽意思?”

“我誤會了才……”

“那是我錯咯?”

顧一辭不說話了,過了會兒說:“對不起。但就是你的錯。”

“好好好,我的錯,睡覺吧。”她輕輕用腳面踢了下顧一辭的屁股把人踹起來,顧一辭數次誤解,自知自己大色鬼形象難以挽回,索性破罐子破摔地張開胳膊撒起嬌來:“我就是很黏人,我就是喜歡跟人貼貼。”

她拍開一只胳膊,那條胳膊委屈地耷拉下來,她一轉頭,又擡起來。

“把外衣脫了。”不能掰扯這事。

顧一辭猶豫再三,一撩衣服下擺,把衛衣從頭頂拽出去,露出內衣,站在她面前。

“行,睡吧。”她先關燈,再摸着黑滾到床上,不容置疑地給睡覺這件事定了調,故意發出均勻的呼吸聲。聽見細碎的脫衣服的聲音,冰涼的活物鑽進被窩,哆哆嗦嗦,不知道是冷還是緊張。

“再抖我把你踹下去。”她冷不丁地出聲,顧一辭才不哆嗦了,小心翼翼地把手放在她腰間,老老實實地閉着眼。

她忽然又想起顧一辭那貼貼的欲望到底是什麽呢?是想要被做,還是想要主動地做什麽呢?又想不清了,她不了解這些,這對她來說确實是一個困擾的問題。

微不足道的此時此刻又顯得很重要的困擾。

她伸開胳膊,顧一辭就鑽了進來,骨頭分明,她撫摸着瘦條條的肋骨,顧一辭的腦袋虛枕着她的手臂,忽然輕輕說:“我不是每時每刻都想□□,我喜歡擁抱,喜歡親吻,喜歡挨着坐在一起,喜歡手拉手,背對背,或者蹭蹭腦袋,只要挨着我就覺得很高興,我喜歡現在這樣。”

她心裏的困擾輕輕放下了。

“順其自然吧。”她閉上眼。

“你讨厭我這樣嗎?”

“不讨厭。”

“好,早上見。”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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