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章

第 13 章

鄉下的外婆家離江家并不遠，高琳和她老公開車一個小時就把幾個小鬼放下後便離開。由于兩人的工作都太忙，還是婉拒了外婆的盛情邀請，未曾留下來吃晚飯。

陳江楷通知了家裏的人，就被高森說一不二地一起帶了過來。

反正父母都很忙，也不一定能關注到他。何況，他覺得他們幾個的生活過得真的很輕松。

而這種和他截然不同的生活方式，也格外令他向往。

江月外婆看到這麽多孩子先是“哎呀”一聲，随即樂得嘴都合不上，數了數孩子們的人頭數，當即就要挽起袖子下廚。

“我都給大家做你們愛吃的，嘗嘗外婆的手藝。”

保姆只好跟在她身後，替她圍上了圍裙，立在一旁幫忙打下手，她看到外婆手起刀落地殺魚，吓得心緊了緊，焦急地盯着老人家：“李老師，您慢點兒吧。”

外婆揮了揮刀：“不用管我，忙你的。”

外婆人雖然上了點年紀，但仍能窺見年輕時的風骨。她一身得體的衣裳，罩住晚年風韻，舉手投足間，像是古時哪家的小姐。

“外婆您這身子骨還是這麽硬朗啊，這魚真新鮮，又隔壁那叔孝敬的吧。姐姐幾天不見你又漂亮了啊。看外婆這利落勁兒，越活越年輕了。”高森也在裏面擇菜，嘴上對着外婆和保姆嘚啵嘚說個不停。

高森這張嘴，打小就能說。

快五十的保姆在一旁聽着他張口就叫姐姐，笑眼眯眯地看着他。

“外婆能看到你娶媳婦呢小子。”外婆的刀工利落幹脆，看起來賞心悅目。

高森道：“行啊外婆，我還等您給我帶孩子呢。”

說着，他把一捆四季豆扔到江朔面前，“你小子，幹活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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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朔緩緩放下手中的溜溜球，茫然看着這一捆菜。

一邊站着的靳誠看不下去，他雖然沒說什麽，但眼中卻是滿滿的不認同。他伸手将江朔腳底的四季豆拿來，自己搬了個馬紮，坐在垃圾桶旁開始擇菜，順便把江朔推到了一邊，讓他自己去玩。

高森在一旁嗤了一聲，說他：“老媽子，這也管。”

陳江楷穿着英倫制服，直直地站在一旁。

看了一分鐘，他規規矩矩地把自己的襯衣袖口挽起，站到江月身後。

“我來。”

江月洗着菜，聞聲一回頭，就看到了一位格格不入者。他穿着一身拘謹的套裝，站在兵荒馬亂的廚房中，像是明晃晃的局外人。

江月愣了一下，但她也沒多想，讓位給他：“好。”

她擦擦手去安頓江朔了。

“又把冰激淩吃到褲子上，江朔！”她找了紙巾幫江朔收拾衣服，擦了擦他弄髒的手，真是又當姐又當媽。

身後卻突然傳來外婆的驚呼聲。

“哎喲，小楷呀，你這衣服都濕了……哎，不是這樣洗，來，給外婆來。”外婆樂呵呵地接過陳江楷手中的菜。

男孩看着濕透了的前襟，笨手笨腳地把菜交給外婆，有些懊惱。

這應該是小陳江楷的世界中，所遇到的難題之一。

他們之中，關鍵時候都是被高森稱為老媽子的靳誠最細致體貼，他看着陳江楷道：“讓江月給你找幹淨的衣服換上吧，你也沒帶什麽換洗的衣服。”

陳江楷搖搖頭，站到一旁：“我叫人送。”

對于小時候的陳江楷來說，穿別人的衣服，是驚世駭俗的事情。因此，他堅持暫時穿自己這身濕衣服。

外婆洗了兩把菜，看着長相可人的陳江楷，越看越心生歡喜，她看了看一旁的江月，和保姆交換了個眼神。

“月月，你帶小楷出去逛逛，吹外面的風，衣服幹得快，記得別走遠了。”

“小楷這孩子一看就沒來過這種地方，這兒新鮮的東西可多了，前院有外婆自己種的菜，後院有果園，等到秋天熟了月月再帶你們來摘蘋果。就是這時候呀，蚊子有點多，你要現在去那後院呀，蚊子能把你擡走喽。”

江月應聲，一手拉起江朔，一手拽着陳江楷出了門。

夏天的鄉下，涼爽而空曠。出門望去，是一片綠色的田野。蟋蟀的聲音很吵，但卻又顯得這空曠的天地間更加寧靜了。

幾個小人在黑夜中緩緩行走着。

星空下，女孩兒似乎是嫌太過于寂靜，便開始低聲對男孩兒訴說着。

“你知道嗎……我外公走得早，外婆原本和外公在城裏還有個家，後來外婆另嫁，第二個外公也走了。我小姨和我媽媽其實是同父異母，兩任外公都是老師，我爸媽也是，你說巧不巧。”

江月緩緩地向他講述着自家的歷史，轉頭一看，陳江楷正聚精會神地聽着。

“後來，第二個外公走了之後，外婆再也無心別的事情，自己回到了她小時候住過的鄉下，建了這棟房子，聽我媽媽說，快十年了。”

說到這時，旁邊有一口井，吸引了江月的視線。

“這井水可甜了呢，我以前還喝過這裏的生水。外婆家裏喝的水都是這口井的。”

老井旁邊有幾個石凳，經過這些年的風吹雨淋，已經變得愈加光滑，但卻還有待打磨的意思。更小的時候，她就坐在井邊石凳上，看外婆接一桶水上來，她便接起來喝一碗。

最後就會被江家的兩位老師嚴厲制止。

她坐到那邊的石凳上，拍了拍身側的位置，示意陳江楷過來坐下。

可陳江楷腳步還未動，江朔就一屁股坐在了她旁邊。他坐得還是最高的那個石凳，腳夠不到地，在空中晃悠着，得意地笑着。

江月作勢要揍他。

“算了。”陳江楷出聲制止，看向另一個石凳。

那個位置離江月很近，如果坐過去，就會和她緊貼在一起。他本是想坐過去，但是攥了攥拳，還是覺得離得這樣二人會離得太近了。

前面就是中院門口，門前牆壁上亮着一盞燈，上面有壁虎和飛蛾。

江朔看到蓄勢待發準備捕獲飛蛾的壁虎後，就賴在原地觀察戰事，說什麽也不動了。

“我以前也老在這面牆上看他們打架，飛蛾被捕之後有的會掙脫，但是這樣壁虎就會餓肚子。所以最終也不知道該心疼誰。”

江月看陳江楷也在看着那面牆上燈影下的世界，便盡職盡責地給他講解，而後者聽着聽着便一臉驚奇的樣子，似乎沒見過這些奇怪的小東西。

他聽得入了神，一言不發盯着牆上的飛蛾，目光裏若有所思，“原來這就是飛蛾撲火。”

不止會被火灼傷燒盡，還可能會被附近的天敵獵殺。

小小的江月一本正經嘆了口氣：“可憐吧。”

誰知道男孩思索了一下後，卻搖了搖頭：“不可憐，也有一些飛蛾會掙脫壁虎逃走，如果死掉，只是它們太笨了。”

小時候的江月，當然聽不懂陳江楷腦海裏“物競天擇，适者生存”的思想，她只是覺得，“太笨了”這種詞，從他的口中說出來莫名有些可愛。

但是關于他的這句感嘆她接不上話，只好扁扁嘴，想轉移話題。

“我和高森靳誠他們以前晚上還會在院子裏寫作業，你下午去的時候看到了嗎，我家樓下有兩個石桌，兩個都畫了棋盤，老師們不下棋的時候，我們就拿板凳在那兒寫作業，那裏有棵樹，樹上挂了燈泡，晚上的樹上也會有壁虎和飛蛾。你沒有見過這種東西嗎？”

陳江楷搖了搖頭，“我以前和舅舅在曼徹斯特，晚上，家中會有老師來上課。沒有課的時候，舅舅工作，我就在他旁邊跟他學習。”

江月不可置信地睜大了眼睛，“那你和誰玩？”

陳江楷低頭思索了一下，說：“Boomer。”

江月：“誰？”

陳江楷說：“是我的狗。”

江月驚愕地張了張嘴。她本來覺得自己的童年已經夠悲慘，沒想到還有比她更難過的人，便忍不住開始同情他：“那你會不會很無聊？”

此時有夜風吹過，能聽到田埂間作物的葉子唰唰作響。此時，兩個小小的少年，在向彼此講述着對方缺席的那些年。

他說，“都習慣了，也沒有很無聊。我以前以為，大家都是這樣的。”

直到遇到了他們。

十二歲的江月聽到這番話後，就感覺自己偉大的母愛已開始提前泛濫，當即就想找話頭安慰他。

“其實我們也都很無聊的，特別是假期，都是我們幾個垂頭喪氣地去一個老教授家裏上書法課，高森每次都在課上睡着，被教授罵，我更難啦，還要跟着家屬院裏一個姐姐跳舞……”

小小的江月擡頭看門外遠處的田野，說，“有時候鄰居來串門，串着串着就說要看我寫毛筆字，要寫不好那一晚上就別想看電視啦。”

暑期鄉下的室外晚上，有舒适微涼的晚風，有靜默無聲的蟬，還有聒噪的蟋蟀聲。

江月側耳道：“現在有蟋蟀在叫，白天的時候也會有蟬鳴。對了，你知道蟬都是在地下埋三五年，或者十幾年這樣，但出來之只能活兩個多月嗎？”

她眼睛亮晶晶的，好像是想到了什麽不得了的事情，想要馬上和他分享。

陳江楷在夜空下點頭，神色淡淡的，說：“我只是沒來過這種地方。”

過了一會兒，他又補充道：“不是沒讀過書。”

小江月尴尬地“呃……”了一會兒，她撓撓頭，迅速轉移話題。

“那你以後每年都可以來外婆家跟我們一起玩呀。每年五一之前，我們都會來外婆家裏摘槐花，外婆就給我們做槐花餅，新鮮的槐花可香了！我們就用外婆給我們做的一個竹竿，上面拴一個鐵鈎，找到槐花的花簇，在那一簇花的枝上轉一下，那一小枝就掉下來了。”

小女孩繪聲繪色的，在對他描述一個他未曾接觸過的世界。

說着，她想起了什麽令人氣憤的事情，皺着臉：“但高森和江朔經常是邊摘邊吃，所以我們摘起來很費功夫，現在槐花是沒有了，但我們明天可以放風筝！我們以前的風筝都在外婆家收着呢。”

陳江楷聽到此，不由向門外望去。外婆家的院外是楊樹、梧桐、法國梧桐等成排連綿的樹，或是在田野旁，或是矗立在公路兩側。

而在田野邊，還肆意地生着一些他叫不上名字來的雜草，他也只認識那幾顆狗尾巴。它們從草堆裏沖出來，彎了頭，葉子揮舞着，在夜風中向他這個外來客人致敬。

“對了，你還沒見過麥浪吧？每年麥子熟了的時候，風吹過，那前面一片麥田就會像海浪一樣翻湧起來，可舒服啦！等以後有機會了，我帶你來看吧！”

江月說完轉頭一看，發現一旁的陳江楷盯着她，聽得都有些入了迷。她便不由得咧開嘴，開懷地笑了。

她的眼睛很亮，很特別，總是那樣深深看向對方。

“噗通、噗通……”

如果說，陳江楷第一次覺得一個人耀眼到不由想讓人接近，第一次有人讓自己的心髒撲通撲通亂跳——

那一定是此時此刻。

女孩指着夜空驚喜地對他說：“三四五六七……看！北鬥七星！”

此刻他真的覺得，這個人像是天上下凡的仙女。

許是最近受高森的影響有些多，那人一些不着邊際的話，也不着痕跡地刻在了他的世界裏，所以在那晚，他的沖動就這樣宣之于口。

“江月。”

在這個涼爽的夏日夜晚，在這個遙遠又陌生的地方。

微風陣陣。

看着面前似乎在發光的女孩子，他的眼睛眨了眨，想把她看得更清楚。

他說——

“你做我老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