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回家
回家
路雪辭錯愕地睜大眼睛, 一瞬間以為自己的聽覺出現了問題。
謝予他……在說什麽?
他本能地搖頭,伸手想推開謝予,卻被對方禁锢得更緊:“怎麽,我配不上?較之于你那位尊貴的先生, 我連給你做地下情人的資格都沒有是不是?”
路雪辭的心攥成了一團, 聲音不受控制地帶了幾分微顫的淚意:“謝予, 你別這樣。”
謝予看懂了他眼底的痛色,心下亦為自己感到凄涼悲哀。
他又怎會不知自己的行徑有多荒唐可笑?被抛棄整整十年還放不下忘不了,甚至人家都已經在異國他鄉成婚成家了, 可當對方再次出現在自己面前時, 他還是像狗一般地巴巴地湊上去, 甚至不知廉恥不顧道德不要尊嚴地說出這種話, 只為和對方扯上一絲卑微的聯系。
可笑又狼狽, 簡直賤到了骨子裏。
他閉了閉眼,竭力平複胸口翻湧的情緒, 把自己丢掉的理智撿回來。
“為什麽回國?”
路雪辭小心翼翼地觀察着他的神色,低聲答:“……想家了。”
“誰陪你回來的?”
“沒有誰, 我自己。”
“還走嗎?”
路雪辭猶豫了一下:“說不準,還沒有确定。”
謝予點點頭, 似乎沒有別的要問了。他看了眼路雪辭被風吹紅的手指骨節:“怎麽來的?”
“打車。”
“我送你回去。”
路雪辭想說不用,一擡眸卻被對方冷硬的眼神堵住所有話語, 于是默默地接受了對方的安排。
跟着謝予到停車場取了車, 路雪辭沉默着坐上副駕,系好安全帶。謝予打開暖氣:“現在住哪?”
“華錦人家。”路雪辭說,“在萬和街那邊。”
謝予蹙了蹙眉, 印象裏那是片很舊的老小區了:“怎麽不回你家住?”
路雪辭頓了幾秒,說:“房子賣了。”
謝予不說話了, 發動了車子。他記得路雪辭說過,家裏的房子是他媽媽留下的,他應該很珍惜才是,為什麽會賣掉?是路東霖決意的,還是賣的時候已經決定永遠都不會回來?
但他什麽都沒問,因為自知沒有資格和立場。
車裏很快暖和起來,氣氛卻始終凝滞如冰,路雪辭微微向右偏頭,借着車窗玻璃看謝予冰冷的側臉,心頭只覺一片難過。
二十分鐘後車子抵達目的地,謝予又問清了樓牌號,一直把人送到樓下。小區年久失修,住戶稀少,一路過來除了野貓野狗就沒看見幾道人影,保安亭裏也空蕩蕩的,安全性怎麽保證?
謝予透過車窗看了眼那牆皮斑駁的樓房,心頭突然冒出一股怨氣:“他就讓你住這種地方?”
不是坐擁千億的富豪麽?不是疼老婆疼得要命麽?不陪人回來就算了,還讓他住在這種破破爛爛甚至連人身安全都得不到保障的地方?
“誰?”路雪辭一開始沒反應過來,直到看見謝予冰冷的目光才意識到這個“他”是何人,“……和他沒關系,是我自己租的這裏,因為離單位近。”
他只是陳述事實,聽在某人耳朵裏卻無疑是在為那個“他”辯護。謝予咬了咬後牙,手掌幾乎把方向盤捏變了形。
“謝謝你送我回來。”路雪辭解開安全帶,“……我先上去了。”
“等等。”謝予問,“你在哪上班?”
“市立醫院。”路雪辭說,“在眼科做醫生。”
謝予默然。他沒有想到路雪辭竟然做了醫生。
十年。他在對方生命裏缺失的時光實在太多了。
“手機號給我。”
路雪辭抿抿唇,說了一串數字,看着謝予将他們存進了手機裏。
“……那我走了。”
謝予不說話也不看他,路雪辭于是沉默着打開車門,下車離開了。
謝予降下車窗,目光一直追随着那道修長的身影,直至對方進入樓道消失不見,才抽出根煙來,點上偏頭重重吸了一口。
這些年煙酒都沾的不少。沒辦法,太壓抑的時候總需要一個發洩的渠道。
他沒慌着離開,就這麽在車裏靜靜坐着抽完了一根煙,期間看着8號樓1單元402戶亮起了燈,心裏突然有種說不出的慰藉。
好像心裏那處十年的缺口終于被人用手堵上了一點點,不再空洞冰冷地讓人無望。
不管怎麽說,他回來了。
不再是杳無音信,不再是連影子都無處可尋。他回到了這座城市,回到了自己驅車二十分鐘就能抵達的地方。
掐滅煙蒂,謝予深深看了一眼樓上亮燈的窗口,開車駛離。
他既然回來了,他就再也不會讓對方在自己眼前消失。
卑賤也好,無恥也罷。縱使不擇手段,他也要把路雪辭重新搶回來。
——
看着那輛黑色路虎終于自樓下離開,路雪辭掩上窗簾,反身靠在牆上,擡手摸了摸嘴角。
些微的疼痛提示着他剛才發生的一切都是那麽真實,嘴唇上仿佛還能感受到他吻下時的力度和溫度。路雪辭不自覺地有些臉熱,又着實忐忑不已。
謝予……是還喜歡他嗎?
謝予似乎恨他,但似乎還願意繼續愛他。
路雪辭不得不承認自己心頭是充滿竊喜的。他像個不小心弄丢了寶藏的人,失魂落魄渾渾噩噩地過了十年,不敢報任何希望地回到原處一看,發現那堆寶藏居然還好端端地留在原地。他卻不敢表露出太多的狂喜,因為總懷疑自己是在做夢,同時還對自己抱有微妙的厭惡,私心判定把寶藏弄丢的自己沒有再回頭說喜歡的資格。
胡思亂想到半夜十二點,路雪辭強迫自己閉上眼睛睡覺。不知是不是遇見謝予的緣故,今晚他難得沒有做噩夢,一夜安眠到早上六點。
吃完早飯去到班上,今天輪到他出診。作為一個初來乍到的新醫生,路雪辭本以為第一次出診會“門庭冷落”,不知是不是診室門口叫號屏上有照片的緣故,候診的病號居然還挺多。
門口進來個五十多歲的大媽,穿褐色大衣,燙一頭卷發,進來也不說話,先拿懷疑的眼神把路雪辭瞅了又瞅,看了又看。
“阿姨坐。”路雪辭說,“您哪裏不舒服?”
大媽張口問:“你是醫生?”
“是啊。”路雪辭笑了笑,“我不像麽?”
“瞅着也忒年輕了。”大媽盯着他的臉,仍舊有些懷疑,“我之前怎麽沒見過你?”
“我是新來的。”
“新來的啊。”大媽皺了皺眉,“那你沒經驗啊,早知道我還不如挂隔壁傅大夫的號呢。”
路雪辭被嫌棄了也不以為意,溫聲又問了一遍:“您是哪裏不舒服呢?”
“我眼睛老是發幹發癢,好幾個月了,怎麽治也治不好。”大媽指指眼睛,“一玩手機就疼,這可怎麽辦啊。”
“您這是幹眼症,長時間看電子屏幕會加重症狀,平時還是要減少電子設備的使用。”路雪辭說,“另外可以每天按摩睑板腺,睡前用毛巾熱敷,堅持吃葉黃素滴眼藥水,症狀會減輕的。”
“上回我來傅醫生也給我開眼藥水了,我用着還挺好用的,那個什麽玻尿酸眼藥水。”
路雪辭笑了笑:“您說的是玻璃酸鈉滴眼液吧?”
“啊?好像是這個名吧,不是差不多麽。”
“那我再給您開兩盒。”路雪辭說,“另外還有個方法,用蒲公英,金銀花,菊花三味草藥堅持每天熏眼15分鐘,很快就能見效。”
“真的假的,傅醫生咋沒說過呢?”
“您可以試試。”路雪辭說,“這幾種普通草藥藥店就能買到,反正花不了幾個錢不是?”
“也對。”大媽點點頭,拿着單子拿藥去了。
下一個患者是個五六歲的小女孩,從進門就一直哇哇哭,她媽媽抱着她,爸爸也在一邊陪着,兩人臉上都帶着緊張。
“大夫,我閨女在家裏玩的時候不小心跌了一跤,磕桌沿上把眼角磕破了,你看看傷的厲害嗎?需要縫針嗎?”
女孩爸爸着急道:“妞妞別哭了,趕緊讓醫生給你看看!”
女孩全然不理父母的哄勸,閉着眼一個勁兒地嚎,她爸媽急得冒汗,路雪辭看了看哭的格外傷心的女孩,溫聲道:“一般小朋友哭起來都會變醜,怎麽這個小姑娘哭起來也那麽好看呀。”
女孩愣了一下,終于睜開淚眼朦胧的眼睛,但緊接着淚又止不住地嘩嘩往下流:“可是我把臉摔破了!如果留了疤,我就不好看了!”
女孩父母這才反應過來,自家閨女哭得那麽傷心不是因為傷口疼,而是擔心留疤會變醜。
“這麽一點點傷口不會留疤的。”路雪辭說,“來,我看看。”
小姑娘立刻巴巴地湊過去。
路雪辭拿幹淨的紙巾給她蘸幹眼角的淚,仔細觀察了一下傷口:“傷口不深,不用縫針。”
女孩父母齊齊松了口氣,小姑娘忙問:“真的不會留疤嗎?”
“不會,叔叔給你開個藥膏,回去一天兩次按時抹,那點小傷口很快就會長好了。能做到嗎?”
小姑娘連忙點頭,“能!”
路雪辭又用儀器給女孩檢查了一下眼球,确定只是皮外傷沒有其他問題,囑咐女孩父母回家拿碘伏給孩子眼角傷口消消毒,又開了生長因子軟膏。女孩不哭了,走的時候沖他揮手:“謝謝帥醫生!”
路雪辭笑了笑,也沖她揮揮手。
忙了一上午,處理完最後一個患者,路雪辭喝了口水,這才有空拿起手機。
手機顯示有條未讀信息,是個陌生號碼。路雪辭心跳加速,點開信息。
【晚上幾點下班】
路雪辭知道是誰,先把號碼存進通訊錄,然後回複:
【不忙的話大約六點】
對方很快又發來一條。
【等我去接你。】
路雪辭抿抿唇,手指在鍵盤上游移片刻,最後打下一個“好”。
晚上下班走出醫院,路雪辭一眼看見停在馬路對面的眼熟車輛。他深吸一口氣,穿過車流走過去,拉開副駕駛的門上了車。
車裏早已開好暖氣,車載香水散發着清淡的幽香。謝予今天沒穿西裝,上身穿了件深灰色大衣,比宴會上的他多了幾分優雅随和。他的臉色也不似昨日冷峻,見路雪辭上車,自然而然地靠過去替他系上安全帶,詢問:“吃中餐還是西餐?”
路雪辭有些拿摸不準他的态度,只能先回答:“中餐吧。”
謝予于是帶他去了一家中式餐廳。餐廳是預約制,人不多,隐秘性很好。侍者把兩人引到提前訂好的包間裏,端上幾樣精致的飯前點心,便悄悄掩門離開了。
杯中熱氣袅袅,冒着清幽的茶香,空氣很安靜,一時無人說話。
想掩飾不自在似的,路雪辭端起杯子喝了口茶。謝予的目光落在他細瘦白皙的左手上,發現無名指上的那枚價值“九千萬”的戒指不見了。只是大約因為佩戴了太久,指節皮膚上殘留着一圈淺淺的印痕,雖然還是有點不順眼,但總歸比原先強多了。
“這家上菜稍微慢一點,”不知是不是燈光映照的緣故,謝予的臉色似乎變暖了一些,“餓的話先吃點點心。”
忙了一天,路雪辭的确餓了。點心用竹盤盛着,做成梅花花瓣的模樣,一半瑩白一半透紫,瞧着十分精致。路雪辭捏了一塊咬了一口,方嚼兩下就頓住了,驚疑不定地用眼睛去瞧謝予。
謝予亦看着他:“怎麽?”
“這糕……”雖然覺得不太可能,路雪辭還是忍不住問了出來,“是你做的嗎?”
那年大年三十他和路東霖吵架,帶着遙遙離家出走被謝予收留,謝予就曾做了山藥紫薯糕給他們吃。
現在這個點心的味道……與那時何其相似。
謝予目光幽深:“你還記得?”
路雪辭輕輕嗯了一聲。
“我借他家廚房做的。”謝予提壺給路雪辭續上茶,淡淡道,“你在外面這麽多年,我還以為吃不慣這種口味了。”
“……不會。”路雪辭低聲說,“很好吃。”
屋門悄悄打開,侍者一樣樣地開始上菜。謝予沒再說什麽,路雪辭想和他說話卻不知從何提起,只好也保持沉默。
安靜地用完一頓飯,時間才八點多。路雪辭跟着謝予上車:“我們去哪?”
“回家。”
路雪辭點點頭,心裏有一點點說不出的失望,随即又為自己的貪得無厭感到羞愧。
他願意和你見面、和你說話已經很好了。你還有什麽不滿足的呢?
但過了一會兒,路雪辭突然發現這不是回自己租房的路。
他忍不住向謝予确認:“是回我家嗎?”
謝予沒看他,目光直視前方:“回我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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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