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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上士聞道，勤而行之；中士聞道，若存若亡；下士聞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為道。

——摘自 《道德經》

“李林林！”走廊那頭傳來句吆喝。

打了個激靈，從頭觸電到腳那種。林林動了兩步，剛要勇往直前。聲音的主人又消失了。

“這邊！”頭又從門裏伸出來，招招手。林林連忙朝那邊去。到門口，他又忙着接電話、收傳真，轉悠了好一會兒，才得空對林林說，“你稍等會。”林林立刻小聲說沒問題。

他叫王茂山，出版社人事處的辦事員，林林面試、入職、政審等一系列事情都經他手辦的。見過幾面，就算是熟人了。他比林林年紀還小，本科生，一畢業就過來了，胖壯的身材，戴着個眼鏡，人特別能幹，腦子活，眼裏有水。林林不敢絲毫怠慢，她叫他老師。茂山糾正，別，叫我小王就行。林林還是堅持叫王老師。

因為畢業論文答辯出了點毛咕——有個導師病倒，延後了一個月，導致林林報到晚了一個月。跟她同批次錄取的四個人齊了，入社培訓都結束了，林林方才看姍姍來遲，頂着大太陽來到了星火出版社。

十層大樓，立在路邊，乍看好不氣派。進去之後看到一樓的樓層牌才意識到，出版社自己只用四層，其餘六層出租。恐是為了創收。兩千年剛過了四載，出版業卻早已不像八九十年代那麽紅火。但對于女孩子來說，這份工作勝在穩定、體面。林林碩士畢業，學現當代文學，實習的時候淨找電視臺、報社，想當記者，但真嘗試下來，還是覺得那些工作太耗人，太動，适合本科生做，她幾方打聽，終于拖了一個師兄的關系，在星火出版社謀到個編輯的職位。

也是費了老鼻子勁兒。原因很簡單，這兒能落實戶籍，甭管愛不愛出版，畢業生大把，八仙過海各顯神通，鑽，沖。林林慶幸，還好有師兄頂着，社裏領導也開明，不然錄取一個月還不到崗，恐怕直接會下崗。

王茂山還在接電話，看他那畢恭畢敬的态度，似乎是領導打來的。林林就站着，瞅着他，偶爾目光交彙，有點尴尬。她又連忙轉身，到門口杵着。這下好了，來來往往路過的人，都免不了瞄林林幾眼。有的是偷看，眼珠子向前，餘光觀察，有的直接盯，眼珠子拔不出來那種，還有個頭發像金毛獅王的女的，劈頭就問：“你新來的吧。”林林應答着，盡量不讓自己露怯。金毛獅王沒下文，大喇喇走了，皮鞋跟敲擊地板，當當響。被這些人打量，比面試的時候還不自在，林林不禁瞅瞅自己，運動鞋，休閑服，雙肩包，波波頭，似乎過于随意了一點。而且，顯小。氣場不足。嗨，想到這兒，林林又安慰自己，反正已經錄取了，顯大顯小有什麽關系。

王茂山開櫃子翻檔案。林林尿急，跑廁所一趟，步子緩下來，才注意到走廊兩側牆的挂畫，都是出版社歷年出版的優秀的有代表性的圖書，串聯起來，基本等于出版社的歷史。面試前林林就做過資料研究，這家出版社，年紀比她爸媽還大，風風雨雨走到今天，很有點積澱。林林聽師兄叨咕過幾句。過去，出版社跟報社、雜志社是一家，歸一個上級管。九十年代分了家，星火出版社正式獨立出來，自負盈虧。起先，社裏辦公都在大院，平房，九十年代市裏開路，占了出版社的地兒。社裏由此有了一筆補償金，再加上主管部門撥款支持，大樓這才建起來。有了辦公大樓，就算有了家了。林林觀望着心想也是，八層租了六層，出版社才多少員工，靠着房租，好歹能吃飯了。

“三方呢。”小王叫林林。

李林林連忙解下書包，打開，端端正正取出來遞上。“再晚一點，戶口都上不上了。”小王笑着說。林林不知道怎麽答，只好幹笑笑。一個高高壯壯的中老年男人進屋，他還沒擡頭，林林就喊趙主任。

趙是小王的上級。辦公室主任，主管人事工作，招聘全程是他組織的。全出版社，除了師兄，林林最先認識她。“來了。”老趙聲調悠長，是主任的氣魄。小王跟他說了幾句話，老趙說聲去吧。王茂山就帶着林林下樓。七樓是管理部門的辦公地點，編輯部在六樓。王茂山領着林林走到六樓當中的一間屋子門口。林林擡頭一看，門牌上三個字：三編室。

王茂山放大嗓門，朝着頂裏頭站着的那個個頭中等，身形結實的男人嚷，“吳主任！人我給你帶來了啊！”

吳主任臉上帶笑不笑，對着林林道：“李林林。”

林林忙應：“主任。”

“都順利吧。”

“還可以。”林林本來想解釋，說學校的事，但話到嘴邊又覺得沒必要。她往旁邊站了站，把書包解下來放到桌子上。吳主任招招手，讓她跟着來。兩個人走到對面房間，那也是三編室的地盤。吳主任敲敲寫字間隔板兒，一個胖乎乎的男人擡起頭，額頭都是汗。手邊是一沓稿子。林林仔細瞧着，看到稿件上有紅的藍的字跡。

“怎麽沒去校對？”吳主任問。

“馬上。”小陳有點氣喘。天熱，他胖。

“等會，”吳主任依舊威嚴，“介紹一下，”他看看小陳，又面向林林，“陳志闖，東大畢業，跟你一屆，比你早來一個月。”又對邵，手指着林林，“李林林，編輯室的新同志，西大現當代的。”

介紹完了就幹在那兒。男上司，男同事，林林覺得自己“勢單力孤”，沒有同類。座位問題沒解決，她只好鬥着膽子問：“主任，我坐哪兒。”

吳冠這才一拍腦門，道：“就跟小陳一屋吧。”他輕輕敲了敲當門口桌子面板。

林林明白，那就是她的工位了，幾尺見方，從今往後的栖身之所。雖然不是最佳位置——一進門就能看到她，但這年頭，能有個位置就不錯。電腦配好了，是舊的。桌臺上空空如也，面板下兩只櫃子。說話間，小陳起身，他拿着本兒、筆，還有參考書，黑白條紋的硬殼封面，書名是：圖書編輯校對實用手冊。

“我去了主任。” 小陳屁股不小，像企鵝。

“等會兒！”吳主任叫住他。

小陳站住腳，詫異。主任啧一聲，指示道：“帶着人家一起。”都是同事，要團結。

小陳這才明白過來，笑着對林林，“走。”林林也不曉得帶什麽，忙從包裏拿出支筆，跟着去。倆人剛出辦公室，吳主任又叫住小陳，讓他先去，林林留一下。說完他回自己屋，林林只好在工位上一本正經翻書，幾分鐘後，電話下來，要開會。吳冠又過來看看，再次跟林林說等會兒，讓她先熟悉熟悉環境。直到上午十一點，星火出版第三編輯室主任吳冠才從七樓下來，他對林林說了聲走，李林林立刻站起來，指哪打哪兒的樣子。

到了這時候，李林林才認真打量吳冠，四十出頭的樣子，身材敦實，眼睛不大，皮膚微微發黑，如果不是在編輯部遇到，你可能還以為他是運動員，或者按摩師。吳冠穿西褲，白襯衫，袖子挽起來，手臂把袖口快撐爆了。林林還注意到，吳冠和小陳跟她有個共同點：都不戴眼鏡，這在編輯裏算難得。用眼太多，林林以為近視是難免的工傷。當然還有頸椎病。這個師兄已經提醒她了。林林偷偷看，估計小陳和吳主任得頸椎病的幾率不高。他們脖子都粗，能撐得住。

實際上，林林來三編室，是師兄喬羽華的功勞。老喬原本在總編室，現在借調去寧夏了。老喬跟吳冠關系不錯。所以，林林最終的落腳處在吳冠這兒。實際上，見到吳冠第一面，林林就把他當自己人了。

按照慣例，作為直屬上級，吳冠得帶林林去各部門轉轉，認識認識，混個臉熟。臨去之前，林林說去個洗手間，實際是洗把臉，第一次亮相，她還是注意自己形象的。站在洗手間鏡子前，林林左轉轉、右轉轉，她後悔沒穿高跟鞋，既然進了三編室，那就是編輯室的人，她很希望能為主任長臉。

虎将手下無弱兵。個子不夠，腰板湊，出了洗手間，林林就雄赳赳氣昂昂了。

從頭捋。到一編室門口，吳冠站定了。林林挺起胸脯，跟在他後頭。敲敲門，裏頭便接收到信號。一編室主任劉文軍站起來，副主任孫雪梅緊随其後，他倆一個辦公室。還沒等劉主任開口，吳冠便看看林林道：“我們部門新人，李林林。”雪梅笑盈盈地，等着劉文軍發話。劉文軍只問了一句哪個學校的，林林答了，他又對吳冠說了句兵強馬壯。就沒有別的話了。一編室這年也進了個新人，叫杜立，是個女編輯，目前下校對實習。

到第二編輯室。主任就是那“金毛獅王”，女，說不清多少歲。一見到吳冠和林林，她就嚷嚷着，“小吳，不地道啊，我看中的人，你生搶，怎麽人才都先緊着你挑？什麽情況。”吳冠知道老大姐在開玩笑，便自謙道：“我們都是蝦兵蟹将，你那才是兵強馬壯，是吧，桃根，文婷，那是前兩名。”二編室這次進了兩個人，葛文婷和劉桃根。也在校對科。林林全程沒說話。金毛獅王倒直接對林林道：“你就應該到我們編輯室，搞社科。”林林不知道怎麽答。吳冠解圍說小姑娘學現當代的。兩個人又寒暄了幾句，又往前走。

到第四編輯室，主任羅軒是個書生。個高，面青且不平，估計是青春期留下的疙瘩後遺症。他話不多，對林林也不是真感興趣，面上敷衍敷衍，就算見過了。倒是副主任胡明月十分熱絡，拉着林林問了一圈，等吳冠帶着人走遠，明月才說：“不如我們這個漂亮。”四編室同樣進了兩個新人。劉念，大美女。廖小平，一口龅牙，文學博士。羅軒知道胡明月是多事之人，也不搭腔，看稿子去了。

再往前走是五編室。主任耿雙華五十多歲，眼袋老大，出版了不少攝影類的書。吳冠帶人來拜碼頭，他就送林林幾本，林林特別喜歡奧黛麗·赫本做封面的那本。副主任姜豔玲問了林林幾句家常。就算完事。

然後是去出版部，負責印刷的部門，見了主任副主任，又去財務部，以後開稿費走賬難免打交道，都先混臉熟，工會和物業部也都見過，然後上樓，去資料室。鎮守的是個大姐，她見林林，便把《現代漢語詞典》和《圖書編輯校對實用手冊》給她。

最後一站是校對科，林林跟其他新人一樣，需要在這最少待滿三個月。吳冠把林林交到賀小娟手上。賀是出版社的老人，幹了幾十年，快退休了，一頭中年婦女标志性的卷發。她手下有三個兵。社內的稿子多，四個人看不完，她只能安排盡量三校留在校對科，一、二校外包，發出去。

校對科辦公室比編輯室的大，是個橢圓形，當中擺幾張大桌子，四圈有小辦公桌，書架四處壁立，有的放着書，大多數擺着紙稿。這是林林進出版社以來，最符合她對出版的想象的地方。一起進來的小夥伴們都在，林林來，他們擡起頭看看她，都不說話，校對要求安靜。賀科長把林林領到靠牆的座位，林林放下詞典和手冊。科員田紅旗，一個半老頭，把稿子分了一點給林林。賀小娟交代她先看這些。林林挺直腰板坐正，帶着神聖感，抱着稿子認真閱讀，她見桌子對面的陳志闖在稿子上标标畫畫，她也趕忙拿起鉛筆，狠糾錯別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