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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還沒進辦公室就聽到一陣喧嚣，前腳剛踏進去，陳志闖就從裏頭走出來，皺着眉對李林林說，“找你的。”

林林到工位，放下包，繞過擋板，才看到小沙發上坐着個老太太，她身旁一位男士站立着。不高，胡子拉碴地，約莫有四十多歲。林林拿着茶杯，她還沒來及去接水，那老太太扶着男人前臂站起來。

“是李林林編輯吧。”口音像南方人。

“我是。”林林認了。

“我是邊老師。”

林林對不上號，表情詫然。哪門子的老師。老太太又繼續說：“你給我的回信，我看到了。”林林哦了一聲。那男人在旁邊幫腔，“《姓名的學問》。”

明白過來了。那作者。張紅嬌推過來那位。林林連忙握手，讓她坐，又要倒茶。

麻煩來了。

“您稍等。”林林連忙出屋，去二分社找張紅嬌。辦公室沒人，林林問葛文婷，張主任人呢。葛文婷說還沒過來呢。該死！吳冠也不在。陳志闖躲出去了，她只能自己應對。

茶端過去了。老太太不等林林說話，就搶先道：“李編輯，你的判斷很敏銳，但我們今天過來，是要跟你說說這部書稿的價值。”

男人敲邊鼓，“這書我媽寫了幾十年！”

老太太像老鷹捉小雞一般掐住林林胳膊，“這姓名學，是我們中華民族的大學問，有幾千年的歷史……我們國家現在不是宣傳傳統文化麽，這就是傳統文化哇……”雖然不忍心，可林林還是不得不打斷她，“邊老師，您的書稿很有價值，只是我們出版社最近沒有這方面的出版計劃。”

“你不是剛出了《中華文化萬年歷》麽。”

“那是黃歷，您這是玄學，很多東西得交給專業的出版人，說實話，看您的稿子，有些段落我也不太明白。”

“不明白可以探讨。”

“不是，邊老師，要不這樣，您這稿子，我可以幫您推薦給其他出版社試試，我們真出不了。”

關鍵時刻，必須咬死了。

“小李編輯，”老太太臉色陡變，“我以為你跟張主任不一樣，你是年輕人，更有朝氣，更能接受一些東西，我的書稿，幾十年磨一劍，傳統文化集大成之作，這樣的東西不出版，你們出版社究竟要出版什麽。”

這就有點不客氣了。

林林真被說急了，“邊老師，您是不是有什麽誤會，我不是說您的書稿沒有價值，我只是說，這類的選題，我們不做。”

“那你們做什麽？”老太太質問，“你說你們要做什麽。”

秀才遇到兵，破天荒了。

“不是……邊老師……”林林幾乎敗下陣來。

“小李編輯，”邊老師扯住她，“你以為我是江湖騙子？我這姓名的學問，是跳大神的？我跟你說我在寺廟外面有門店的，多少人找我改名，一次就要三千，小李編輯，你叫李林林，對吧，”她咽了口唾沫，“我跟你說，你這名字就不行，五個木，一個子水，沒有陽光，沒有土，你這個木怎麽活，你聽我的，你改成李晨林，邊老師保證你一輩子順順利利……”

林林實在無法招架，“邊老師，這個書稿不是我不給您出版，是社裏評估以後集體決定……”

“你什麽意思？”邊老師眼睛裏有血絲。

呂薇路過，見林林一臉窘相，過去問怎麽回事。林林把事情簡單說了，呂薇輕松一句，“張主任馬上來了。”老太太和她兒子立刻起身，去找張紅嬌。吳冠來了，呂薇遁走。林林把基本情況跟主任彙報。吳冠道：“明确表示退稿了嗎。”林林說已經說得清清楚楚。吳冠說那就不用管她。志闖又回來了，林林看他臉上似有得意之色。不用說，他看了一場好笑話。因為肖若華的事，志闖指定還在恨她。

林林只好按兵不動，可人在工位上坐着，耳朵卻沒閑着。時不時，争吵聲就從張紅嬌辦公室裏傳出來，剛開始是争吵，然後是劇烈争吵，發展到最後，有點滿地打滾的意思了，只聽到老太太一聲凄厲爆喝，“張紅嬌！你這個忘恩負義的東西！你女兒的名字都是我改的！要不改名！你女兒能考上重點高中麽？！”

陳志闖撲哧一聲笑了。林林面色凝重。說實話，她真心後悔接張主任的稿子，這根本是個爛攤子，是個擦屁股的活兒。她張某人跟作者有這麽多私交，搞不好私下大包大攬，答應過人家這那的事，現在書出不了，人來“大鬧天宮”，她李林林被“殃及池魚”。這怎麽收場。

陳志闖端着茶杯站起來，對着空氣說，“不是有稿子接就是好事兒。”

話裏有話。林林不吭氣。由他說去。

又過一會兒，隔壁傳來哭嚷聲。看來老太太要鬥争到底。一整個上午，林林都不敢出門，她怕邊老師，更怕張紅嬌。兩個女人都不簡單。這哪兒是編輯對作者，根本就是一場硬碰硬、黑吃黑。最後是物業主任來，把邊老師母子請到會議室。人不依不饒，要見社長。耗到中午，吃了盒飯，見實在沒戲唱，才由物業主任背着，送下了樓。一天心情不好，半下午，陳志闖又突然來一句，“看着是肥肉，其實是毒藥，編輯呀，還是得做自己的選題。”

林林本就心情不佳，志闖這麽一刺激，她索性關好門，直接攤牌道：“志闖，你是不是對我有什麽誤會。”

“沒誤會。”志闖兩眼對天花板，吊兒郎當。

“肖老師的選題，前前後後的情況你都知道，不是我要做，是領導安排給我的任務。”

陳志闖道：“哦呦，大人才，領導當然慧眼識珠，不過人前的事我知道，人後的事，我就不知道了。”

林林憤然，“要不這樣，一會我們就去跟主任說，選題給你做，我不做了！”

陳志闖道：“我可沒這意思，我也不需要別人施舍。”

林林道：“志闖，咱們是一批進來的，又一個房門裏工作，我一直把你當兄弟姐妹處，這件事情，說實話，你确實比我更了解肖老師，我也覺得應該是你做，但主任和熊總硬要分給我，我也沒辦法。”

“你拒絕了嗎。”志闖的話韌如刀鋒。

林林不說話了。

志闖繞過工位擋板，“你沒拒絕，就說明你內心深處你的潛意識裏還是想做！你用不着又當那啥又立那啥，你得到，我沒有，我認輸，但我就是不甘心不服氣，你知道我背《生命河》背了多久嗎，你知道我為這本書稿看了多少資料準備了多長時間嗎，我連策劃案都做好了！”志闖點頭，發狠，“行，你有關系，我沒有，你有後臺，有你師兄，我沒有！你吃肉我連湯都喝不上！我認！可我難道連憤怒的權利都沒有？！”

林林站在那兒，後腦勺跟挨了一悶棍似的。她怎麽也料不到陳志闖會這麽想她，合着這次工作任務的下達，就因為她有關系，因為她的師兄跟主任關系不錯，她也順帶受了照拂？說實話，她自己從來沒往這方面想過，而且呂薇不是也說，這是性別優勢麽。可面對憤怒的志闖，林林又不好意思把這個理由說出來。她總不能說，因為你是男的，我是女的，女編輯才能應付男作者……呵呵……那成什麽了。可事實情況就是，人與人交往是要看眼緣的，編輯和作者之間同樣是。

林林深呼吸兩下，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志闖要不這樣，我們去跟主任說說，讓他把這個選題給你。”

“不用，選題是要來的麽？主任給誰就是誰。”

“那你說怎麽辦。”

“不辦。” 陳志闖繞過林林，推門出去了。

林林心裏疙疙瘩瘩，可這事跟誰都說不着。跟吳冠說，他肯定要批評她不以大局為重。跟熊總說，那是越級彙報。跟呂薇說，她估計只能請她吃個冰淇淋。老呂才不在乎這些呢。跟老邱說，他指定覺得她很可笑，沒準又要說，“拜托，你們只是同事，他跟你有血緣關系嗎？別說只是一批進來的，就是一個産房出生的，也是大路朝天，各走半邊。”思來想去，林林認為找桃根聊聊，或許有辦法。桃根跟志闖是鐵哥兒們，借他傳個話無妨。

這日午飯後，林林約桃根去小河邊走走，誰知風大，臨時轉到肯德基坐着。桃根勸林林，“真不用想太多，領導安排，誰都得接受，他就是一時想不開，正好趁機掉幾斤肉，再說了，你也多為你自己想想。來社裏這麽長時間了，你做過選題嗎？領導扶持，你還往外推？”

林林腦中紛亂。

桃根繼續說：“說真的，我們這一批，杜立不說了，做專業書，不參與競争，其餘的，都是要參與市場競争的，呂薇占個寬松，你和志闖，是最有條件發展自己的，我呢，跟進了盤絲洞有什麽區別。”

桃根是苦娃一個。農奴還沒把歌唱。

林林嘆息。兩個人對望望。心照不宣。

“那天你看到了吧。”

林林發窘，“還沒解決嗎？”

桃根手一攤，“怎麽解決？人為刀俎我為魚肉。”

“還好你不是一個人在戰鬥。”

“什麽。”

“文婷呀，她跟你一個戰壕。”

“她……”桃根駭笑，欲言又止。桃根諱莫如深，林林不好再往下問。唉，本來是找他出主意的，到最後反倒成勸慰他，在桃根的苦惱面前，林林感覺自己苦惱似乎變輕了。兩個人面對面坐着，許久，林林忽然靈機一動，“要不這樣，你跟志闖一起做策劃，選題從志闖這邊走，你再加入進來，算外援，只要選題系統在志闖的名下，往上走，就是從我們主任這，這樣就可以不受張主任管制。”

桃根嘿嘿笑，“這倒是個辦法，就是不知道你們主任能不能同意。”

林林有心補償志闖，一口答應下來，說她去做吳冠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