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報告
報告
在爺爺奶奶家又住了兩天, 膝蓋上的磕傷已經結痂後,路雪辭和謝予準備回家了。
走前爺爺奶奶給塞了大包小包的吃的,有自家種的瓜果,腌的蘿蔔幹, 各種解饞小零食。盛情難卻, 路雪辭沒有拒絕, 帶着滿滿當當的愛坐上車,回到了青城。
高三年級八月初就開學了,而且開學就是一次大型模拟考, 學生們連抱怨的機會都沒有就投身到題山題海中。而且為了提高效率, 兩天半的考試時間被壓縮成了兩天, 連晚自習都被安排上了考試, 滋味那叫一個酸爽。
考到九點四十結束, 監考老師把試卷收走,學生們紛紛松了一口氣, 收拾書包準備回家。
周景星還在糾結最後一道數學大題自己有沒有寫對,轉頭想和路雪辭對對答案, 卻發現對方閉着眼在用手指捏眉心,很疲憊的樣子。
“同桌, 你怎麽了?”他關心問,“累了啊?”
他還是第一次見路雪辭露出這種疲态。
看學校這萬惡的考試安排, 把他的學神同桌都給累着了!
“稍微有點。”路雪辭睜開眼, 先前模糊的視野好了一點兒,可能真的有點累了。
他沒拿書包,回家洗了個澡就上床睡了。這一晚不知怎麽回事, 身體明明很累,睡得卻不太踏實, 又因為睡前喝了杯路潇遙特意送來的牛奶,半夜忍不住醒了,下床準備去衛生間。
路雪辭半夜起夜不喜歡開燈,太明亮的環境會打斷睡意,而且卧室裏的衛生間離床也就十來步的距離,摸黑都能走到。
他下床走了兩步,不知怎地被黑暗中的某個物件兒絆了一下,一個踉跄直接往前磕倒在地上。絆人的是書桌凳,這凳子以往都是收在書桌下的空間裏的,今晚睡前路潇遙來給他送牛奶,順便坐凳子上和他聊了會兒天,所以就沒把凳子收進去。
左邊膝蓋火辣辣地疼,估計剛結痂的地方又蹭破了。路雪辭暗嘆一聲倒黴,撐着地面站起來——
然後定在原地。
他的表情似乎有一瞬間的茫然,伸出左腳想往前走,片刻後卻又縮了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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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不見。
視野裏是一片濃墨般的漆黑,當真到了“伸手不見五指”的地步。可這是不正常的,雖然沒有開燈,但屋裏的窗簾在夏天換成了紗質的,很薄,以往總能将外面的月光或是路燈光透進來,借這一點光亮,足夠讓人正常活動了。
可路雪辭什麽也看不見。
他在原地站了足足有七八秒,終于緩緩動了——他試探着繼續往前走,但不知是剛才那一摔再站起來後記混了方向,還是此時頭腦不如平日靈活,他走了幾步竟又一頭撞上了門口的裝飾櫃,一個小瓷瓶從上層隔間掉落下來,砸在他的額角,又落在地上摔的粉碎。
深更半夜,萬籁無聲,瓷器摔碎的聲音顯得格外清脆,幾乎有些驚心動魄的意味。路雪辭這下不敢亂走了——他穿的拖鞋,底子很薄,怕被打碎的瓷片割破腳底,于是緩慢地伸出雙手,在黑暗中摸索着——
像盲人一樣,謹慎又緩慢地前進。
二十多平米的、住了十幾年的熟悉的卧室,他花了六分鐘才摸到了控制燈的開關,用力按了下去。
“啪——”
燈開了,溫暖明亮的光暈盈滿整個空間。
路雪辭左膝蓋的傷疤重新沁出了血絲,右邊額角青了一大塊,後背已經全被冷汗打濕了。
視線裏的一切是那麽明亮,可方才徹底陷入黑暗、遍尋不到開關的那六分鐘卻是那麽漫長。
像夢魇一樣。
——
膝蓋上的傷能藏,頭上的淤青卻明晃晃地擺在那,第二天一照面謝予的臉色就變了。
“頭上怎麽了?”謝予把人拉過來,拂開額角碎發鎖着眉細細查看,“磕的還是碰的?”
淤青裏帶着紫,還有隐隐血絲,看起來磕得不輕,路雪辭擡手想把傷遮住,但謝予一把攥住他的手腕不讓動,他只得道:“昨晚半夜起來去廁所,沒開燈,被椅子絆倒了,沒事。”
謝予的眉心仍蹙着 ,目光轉向他的左腿:“膝蓋呢,是不是又磕破了?”
見他還想蹲下去查看,路雪辭忙制止,低聲提醒:“有人往這看呢。”
早上的教室人不多,但他們的動靜多少引來了同學注意,謝予也只得暫時作罷:“放學我再看看。頭上噴藥了嗎?”
“噴了,不疼了。”路雪辭說,“等兩天就消腫了。”
他膚色白,那塊淤青就顯得格外顯眼,看上去凄凄慘慘的。謝予心疼的很,又沒別的辦法,只能再次叮囑:“這兩天記得按時噴藥。”
“嗯,知道了。”
今天又是一整天的考試,晚上最後一門考物理,八點多鐘的時候天空突然響了幾道悶雷,随即一場雨酣暢淋漓地落了下來。
上次下大雨的時候同學們還跑去雨裏瘋玩了一通,這次不知是連考兩天身體和精神都很疲倦了,還是作為準高三生多少有了些壓力,大家都沒了去雨裏撒歡的興致,反覺得這場雨影響了待會兒放學回家,一個個都有些心煩意亂。
考試結束,大家紛紛收拾物品準備回家,偏偏樓道裏的燈不知怎麽回事突然不亮了,學生們齊齊湧到樓梯口,又黑又擠,上也不是下也不是,亂成了一團。
“怎麽沒燈啊?”
“誰知道,是不是下雨鬧的!”
“哎呦誰踩我!”
老師們紛紛出來維持秩序,扯着嗓門着急高喊:“別擠別擠,千萬注意安全!慢慢走慢慢走,小心摔倒!”
學生們也知道在這種情況下摔倒的危險性,于是上千人乖乖聽話不推不搡,小心地扶着樓梯和牆面,借着微弱的自然光慢慢往下走。謝予總擔心路雪辭再摔,一直展開手臂緊緊半摟着他,反正周圍黑乎乎的,誰也看不見誰。
外面雨還在下,夾雜着閃電和悶雷,在擁擠的人潮和嗡嗡的嘈亂聲中,謝予聽見路雪辭低聲叫了他的名字。
他立刻回應:“怎麽了?”
“謝予,”身旁的人又叫了他一聲,頓了兩秒後輕輕道,“我有點害怕。”
不知怎地,謝予的心頭像被猛地揪了一下,随即泛起密密麻麻的酸疼。
“別怕,我在這呢。”他更加用力地收緊了手臂,幾乎把路雪辭整個摟進了懷裏,“沒事,一會兒就走下去了。”
他以為路雪辭怕的是人太擠太多。
路雪辭輕輕地“嗯”了一聲。
好在學校足夠給力,抓緊時間把電路搶修好了,樓道燈重新亮起來的時候,所有人都松了口氣。
謝予沒有松開手臂,反而貼近觀察了一下路雪辭的臉色:“沒事吧?”
路雪辭眨了眨眼,濃密的睫毛在樓道燈光照射下投洛兩小片弧形的陰影。
“沒事。”
謝予緊蹙着眉。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他總覺得路雪辭的臉色很差,視線有種漫無目的的游離,落不到實處似的。
他忍不住低低叫了一聲:“雪辭?”
路雪辭這才反應過來似的,沖他牽了牽嘴角:“……沒事。走吧。”
這場雨來得急,學校門口擠滿了來送雨具的家長。路家司機也來接人了,路雪辭對謝予道:“一起上車吧,我讓宋叔先送你回去。”
“不用,我帶傘了,路也不遠,騎車回去就行。”謝予見他精神不太好,想讓他早點回家休息,“看你有點累,回去早點睡覺,嗯?”
路雪辭沒再堅持,向他揮了揮手,上車離開了。
第二天上午他沒來學校,周景星問:“什麽情況,我同桌請假了?”
謝予:“他說有點感冒。”
早上路雪辭給他發了微信,說感冒了不舒服,在家休息一天。
“哦哦。”周景星了然,“我說呢,他這兩天一直無精打采的。”
此時此刻,路雪辭正一個人坐在市醫院眼科門診走廊的金屬椅子上,手裏拿着一份剛打印出來的檢測報告。
【視網膜色素變性】
這幾個字并不陌生,路潇遙四年前眼睛剛出問題的時候,診斷出的結果就是這幾個字。
盡管來之前心中就已隐隐有了預料,但此時他拿着這張紙坐在這裏,還是久久地回不過神。
太突然了,突然到仿佛是一場惡劣的玩笑。
他健全無恙地長到十八歲,然後在短短幾天內被告知他将會變成一個盲人。
一個将會什麽都看不見的盲人。
路雪辭坐在那裏,心中甚至來不及生出什麽驚惶恐懼和絕望,只有滿滿的滑稽和荒唐。
足足呆怔了十幾分鐘後,他才終于動了——拿出手機,把檢查報告拍照,發到了布魯克醫生的郵箱。
因為路潇遙的關系,他之前存了布魯克的聯系方式,出乎意料地,布魯克直接将電話打了過來。
“我非常惋惜看到這份檢測報告,路。”布魯克的聲音帶着濃濃的遺憾,“視網膜色素變性大都帶有遺傳性,從現在這個情況來看,你父親或母親應該是攜帶有隐性的致病基因,同時很不幸地遺傳給了你和你弟弟……”
路雪辭一字一句聽着,先問了一個最關鍵的問題:“這種病一定會導致失明嗎?”
“視網膜色素變性最初的特征是視力減退、夜盲、視野縮小,發展到後期就是失明。”布魯克的聲音變得嚴肅起來,“路,作為醫生,我建議你即刻來我這裏進行治療,越快越好,我會竭力幫助你緩解症狀。”
所以,只能“緩解”而已。
路雪辭無聲地點點頭,又問:“我還有多長時間?”
“因人而異。慢的話或許半年到一年,快的話……可能就在一個月之內。”
一個月之內。路雪辭默念。或許在一個月之內,他就會變成一個徹徹底底的盲人。
“我知道了,謝謝您。”路雪辭說,“我會盡快和您聯系的。”
挂斷電話,他又安靜地坐了一會兒,然後從冰冷的金屬椅子上站起來,拿着檢查報告往外走。
醫院裏永遠人滿為患,走廊裏穿白大褂的醫生護士和滿面愁容的患者來來往往,有剛做完白內障手術被推進病房的老人,有因調皮磕傷眼睛的小孩……本是一群值得同情的群體,可路雪辭看着他們,心裏卻依然生出一種荒唐的羨慕。
他們的眼睛只是暫時受傷,終究會恢複的,不像他——
沒有任何辦法,沒有任何希望,只能如等待死刑一般,一點一點等待徹底失去光明那天的降臨。
路雪辭慢慢地往外走。他不知是不是該佩服自己,這種時刻他居然依然沒有惶恐沒有害怕沒有歇斯底裏,而是極其冷靜地在大腦中飛快地做出了今後的規劃——
以最壞的情況來做打算,他必須在一個月內把所有事情處理妥帖。遙遙看起來大大咧咧,內心其實格外敏感,這件事不能現在告訴他,要等一切塵埃落定再說;另外,他的眼睛就算最後會失明,他也不能現在就放棄。布魯克那裏有針對基因病變治療的方法,只是費用昂貴,路東霖不可能舍得拿巨款同時給他們兄弟二人治療。好在他媽媽去世時立下遺囑,将帶來的嫁妝全部留給他和遙遙,如果說服不了路東霖,他就只能先把這筆錢取出來用上。還有,他必須利用這一個月提前适應盲人的生活,不能等什麽都看不見後成為一個什麽都做不了的廢物……
還有,還有——
還有謝予。
這個刻意被他規避的姓名陡一出現,方才還極速運轉的大腦瞬間就變得一片空白了。
路雪辭走出了醫院大樓。外面陽光刺眼,是他從前最讨厭的會曬紅皮膚的豔陽天。可這次他沒有躲閃,而是仰起頭睜開眼盯着那陽光,任憑眼珠變得酸澀發脹,刺出的淚水一點點從眼角滑落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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