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雲折霜雪(二)

第五十八章·雲折霜雪(二)

第五十八章·雲折霜雪(二)

北明,永康十八年,冬。

厥缁,大業十一年,上京泰爾鴻樓。

“今日一去,何時相逢?”崔霜雪欲要踏上離開厥缁的車馬,這時友人卻拉住了自己的衣袖,她眉眼頌情,戀戀不舍。

崔霜雪看向遠處的大漠黃沙,一時間竟然望不到頭。她最終只是握住了友人的手,安慰道:“人間何處不相逢?”

身為泰爾鴻樓的密探,自然受到厥缁聖上的奉旨,赴死前去北明境內打探北明情報。雖然這等工作看似容易,但是能需要很高的能力去讓官府人員信任自己,每隔幾年總會選一個人踏上這等征途。

至于最後是死是活,厥缁從來不顧。

一位密探不幸死了,總會再派一個密探,接續前一個密探剩下的工作。

所以,在厥缁聖上的眼中,泰爾鴻樓內的密探的生死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搜集來的情報。正是因為厥缁這些“舊傳統”,又融合漢化改革的措施,才讓厥缁壯大的這麽迅速。

而泰爾鴻樓的密探不過是助厥缁成長,力量壯大的犧牲品罷了。

但一旦進入了泰爾鴻樓,經過嚴格的訓練成為樓中的密探,就要做好必死無疑的準備。

崔霜雪從未去過北明,在商隊的車馬正式進入北明的境內時,她看到的景色卻是和厥缁不一樣。厥缁總是風沙浩蕩,有時黃沙滾滾,什麽都看不見,整個厥缁總是沒有任何鮮豔的顏色。然而,北明卻不一樣,哪怕是漠北城,同樣經歷着黃沙的席卷,但每個人從來不躲避這漫天的黃沙,而是穿着花花綠綠、顏色鮮豔的衣服招搖過市。

等商隊将自己放下的時候,崔霜雪在漠北城轉了轉。這裏時不時會經歷沙塵的席卷,但從未像厥缁這麽的狂暴,漠北的沙塵是輕輕柔柔的,等過一會兒,吹一陣風,基本沙塵就散了。

厥缁從來不為泰爾鴻樓的密探搜索任何人脈,所以能否令官府人員信服,這是一件麻煩事兒。但崔霜雪卻不着急,既然來了北明,應當再多待些日子,好好地享受一番,在好好地離去。

花了幾文錢在小販那裏買了熱乎的烤餅,裏面的餡料很充足,撒滿孜然的烤肉撐着崔霜雪兩腮鼓鼓的。烤餅的味道和厥缁境內沒什麽兩樣,大概是好不容易走出了泰爾鴻樓,崔霜雪居然覺得北明的烤餅比厥缁的烤餅好吃,北明的任何東西都比厥缁的任何東西要好的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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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後吵吵鬧鬧的,似乎是兩個人在争鬥。

崔霜雪好奇,便停住腳步,默默地看着。

吵架的是兩名男子。一名男子此刻正滿臉淚痕,他渾身上下都是傷,看起來狼狽不堪,就連頭發都亂糟糟的。另一名男子比那名流淚的男子高一點,此刻他正皺着眉頭,氣憤地罵着他。

“你到底是怎麽想的,居然從神機營偷偷跑出來?”高一點的男子語氣大聲,他吼道,“段十三,我看你真的是活夠了!”

“哥!”那名叫段十三的男子擡頭抹了一把鼻子,痛苦地撓着頭發,“你将來從商,又不去神機營,自然體會不到我的痛苦。再者,咱爹可是漠北知州啊,你哪怕不參加科舉,你都可以有出路——”

“你也有啊!”那名男子搶先道,“爹之所以把你送進神機營,一是器重你,覺得你是用武之身,二是你哥哥,我、段雲折,自小腿部便有傷,若是去了神機營,恐怕正能當個殘兵搞後勤。”

段雲折說完,有些生氣,他捶打了一番自己的腿,用來證明給段十三看。

段十三氣得直跺腳,他冷哼一聲道:“總之,你跟爹說說,就說我練武拉傷了,營主把我逐出來了。”說罷,還擺出乞求的模樣,雙眼放光。

“不行。”段雲折道,“你為何如此排斥軍營?”

“因為太苦了!!!”段十三蹲下身,連忙抱住了段雲折的大腿,躺在地上,任段雲折如何掙紮,他都越抱越緊,怎麽說都不撒手。

“诶。”段雲折嘆了口氣,他無奈地揪住段十三的領子,将他從地上拉了起來,還是分體貼地替他打了打褲子上沾着的細小灰塵。

他凝視着段十三的雙眸,那雙眼眸承載着眼淚與悲傷,眼周下面是泛青的,象征着疲憊的黑眼圈。自從将段十三送去神機營好幾個月,段十三一連瘦了一圈,但身體魁梧堅實了不少。

這讓段雲折更有理由讓段十三重回神機營了。

“十三,你當真是偷偷跑出來的?”段雲折偏頭問道。

段十三點點頭。

段雲折“嗯”了一聲,又問道:“那我再問你,神機營是不是你自己點名自願要去的?”見段十三依舊點點頭,段雲折勾唇,付之一笑,“你還記得你當時怎麽說的?你說你要去神機營當玄甲兵,通過自己的努力成為最厲害的玄甲兵,用自己的長刀長槍砍斷一個又一個厥缁人的頭顱,只為救北明于水火,只為守護北明境內安寧。”

此時,正在一旁看戲的崔霜雪正咬了一口烤餅,聽到段雲折說完這番話,她更是愣住了一樣。誰能想到,這等情懷她在厥缁從未體會到,也許是做泰爾鴻樓密探的原因,将外界信息都封鎖,又也許是厥缁以游牧為主,常年奔波黃沙之地,複又遷徙,對故土高臺未曾有過多的留戀。

崔霜雪承認,這一刻她的目光就被段雲折吸引住了。

他頓了頓,重新将目光轉向段十三,義正詞嚴地道:“這些話,你可記得?”

“記得。”段十三失落地低下頭,又要張口,卻又覺得這些話沒有必要說了,于是又乖乖閉上了嘴。

段雲折只是摸了摸段十三的頭,随手将段十三的馬匹牽過來,将段十三抱上馬背,二話不說地替段十三拍了一下馬屁股,馬匹嘶吼一聲。段雲折淡淡道:“去神機營。”說完,馬匹就飛快地消失在段雲折眼前。

“诶,還是年紀小,不懂事。”段雲折有些窘迫地撓撓頭,這時他剛好和站在一旁抱着刀鞘,吃着烤餅的崔霜雪對視一眼。

段雲折朝崔霜雪走了過來,一邊走還一邊抛着手中的一袋金葉子。他越走近,嘴角的笑容就越是明朗,越是明朗就越像北明此刻的天氣,晴空萬裏,不見一朵雲一般,極度清澈。

崔霜雪居然覺得自己的心跳有些快,但她仍然暗中深呼吸,穩定自己突然過快的心跳。

“女俠!”段雲折對崔霜雪抱拳躬身道,“我在漠北這麽久了,好多江湖俠客從不來漠北,今日好不容易見到,實在是令我開心!”

然而,崔霜雪正要開口辯解自己并不是所謂的“女俠”或者是“江湖俠客”,但卻又覺得她這個身份——厥缁泰爾鴻樓派來的密探,實在是令人多慮。再者,面前這個人似乎對自己頗為友善,若是因為坦白這一身份,讓自己失了面子......

等等,這小子不是漠北知州府裏的人!想到這裏,崔霜雪連忙後退一步,但轉念一想,他這等身份,雖然目前是纨绔之子,但起碼和官府有些聯系,若是坦白身份,這可不是單純地失了面子的事,大不了會全城通緝,自己在劫難逃,所謂的密探征程還未開始就已經結束,這該多可惜。

畢竟,北明的大好河山她還未見到,她可以死,但不想這麽早死。

“見過公子。”崔霜雪微笑道。

段雲折注意到崔霜雪正在後退的腳步,一把扯過她的袖子,止住她不斷後退的動作。這一扯,倒是把兩個人都怔住了。

良久,崔霜雪掙脫開段雲折的手,而段雲折也轉過身,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額、就剛才那個是我弟弟,”家中排行十三,故稱‘段十三’,然後......額......他這個年紀,比較叛逆,不愛吃苦,從小吃好喝好的,口口聲聲說要去神機營保家衛國,我可不能讓他當什麽逃兵!”段雲折暗中瞥了一眼崔霜雪,又道,“方才那舉,實屬抱歉。”

崔霜雪搖搖頭,道:“無妨,我不放在心上。”

聽到崔霜雪這番回答,段雲折連忙轉過身,揚起笑容。

那一刻,崔霜雪好似聽到了自己的心跳聲,逐漸加快,快如擂鼓。段雲折就像是此時此刻的天氣,晴空萬裏,不見白雲一般,不需要遮掩,就能讀懂他眼中的天真和清純。

她在厥缁也見過很多如段雲折這般年紀的人,可是這些人卻又和段雲折不一樣。他們是年紀輕輕,卻又飽經世事折磨,最後落得個雙目慈善,是對世俗的妥協;但段雲折不同,他雖年紀輕輕,卻不谙世事,所以他對誰都是笑意盈盈,是對世俗、對蒼生有着敢于挑戰的狀态。

“女俠,你叫什麽名字?”段雲折探過身,對崔霜雪眨了眨眼睛。

“在下崔霜雪。”崔霜雪舉起刀鞘,橫在了段雲折眼前。

而後,段雲折點了點頭,又問道:“崔霜雪......名字倒是好聽,但不太吉利。‘霜雪易摧折’這句話你可聽過?”見崔霜雪皺起眉頭,段雲折以為她是疑惑,便湊上前安慰道,“總之我們算是有緣一面,來日你若是行走江湖,便可以報上我的名字,我定及時趕來。”

聽到這裏,崔霜雪不免被段雲折這番無厘頭的話逗得笑了起來。她雙手握拳,擋在自己的嘴邊,掩蓋住自己的唇角,卻又被自己的笑到顫抖的肩膀出賣了。

她說:“段家家大業大嗎?再者,一入江湖歲月催,何必霜雪去來由。”

段雲折點點頭,接着轉過身,背對着崔霜雪擺擺手,漸漸地重新回到漠北城繁華街道的人流之中。

走在街上,來途疲憊,只好暫時找了一家客棧休息一番。

時至深夜,崔霜雪卻怎麽也睡不着了。坐在榻上,掀開一絲窗戶,看着夜空中高高懸挂的月亮,她突然覺得有些孤獨。

以往,每當自己覺得孤獨的時刻,友人總會陪着自己登上泰爾鴻樓的樓頂,透着斑斑點點的皎潔月光,俯瞰着厥缁一望望不到頭的大謀黃沙。

那個時候,自己總會指着遠處隐隐約約的沙丘,大聲道:“看!或許那裏就是漠北!”

她記得在自己臨走的那個晚上,友人學着以前的自己,指着遠處隐隐約約的沙丘,大聲道:“看!那裏就是漠北!”

無論是崔霜雪還是友人都知道遠處隐隐約約的沙丘不過是座普通的沙丘罷了,只是這座沙丘寄托着濃濃的異鄉情仇,是一種向往,是一種歸屬,更是一種眷戀。這并非是指鹿為馬,而是因愛生往。

她拿起放在一旁的長刀,“刷拉”一聲,她拉開了刀鞘。崔霜雪撫摸着冰冷的刀身,許是漠北夜晚冰冷,刀身上落下薄薄的一層霜,指尖觸摸過的地方,有恢複到最初的模樣。

“從泰爾鴻樓開始派出密探開始,哪個密探從未在漠北過多停留。”崔霜雪喃喃自語道,“因為漠北離厥缁很近,且守衛衆多,萬一稍有不慎,極大可能會挑起兩方的争鬥。”

生死之間的較量,是北明和厥缁最不想看到的。

崔霜雪側過頭,看着庭中的枯木,又悄聲道:“我應該去哪裏?”

她的目光從庭中的枯木轉移到牆上的北明疆域的地圖。離漠北不遠,又處在厥缁和北明交接一帶有一個地方,那是滄州。

盯着“滄州”二字良久,崔霜雪握住了手中的長刀,刀尖直指着滄州的方向——東北方。

模糊的目光重新堅定起來,視線凝聚成一體。她握緊手中的長刀,知道了這番生死旅途的方向,也知道了自己的葬身之地。

稍久,崔霜雪吹滅了火燭。

屋內一片漆黑。

睡意漸漸地湧上來,崔霜雪在半睡半醒之間,忽然聽到了有人在“砰砰砰”地敲打着自己身旁的窗戶。

她立刻驚醒起來,抄起一旁的長刀,側身躲在了窗戶的一角。

詢問道:“何人?”

這時,窗戶外的人朗聲道:“早上認識過的,崔女俠!”

崔霜雪飛快拉開窗戶,趁着窗外人欲要進來之時,将他從窗戶上用力地推了下去。幸好,客棧不高,窗戶下是枯萎的灌木叢,段雲折掉下去剛好落在了枯萎的灌木叢上。除了一些小枝丫比較紮後背,其他的并無大礙。

接着,崔霜雪從窗戶上跳了下來,站定在了段雲折面前。

“你來幹嘛?”崔霜雪舉起長刀,再次橫在了兩人之前。

“我跟我爹說好了,要去外面游歷一段時間,去看看漠北附近地區的通商富饒之地。”段雲折盤腿坐在地上,他一手支撐着下巴,一手搖着一支蓬草,看了一眼崔霜雪複雜的神态,又裝作無事一樣,将蓬草放進嘴裏。

崔霜雪立刻領會到段雲折的意思,雖然內心也一直想讓段雲折陪自己到滄州,但還是沒有忘記正事,她道:“此次前來,我有事要辦,你不必陪我。”

“那怎麽行!”段雲折将蓬草扔出幾米遠,他語氣有些委屈,很明顯是裝的,“都說霜雪易摧折,我自然是來給霜雪作刀的。”

“我有刀,不需要!”說罷,崔霜雪立刻将長刀揮起,眼見長刀的刀尖即将刺入段雲折的胸膛,段雲折卻眼疾手快地接住了長刀,死命按住刀身。

崔霜雪挑眉無語。

段雲折又可憐兮兮地道:“可是我沒刀啊......自然是崔女俠保護我!要是沒有崔女俠一路護送,我恐怕會死在游歷路上哦!”

崔霜雪:“......”

你爹知道你這麽幼稚嗎......

于是,段雲折繼續盤腿坐在地上,雙手合十呈乞求狀,又說道:“拜托嘛!”

“好吧。”崔霜雪完全受不了段雲折這般模樣,但又想到若是自己不答應或者不給予任何答複,她就要這樣看着段雲折“搔首弄姿”無數個時辰,于是只好松口,道,“先說好,你同我前去,自然是你游歷你的,我幹我的正事,彼此互不打擾,只提供錢財上的支持。”

“這好辦!”聽到崔霜雪同意的答複,段雲折立刻站起身,道,“錢財我有的是,我可能沒有刀,但我有錢!”

腰間插着的黑色折扇倒是吸引了崔霜雪的注意。她注意到這并不是一把普通的折扇,折扇的扇頭之處還有許多微小鋒利的刀刃,若是不細看恐怕很難發覺這是加工過,用來防身的折扇,大多數人肯定認為這只是一把裝飾性的折扇。

她眯起眼睛,這才發覺段雲折其人,別看他平常吊兒郎當,或許這一切都是表象。他的力量,遠比崔霜雪能想到的還要強大。

如果,能借助他的力量,他的人脈,哪怕不進任何官府,都可以搜集許多情報,獻給厥缁,應當也不賴。

而且,段雲折看樣子對自己沒有任何反感。

他只是問了自己的名字,沒有問自己是哪裏人,又是為何要來漠北,只是對自己說了一句:

“多謝崔女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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