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噩夢
噩夢
或許老天爺覺得路雪辭前十八年太順風順水, 光芒過盛,所以特地為他降下了這場磨難——他很不幸地應了布魯克口中最壞的那一類結果,自檢測報告出來後的第九天病情開始急速惡化,視野大面積缺損, 到第二十七天, 雙眼已經徹底看不見東西, 在白天只剩下一點微弱的光感。
而這僅剩的一點光感,也将會随着病情發展徹底消失。
他在抵達英國後才把病情告訴了路東霖,路東霖一開始完全不敢相信, 拿着檢測報告像在看天書, 上面的每一個字他都認得, 只是心裏無論如何不願意承認——路雪辭完全理解他的心理, 他接受不了現實, 接受不了自己那完美優秀的兒子會變成一個瞎子。路雪辭如果瞎了,誰替他路家傳宗接代, 誰替他路東霖光宗耀祖?
路東霖對大兒子還是有感情的,火急火燎地把人送到布魯克那裏, 懇請布魯克一定盡最大努力治療他的眼睛。但和路雪辭之前預料的一樣,他舍不得出雙份的高昂醫療費, 于是提出停止對路潇遙的治療,把所有資源用到路雪辭身上。
“反正你弟弟的眼睛希望很渺茫了, ”路東霖說, “治了這麽久一點效果也沒有,就別浪費時間了吧。”
路雪辭拿出一張銀行卡:“這是我媽留給我的錢,我的治療費我媽來出, 不用你拿。如果兩年後我的眼睛沒有任何好轉我會放棄治療,除了基本的生活費, 卡裏剩下的錢我會給你。”
這麽多年他第一次對路東霖低頭:“爸,遙遙也是你的親兒子,布魯克說他是有恢複的希望的,你別放棄他。”
路東霖最後同意了。
路潇遙在知道真相後果然崩潰了。
當年他自己眼睛壞掉時都沒有這麽絕望,此時哭得嗓子幾乎泣血,抓着路雪辭的手一遍遍地問:“為什麽啊?為什麽啊?我一個人看不見就好了,為什麽你也會這樣啊?”
彼時路雪辭還沒有徹底瞎掉,他溫柔地擦去弟弟臉上的淚水:“追問原因沒有意義,我們現在只能接受結果。你之前說過,希望将來有一天可以保護我是不是?”
“是,是!”路潇遙哽咽着點頭,用盡全力抱着他,“哥,我會保護你,我會保護你!”
“我知道。”他也擁住路潇遙,低低道,“幸好我還有你。”
也只有你。
路雪辭自認為已經做好了身體和心理上充足的準備,來迎接徹底失明的那天。可當黑暗真的完全降臨時,他還是被深深的恐懼感包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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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後的日子裏,他将再也看不見光亮,不能讀書,不能寫字,畫畫和跳舞成了遙不可及的奢望,夢想和前程更是成了不敢開口提及的笑話。甚至他連最基本的生活都無法照顧自己——那天護工給他送來午飯,因為有別的事要忙暫時離開了房間。路雪辭摸索着把盒飯一樣樣拿出來,其中有一碗剛熬好的小米粥,他放的太靠桌子邊了,手一掃不慎将碗打翻,一碗滾燙的粥盡數澆在雙腿上。霍然降臨的疼痛讓他猛地起身後退,卻又撞倒了身後高大的輸液架,整個人連帶輸液架和上面的吊瓶噼裏啪啦地摔倒在地上。
失明以來他表現的一直很平靜,像是完全沒有落差地接受了自己成為一個瞎子的事實。醫生和護士都驚奇地稱他是他們見過的情緒最穩定的患者,說他的心理承受力不可思議得強大。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整晚整晚地睡不着覺,內心焦灼不安,掉頭發,嘴裏起泡,連喝水都火燎火燎地疼;他變得膽小猶疑不自信,無時無刻不在自我懷疑,他究竟還能做什麽?
以後怎麽辦?他要怎麽養活自己和遙遙?
像現在這樣渾渾噩噩地活着,到底還有什麽意義?
而此時此刻,他終于在這一瞬間徹底崩潰了。
打翻的碗、燙傷的腿、砸碎的吊瓶、被玻璃碎渣割破的手仿佛都在提醒他所有的焦慮并非杞人憂天,他是那麽無能那麽脆弱,像只從雲端狠狠砸進泥巴地的鳥,翅膀折了骨頭斷了,再也沒有飛起來的可能。
他扶着床架站起來,整個人突然失去理智似的橫沖直撞,一次次被障礙物絆倒,一次次狼狽不堪地摔倒在地上。不知多少次再站起來後他發現自己已經到了牆邊,迎面有一絲風吹進來,是開了一道小縫的窗口。
這裏是十七樓,窗戶沒有安裝防護欄。
路雪辭魔怔了似的站在窗口不動了,擡起手用力推開了窗戶,血從掌心裏一點點滲透出來。
也許過了幾分鐘,也許過了短短幾秒,病房門突然被打開了,路潇遙的聲音響起來:“哥,你吃飯了嗎?”
像陡然被這道聲音拉回了現實,路雪辭一個激靈,意識到自己方才的念頭和動作,霎時間出了一身冷汗。
他沒有在第一時間應聲,路潇遙立刻緊張起來,腳步匆匆地沖進來,一邊走一邊急切地摸索:“哥,哥?”
路雪辭忙答:“我在這。”
路潇遙肉眼可見地松了口氣,待摸到路雪辭站的位置才驚覺不對,疑聲問:“你站這幹什麽?你把窗戶開開了?”
路潇遙何其敏感,路雪辭只猶疑了一秒,他就全都明白了。
“你想幹什麽?”路潇遙一瞬間渾身的血都涼了,他死死拉住路雪辭的手哆嗦着問,“你想死嗎?”
他一下子哭出來了:“哥,你想死嗎?我呢,我怎麽辦!?”
“你如果要死就帶我一起,別丢下我一個人!!”
路雪辭也忍不住眼眶發熱,他俯身用力摟住弟弟,一遍遍撫摸着路潇遙的頭發:“對不起遙遙,哥不會了,再也不會了。”
他流着淚露出微笑:“就像你說的,就算做瞎子,也要做個快樂的瞎子。”
他開始學盲文,重新撿起高中課業;他學着和自己的新身份和解,碗打了就換一只,摔倒了就爬起來,很快做到了獨立照顧自己的生活;他和路潇遙一起背樂譜彈鋼琴,一起拿顏料在紙上亂畫,一起去心目影院,坐在臺下全神貫注地聽完一個故事;他甚至嘗試着炒菜做飯,因為放不準調料的量,每次做出的東西不是鹹了就是淡了,可兄弟倆仿佛失去了味覺似的,一人抱着一個碗,嘻嘻哈哈地把裏面的菜全部吃完。
再也沒有什麽事情能把他打倒,他終于真正地沉靜和強大起來。
路雪辭是不幸的,但又足夠幸運。布魯克針對基因病變的治療在他身上竟然取得了突破性進展。他做這項醫療研究将近八年,參與試驗的患者上百人,最好的一例是從全盲恢複到了0.2的視力,還有十餘人獲得了微弱的光感,僅僅是這樣,已經讓這些絕望的患者欣喜若狂了。而令所有人驚奇的是,路雪辭當初視力惡化得如此迅速,恢複效果卻也格外顯著——治療九個月後重新恢複光感,一年兩個月後恢複到了0.3的視力,布魯克曾激動斷言,只要持續治療下去,他的眼睛有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希望完全複原!
只有經歷過黑暗的人才能體會到這些光明有多來之不易,路雪辭把這當成上天的恩賜,比從前更加珍惜地使用自己的眼睛。他按時治療,定時吃藥,極有規律地生活學習,并且在延遲一年後申請參加了A-level考試,以優異成績被英國當地某所著名大學醫學系錄取。
當地學校裏有不少華人學生,可似乎沒有一個像這位路姓男生一般耀眼。他的面容秀美清俊,渾身上下幹淨清爽,戴一副銀框眼鏡,成績永遠名列前茅。
他的性格并不高調,相反,他格外安穩沉靜,待人謙和禮貌,每天泡在教室和圖書館,甚少與人外交。可他身上就是有種說不出的吸引力,引得學校裏無數男女熱情追求,卻統統铩羽而歸。
曾經的絕望和陰霾散去了,那一年零兩個月的黑暗仿佛上天給他開的一個惡劣玩笑,在經過考驗後,路雪辭似乎終于迎來新生,重新擁有了光明坦蕩的未來。可這兩年,甚至在未來的好幾年裏他卻在反複地做一個噩夢。他夢見高二的時候和謝予在商場參加情侶挑戰賽,在最後一個關卡,他用黑布蒙着眼睛站在高高的臺子上,而謝予在臺下,溫柔對他說“下來吧,我接着你。”
他于是滿心信任地向後倒去,可身後空蕩蕩的,沒有謝予的影子。
他像一只斷線的風筝在黑暗中不斷墜落,墜落,無論如何驚慌害怕地呼喊那個人的名字,都得不到任何的回應聲。
噩夢的最後他總是在失重的恐懼中驚醒,冷汗淋漓地在黑暗中坐起來。這幾年他的眼睛在白天已經恢複了正常視力,可夜盲的後遺症似乎留下來了,在晚上還是看不太見東西,于是習慣在床頭留一盞小夜燈。
小夜燈旁還放着一個雪花球,是十八歲生日那年謝予送他的。玻璃球裏有一高一矮兩個木雕小人,是他和路潇遙,路雪辭後來又雕了一個小人,拆開雪花球把他也放了進去,和裏面高個兒的小人緊緊放在一起。
這樣等按鈕按下去,雪花飄落起來的時候,兩個小人似乎就實現了共白頭的誓言。
路雪辭怔怔地伸手,把雪花球拿過來,用力地抱在懷裏。
失去的東西,他似乎已經重新擁有。
可失去的人,他永遠都找不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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