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曠野

第40章曠野

一個早上。

顧一辭睜開眼睛,她昨天彩排着早上的姿态,在睜眼的時刻忘了個幹淨,迷迷糊糊地抓起手機,先給李詩怡發去了好友申請。

沈雪柔不在身邊,她想起對方還需上班,熬了個大夜竟還精神抖擻地走了,不由得覺得慚愧。

她想要把自己的計劃當面說給沈雪柔聽,但好像什麽事情說出來,就像是已經完成了似的,她不願意再挂在口頭,仔細地推演了一下自己醞釀的整個過程,還是決定先斬後奏。

沈雪柔的故事在她肚子裏釀造成醋,她自己的事情本來想說,後來又覺得微不足道,仔細地想想,覺得所有的故事都是同一個,于是咽了回去,把自己的事情和沈雪柔的混在一起發酵着眼角的微酸。

這段時間的事情說起來果然滑稽可笑,父母竟然也不知道從哪裏知道了她的消息,或者因為她是她們的女兒,或者因為其他,他們的視頻軟件首頁和她是沒有交集的兩個圓,此時此刻忽然就連通在了一起,也或許是有多心之人跑去傳播,父母聽說她是個渣女,立即打來電話問候,不乏言辭激烈,但畢竟隔着一層血緣,她沒良心地惦記着沈雪柔,把父母敷衍過去,才覺得壓力沉重。

她不想對沈雪柔提起,李詩怡的母親和沈雪柔的母親一樣是飽滿霸道的顏色,一整個塗滿了這兩個人的生命,自己的父母是淡淡的一層霧,偶爾會壓在頭頂,偶爾環繞周身,她不知道從何提起,又覺得,沒有太大的必要去反刍這些東西。

叮一聲,李詩怡通過了她的好友申請。

夾心糖:你想怎麽私了?

她習慣性地将備注改為牛皮糖,想了想,又删掉。

故辭:道歉。

過了很長時間,李詩怡都不知道該怎麽回應。

道歉這兩個字很短,猛地跳在對話框她也不意外。但預知到,和現實,總有差異,她看見這兩個字還是哆嗦了一下,下意識地就要反駁,好像道歉就立馬是做錯了,人總是怕承認自己的錯。

手指冰涼,打字反駁,腦子卻忽然空了。

她想,是,自己是被告方,對方這麽說也是合情合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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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在幻想什麽呢?心裏慢慢地冷下去,意識到自己還對顧一辭有點奢望……難道不能再求求情?或者真就沒有轉圜的餘地了?

可什麽字也說不出來,她慢吞吞地敲字,删掉,再敲字,再删掉。

點開了顧一辭的朋友圈,看見了臘腸炒飯,紅燒肉,蛋抱豆腐,雞蛋布丁,蝦仁粉絲煲,顧一辭是會做菜的,色彩缤紛,琳琅滿目,又翻下去,紅燒肉和糙米飯,再翻下去,是紅燒肉和蒜蓉油麥菜和白米飯。

她放大照片,看見兩雙筷子,像是确認了什麽,呼出一口氣,覺出自己的可笑。

切回來問:只要我道歉,你就會原諒我嗎?

故辭:可以,我的訴求:一,公開道歉信,在你各賬號首頁挂滿三天,道歉信我要先看;第二,賬號注銷,不是清空,而是注銷。

她又愣了下,不由得憤懑起來,攥緊手機,顧一辭要她注銷這個賬號,白白地注銷這個賬號!!每天每分每秒,刷新就能看到錢徐徐流入賬戶的號,顧一辭要扼斷她的財路。

真要做這麽絕?

她憤怒地回複:注銷賬號不行!

故辭:我不退步。

愛你退步不退步,大不了一起死了好了!她猛地憤怒起來,賬號好像她的孩子似的,一旦有人表現出想要搶奪或者毀滅的态度,理智就被憤怒趕走,不管是吳聰也好,顧一辭也好,搶奪她的賬號,就是搶奪她的孩子,搶奪她本人的財産,搶奪她生在這世上的尊嚴。

起一個號是多辛苦的事情,吳聰不在乎,顧一辭不在乎。

關閉聊天窗口,颠簸的路上,風景單調無邊,她大喜大怒的動靜讓吳小昭吓了一跳,小手拽着她的衣服,想哭又沒哭,她的心驟然被抓了一下,把孩子放在膝頭。小孩抻着脖子看四周,忽然指着遠處啊呀了一聲。

啊呀?她回過頭,忽然望見一片綠油油的農田,伴随着三輪車的晃動微微向後蕩漾波動,一片與城市幾乎無關的風景讓她倉皇失措,婆婆的背影還是那麽一長條,像立在瀝油簍裏的油條,拽着兩個把手,轟轟隆隆地往前行駛,像一塊冷硬的石頭不斷滾動。

李詩怡的腦袋探出車鬥,身子前傾,婆婆意識到三輪車的傾斜,竟然也不發怒,指了指前面的一輛慢悠悠的驢車,發出一聲笑:“見過沒?”

驢車?她已經很多年沒有見過這樣的風景。

一頭老驢,一個穿着解放鞋的老農民,一條腿盤在木車上,另一條腿晃晃悠悠地耷拉着,驢車像砧板似的平坦,上面釘着些鐵條,皮帶的,塑料袋夾在木板的縫隙中,一半被厚厚的棉被壓緊,另一半飄飄地飛向天際,呼呼啦啦地展開,像是透明的翅膀,對着風鼓動雙翼。驢車上有個紅富士蘋果的箱子,裏面散亂地放着一些蘋果和梨,一雙很小的粉色兒童鞋被簇擁在蘋果中間,魔術貼開了一條,鞋舌就不安分地跳出來,胡亂地随着驢子擺動。

驢子腦袋一點一點的,走得不緊不慢,一邊走一邊在光滑的水泥路上屙出屎來,滿不在乎地讓驢車碾過自己的屎,老農也不在乎,罵了它一句什麽,繼續晃晃悠悠。

李詩怡的第一反應:“怎麽還有這種偏僻的地方?”

“農村包圍城市嘛。”婆婆說了句俏皮話,臉色就兇起來,讓她好好坐,一會兒車鬥要翻了。

但哪裏會翻呢,這個電動三輪車沉重得很,又慢慢悠悠,好像是特意跟在驢車後面的。

果然是跟在驢車後面的,婆婆過了會兒,停在十字路口,看見遠方又是一片寬闊的農田,手搭涼棚舉目看,驢車往西邊拐去,她目送着驢車只剩下一個臭烘烘的點,然後說:“好幾年沒見驢車了。”

“嗯。”她附和着。

“見了驢車,看見人家悠悠哉哉的,不由自主就跟着了。”婆婆說,好像是在給她解釋她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

她低着頭只顧着看手機,沉浸在自己痛苦的世界裏,愣是沒注意到婆婆把她帶了這麽遠。

手機電量不足,她匆忙地收起收起,昭昭還很喜歡驢子,模仿着驢子點頭,把脖子一伸一伸,被她捂住了。

沉默了可長時間,分明也看不見驢車,婆婆卻仍然不肯走,只是望着北邊一望無際的農田,綠得滴出汁液來,天這麽好,吹得人發懶不想說話,她心裏的怒火好像被剛剛的驢子抹平了,冷靜下來,剛想看手機,婆婆忽然猛地一擰車把,電動車兔子一般往前一竄。

她一個趔趄,連忙抱緊孩子,看着婆婆忽然把電動車快樂地開了起來。

為什麽是“快樂地”?

婆婆唱起歌來,不知道哪裏的鄉音,她分辨不出歌詞,也聽不出音調,那油條似的身子忽然打起擺子,左右搖晃,像小燕子一行人去大理,唱着紅塵作伴活得潇潇灑灑。

她愣了下,婆婆在她的婚姻關系中像一座沉默尖刻的大山,此刻忽然自行垮塌,她難以用另外的形象代替,眼裏只剩下這個騎着電動三輪車忽然往人家田裏開的老女人的樣子。

她不習慣問,甚至不知道怎麽開口,好像被什麽東西包圍了,那種氣氛容不得她說半句喪氣話,容不得半句質問,婆婆這人強勢的內裏已經跑到了整個三輪車上,上了車,就要跟着這個老女人一路往農田去。

老了,但婆婆身上有一種怒火,那種熱情她在自己母親身上沒有見過,她們都是被生活磋磨得面孔可怖的又老又醜的女人,一個身體寬大,一個身子瘦小,合在一起像沒頭腦與不高興。

婆婆總是不高興。她生女兒,婆婆不高興,吳聰欠債,婆婆不高興,她經營賬號,婆婆不高興,公公說句話,婆婆不高興。

她頭一次見到婆婆高興,婆婆對什麽都不滿意,竟然只是跟着驢車就高興起來,她驚訝于自己有種慌亂的感動:婆婆對她并不是那麽好,她對吳聰也談不上感情,此時此刻,忽然生出另一種情緒來,好像短暫地忘了找上門的官司,網友的謾罵,失敗的婚姻和滿身的傷痕,只剩下四周的一片綠意。

婆婆唱完了那首,醞釀了會兒心情,唱起來:“走吧,走吧,人生難免經歷苦痛掙紮!走吧!走吧,為自己的心造一個家!”

婆婆的嗓音實在說不上好聽,咬字也不準,音調也古怪,但她聽懂了,莫名地覺得像是唱給自己聽,但她過于自戀了——婆婆唱給她自己聽,唱完了,又唱着:“我要從南走到北,我還要從白走到黑。”

主題是要走,她聽懂了,昭昭咿呀地跟着唱,婆婆大笑起來,忽然一給油門,電動車猛地往前竄着,她啊一聲。

發生了什麽?她還不能明白過來,電動車最後一絲電很快就沒了,車子抛錨在路上,婆婆利索地跳下車,手搭涼棚,繼續往北看。

難道還要走?走去哪裏?人還能走去哪裏?

她終于問出口:“咱們去哪兒?”

婆婆好像忽然意識到她的存在,定睛看了她好久,才收斂起笑容,慢慢說:“哪兒也不去,手機有電沒?找找人,把車拖走。”

哪兒也不去,為什麽就不管不顧地亂跑?就因為一輛驢車?她回不過神,婆婆叉着腰,看着三輪車若有所思,又搖搖頭,大罵了起來:“他媽的,去你媽的,沒用的狗東西!”

這是在罵誰?昭昭害怕地縮起腦袋,婆婆抿着嘴,嘴巴縮成一團,像要狠狠地啄誰一口似的盯着電動三輪,忽然猛地一跺腳,擡頭注視着她的兒媳婦:“走不走?”

“走?”

“你都讓打成豬頭了,留着做什麽?抓緊滾吧!成了我這樣子,老了還要跑出來賣貨,還債,伺候人,刮了一身肉,想去探望老朋友們,也沒有機會!”

“有……高鐵……”她沒有反應過來。

“我這個年紀,哪有什麽朋友在,”婆婆硬邦邦地叉着腰,表情雖然硬邦邦的,眼神卻忽然融化了,看看昭昭,忽然伸出手把她摟在懷裏,“可憐的,沒用的小丫頭。”

那溫情只持續了兩秒,小孩又推到她懷裏,婆婆問她手機呢?她打開看,已經因為沒電關機了。

“那就等會兒吧。”婆婆往地上吐了口唾沫,粗魯地用鞋底擦掉,低着頭,喉嚨裏蠕動着話,卻什麽也沒說,等到來了人,問了路,推着電動三輪找到了人家充滿了電。

也不知道是想讨好婆婆,還是怎麽想,她忽然建議說:“繼續往北走嗎?”

“帶着孫女跟兒媳婦?沒有意思,回吧,你還想要跑到哪裏去?”

跑到哪裏去?婆婆不知有意還是無意,刺痛了她,她是在逃避?她分明是這些苦難太難以承受所以曲起身體以求收到最少的傷害……但,逃避?

默默地上了車,婆婆不再唱歌,速度不再慢悠悠,四周的風景不再青翠一片,而是霧蒙蒙的灰塵,太陽上來曬得人脖子痛,昭昭餓了,嘴唇一癟,她匆忙地摸自己的兜。

婆婆忽然醞釀好了,說:“我受苦也受夠了,你們夫妻的事情不要再來找我。”

她想要辯解自己并不是為着夫妻之間的事情來的,婆婆就已經說:“另外的十萬我一毛也不會出,我也就當沒有養這個兒子。”

吳聰又去找婆婆要錢了?她愣了愣,婆婆又說:“我一輩子攢了不少錢,到頭來,連去看望看望我那些老朋友的錢也沒有。”

她心裏聚攏着一汪幽靜的池水,好像從婆婆的話中汲取了些涓涓細流,她陡然活泛了起來,自己卻說不上來由,難道是因為自己常恐懼的人忽然傾吐心事,她就因此不恐懼了?還是怎樣?她說不上自己的感受,只覺得十分陌生,想要繼續聽人講下去。

可婆婆和她畢竟關系一般,親母女隔閡都相當之大,何況婆媳。婆婆再沒有說過半句軟話,越走,話就又變成了平時的樣子:“你管好他,你們的事情自己料理不好,也真是沒有本事。”

但聽在耳朵裏,像是另一個樣子,見過一個刻薄對自己的老人高興地騎着三輪車追着驢車唱歌,便不知道怎麽怨恨才好了。

說起來,她到底在怨恨什麽呢?誰是她的敵人?誰是她的朋友?

想起在三輪車沒有電的那個路沿上,婆婆讓她走的那話,到底是出于什麽?

坐在車上一些冷淡教訓的這個老人,和唱歌的那個老人難道不是同一個?

“我也想離婚,可我就是怕。”她說。

婆婆說:“你們的事情我不想管。”

是,沒有人有義務傾聽她說話。她忍了眼淚,抱緊孩子。

“我跟……人說我想私了,人說,讓我道歉,把賬號注銷了。”

“該咋辦咋辦,問我幹什麽,我再說一遍,我不管你們的事。”

婆婆顯然不是那個在農田的水泥路上高唱的婆婆了,冷言冷語地把她趕下去,動作麻利地收拾着東西,拉開卷閘門,粗聲粗氣地喊着姓吳的姓吳的,得知老頭遛彎去了,狠狠地吐了口唾沫,回過頭:“你咋還在?今天就我一個,沒人給你看孩子哈。”

她說:“我給手機充會兒電。”

“充電器在我手裏頭?”婆婆随意指了個角落把她發配出去。

她把昭昭放下,開機。

再商量商量,如果她有勇氣直接離婚,顧一辭是否會接受她不注銷賬號的條件?誠然,顧一辭不在乎她離不離婚了,因為有了新女朋友。但,顧一辭是善良的人,哪怕上網都會為着一個陌生人的進步而歡欣鼓舞,又何況是她們之間的情分?

或者,她先拟好道歉信,這樣顧一辭也好看到她的誠意。

天啊,如今,她對顧一辭竟然也有了這樣小心翼翼的擔憂,難道自己真是天生賤種,對自己越壞的人,她就越要讨好?一旦意識到這個,她就覺得腹痛起來。

她累了,她控制不住自己掀起的風暴,她害怕禍水引到自己身上,她被越來越多的痛苦壓垮了。

如果道歉,能否讓自己輕快一些?她能否在顧一辭這尊菩薩面前得到赦免?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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