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章

第 43 章

一家私立醫院。

ICU病房外，幾個保镖在門外守着，戒備森嚴。這裏除了剛開始時來了幾位警察問話，其餘沒人能進來。

房外，江月和周晴晴一站一坐，沉默等在走廊的長椅邊。再一旁，是高司漸止不住啜泣的小助理，周姐在病房外，穿着高跟鞋轉來轉去接來自各方的電話。

“幾點了……”江月問，聲音有些疲憊。

周晴晴轉頭找了一圈，看到了牆上挂的時鐘，說：“一點多了……”她朝病房裏看去，那人安穩睡在那裏，還是沒有醒來的跡象。

江月聞言擔憂地閉上了眼睛，把額頭抵在牆上。

小助理在一旁，哭得眼睛都已經紅了。

“都怪我，我沒看好他，周姐跟導演去和校方談合作的時候，我就只顧在旁邊聽，一轉頭，司漸哥又不見了，是我的錯，不該搞錯自己的工作重點，不然司漸哥也不會出事……”

江月看着ICU白色的病房門，透過玻璃朝裏望去，只能看到病床上還沒醒過來的人。

他的腦袋上包着幾圈厚厚的紗布，把整個頭部都環繞了起來。而鼻梁上、顴骨上一些裸露在外的地方，也已經顯露出青紫色痕跡。

他這個人，嘴角始終噙着一抹适宜的笑意，不會過分熟絡，但也會顯得沒那麽有攻擊性。平時說話不知是因為情商太高，還是教養極好，給人的感覺總是非常舒适。

但是像他現在這樣無聲躺在病床上，隔着一道門的樣子，實在是陌生得很。

內疚感幾乎要把江月淹沒。

他是一個靠臉吃飯的人，為了讓她不受傷，而把自己置于險地。

她站在門外，聲音有些沙啞，“怪我……他是為了救我。”

在一旁剛挂掉電話的周姐聞言走過來，她打斷二人，“好了，現在不是追究誰的問題的時候，高夫人已經從京城趕過來的路上了，小萍，你現在主要該想的是一會兒該怎麽安慰高夫人。”

周姐頓了頓，看向江月：“你可能不了解高董和夫人，自己的兒子見義勇為，他們雖然心疼，但一定會為自己的兒子驕傲的。月影，不用擔心，這不是你的錯。”

向來幹脆嚴肅的周姐突然放緩了聲音。

江月透過窗，看着病床上緊閉雙眼的人，目光毫無焦距。不是害怕會被問責而擔心，她從來不是一個害怕擔責的人。她只是看着床上這個人，為了救自己而傷成這樣，單純地為他擔心。

周晴晴在一群人中強打起精神，笑了笑：“好了，氣氛這麽沉重，醫生不是說了，醒過來就沒有大礙了。”

幾人眼神裏也是同樣的憂色，動了動唇角，看向她的神色像是欲言又止。

周晴晴從警局回來後，就守在了病房外。但沒有跟他們說這件事情的處理結果，也無人敢主動問起。

她看看大家的神色，又無奈一笑：“好了，大家別這樣，這點事對我不算什麽，我就只是看男人眼光實在不行……”她自我調侃了一句，但發現沒人笑。

她只好嘆了口氣，說，“其實我一進隔間就看到他打開了相機，他前面拍的其他照片也是模糊的，那個角度其實什麽都看不到，更沒有露臉的照片，女孩們就是覺得有些晦氣和後怕，具體什麽也沒有拍到。”

聞言，幾人才算稍稍松了口氣。

小助理擦擦淚，又義憤填膺地開始罵起變态：“怎麽會有這種人活在世界上，我太無法理解，今天摔下樓梯的人就該是他。”

周晴晴：“他平時看起來可不像是這種人，反而會把自己包裝得像個英雄。”

所以，才會把涉世未深的她給騙了。

助理不知道想到什麽，想着想着自己又委屈地哭了起來，“周姐，司漸哥是不是破相了，以後會不會就演不了大帥哥了，你還要他不？”

周姐彈她一個腦瓜崩兒，“別胡說，等他好一點能出院了，我們就去找最好的大夫，我怎麽可能會讓他破相。再說，就算不要，也是他叫人炒了我，還能我不要他？”

助理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司漸哥平時跟你最好了，什麽都聽你的。”

周姐一怔，眼眶忽然有點紅，她悄悄背過了身去。

“他聽我的，他一聲不吭就自己到處跑的毛病就是不改，這麽大的人了，連保護自己不受傷都做不到，不能怪我平時對他兇了一點、嚴了一點。我才剛剛沒看着他幾分鐘，他就給我出這麽大事……”

周姐剛說完，又有電話打了進來。

她只是平複了幾秒的情緒，馬上又是那個幹練的周姐。

“喂你好……是，看錯了，不是高司漸，是是……麻煩你們了……真的不是……”

她頓時朝衆人揮了揮手，獨自走去樓梯間，焦頭爛額地開始處理不停打來的電話。

在學校圖書館時，除了江月情急之下的那一聲外，還是有學生認出了高司漸，現在媒體的電話打得周姐時不時占線。

小助理哭着哭着，似乎想到了什麽，掏出手機看了眼時間，她擦幹眼淚，再次對江月和周晴晴催促。

“現在已經很晚了，剛剛你們都不肯走，現在看情況司漸哥今晚不一定會醒，但……你們回宿舍會不會太晚了些，我們這邊還有別的病房，你們看要不要先去休息一下，這邊有我來守着就可以了。”

江月聽着聽着，視線慢慢從ICU裏面躺着的那個人身上移開，忽而才後知後覺似的，想起來什麽，茫然道：“幾點了？”

周晴晴拍她一下，“快淩晨一點半了啊，剛不是說了。你怎麽回事兒。”

江月面色微變，想到什麽。幾秒後，她迅速翻了翻衣服口袋，找了半天才在一個外套口袋裏翻到，打開一看，幾十個未接來電。

毫無意外，是陳江楷。

而周晴晴的手機還在圖書館，當時的情況太着急，她忘了将手機帶出來，所以陳江楷最終也沒有聯系到她們任何人。

江月手心攥得手機有些緊。

糟糕……這麽晚沒回家，陳江楷又聯系不到她，一定急壞了。

周晴晴看着她手機的屏幕，有點不好的預感，試探問道：“你……沒告訴陳江楷？”

不會吧……她可不敢想象，陳江楷發脾氣的後果啊。

她不由得抱着自己打了個哆嗦，這麽多年了，還是對陳江楷發脾氣有ptsd。

江月也來不及解釋，按下最近來電，撥出去。她聽着耳邊的“嘟嘟”音，在響到第三聲的時候，電話被接起。

她對着手機道：“喂？”

電話那邊沒有聲音。

江月又“喂”了一聲，依然沒有動靜。她看了眼手機，通話中的時間，還在一秒秒跳動着。她又朝手機“喂”了一聲，問，“陳江楷？你在聽嗎？”

這時，身後的電梯門突然到了。

病房外的幾人紛紛回頭張望。

電梯門緩緩打開，幾個人恭敬地請最前面的人出電梯：“到了，您請。”

四目相對。

淩晨一點三十分，那人在一群人的簇擁下走出坐電梯。

時間仿佛過了很久，江月才終于眨了眨酸澀的眼睛。

那些強撐了一晚上的疲憊感，差點受傷的委屈感，遇到變态的後怕，她原本以為這些情緒都可以不存在，但原來它們只是潛藏了起來，在看到面前這個人的時候，它們又皆數跑了出來。

周姐看到這群人後眉心先是皺了皺，三兩句挂了電話，她朝這邊定睛仔細一看，又馬上迎了上來：“梁院長，您怎麽來了。這是……”

她打量這群人，可都是醫院的高層。怎麽深夜時分，是誰能驚擾動這樣一群人？她目光轉向中間那個男人，視線微頓。

來人目光冷沉，從耳邊拿掉還在通話中的手機。他上下打量江月，許久後，目光才從她身上移開，轉向了病房裏的人。

助理看到陳江楷，有些驚訝，直接問道：“這不是……影兒的男朋友嗎？你怎麽能找到這裏呀？”

而陳江楷自然也不會理會她一個小助理。

“哦，周小姐，這位是……”梁院長站在一旁，客氣地想要介紹。

陳江楷打斷他：“梁院長，請回吧。”

周姐聽着二人的對話，面色如常，心裏卻多了好幾番計較。

她幾次三番囑咐院方這裏絕對不能讓外人打擾，江月的男朋友……半夜找到這家私人醫院，而且看起來，似乎是直接找到的院長，還是在這個時間點。

院長看了圈眼下的情況，也沒有多問，只是客氣地和陳江楷道別了幾句，而後者只是淡淡擡了擡頭。周姐馬上笑着道：“梁院長，我送您。”

身後的一群人寒暄着，院長看似不着痕跡，實則在暗戳戳解釋自己唐突的行為，“周小姐，你可是大忙人啊，我打了你幾次電話，全都在占線中，這我帶着貴客來了一直打到電梯到了病房門口，還聽到你在談工作呢。”

“是是，今晚太忙了……”周姐收到了對方傳達給她的“貴客”的消息，客套地笑着送幾人下樓。

這邊，小助理時而心細時而心大，見自己被他忽略，也不在意，忙招呼着一旁站在那的陳江楷。

“是來接影兒的吧，她今晚也真的辛苦了，這麽晚了，就不留你們再在這了，你們也可以馬上回去休息一下，有什麽事咱們明天再說。”

陳江楷聞言，終于看了喋喋不休的助理第一眼，冷聲，問，“明天？”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陳江楷今晚的氣場很不對勁。

江月一看，忙上前一步擋住助理，站在他身前道：“今天太晚了，我們先回去吧。”

聽到她的聲音，他的目光微動，終于再次落到了她身上。雙眸裏映出她疲倦的身影。

而這份疲倦來自于另外一個男生。

他開口的時候，聲音很輕，卻有一份冷冽在其中，他問，“為什麽不接電話。”

她低着頭，有些抱歉道：“手機靜音了，我沒有聽見……”

他馬上打斷她的話：“你就關心到，這麽多小時中都沒有看一眼手機。”

也根本想不到，會有別人也在像她擔心別人一樣的，在挂心着她。

這話實在是帶了明顯的情緒，江月的委屈還沒來得及安放，便被他嗆得有點下不來臺，她皺起眉，道：“這些事情我們回去以後再說，這裏是醫院，讓該休息的人休息。”

“沒有回去了，本來晚上十一點的飛機回京城，你沒接到電話，我來找你。現在有司機來接，在外面等，馬上就走。”他平靜地說完這些話。

在場的所有人都愣了愣，江月忙回過神，問：“什麽事，這麽急？”

他不想多說：“家事。”

她道：“那你快走吧，有什麽事電話裏再說。”

他看着她，不容拒絕：“你的行李我收拾了，你也一起。”

江月一聽，忙皺眉拒絕道：“我怎麽能去呢，高司漸現在都沒脫離危險，他因為救我才受傷，我怎麽能去那麽遠的地方，什麽事一定要我去你家？”

他說：“奶奶很想見你。”

江月愣住。

見家長？在這個時候？

可是太突然了，現在這種情況，她走不開的。

她斟酌了下自己的語句，試探開口：“這樣，我們改天好嗎，不一定非要這麽急的，現在更重要的是，我至少也要等病人醒來。”

他道：“奶奶也是病危。”

京城那邊打電話來說是人已經快不行了。他從小跟奶奶親近，小時候只有奶奶知道，江月是他很早就想娶的女孩。

老人家已經盼着見孫媳婦這麽多年了。

眼下恐怕也只能是最後一面。

“可高司漸是我害的！”江月的聲音卻忽而高了一些。

說完她馬上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态，便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她眉心緊緊皺起，似乎這輩子都沒遇到過這樣難的選擇。

“如果我現在走，他出了什麽事，我會一輩子愧疚。你不能這個時候來為難我，陳江楷。救自己命的人還沒脫離生命危險，我要還是個人，我能走嗎？你能不能換位思考一下，如果現在換我帶你走，你會走嗎？”

“會。”他的聲音清冷，卻堅定。這個問題的答案，似乎簡單到他不用怎麽思考，就可以脫口而出。

所以他覺得，她也應該跟他走。

而江月只覺得，他實在是有些荒唐。

“這就是我們不一樣的地方，你道德感低，沒有幾個人是你在意的。而我和你不一樣，我是個正常的在社會上生活的人，我不能像你那樣無所顧忌。也不會像你一樣無情。”

江月這個人說話狠起來，是真的知道會用哪句話來置人于死地。

此時的周圍，一片死寂。

周晴晴不可思議地看江月，似乎都不敢相信她能對陳江楷說出這種話。這哪怕是拒絕，也可以好好商量的。何至于說這樣的話。

這不是讓她自己未來痛苦後悔嗎？

一旁的小助理早已經聽傻了，臉上糾結得皺成一團，似乎也在想自己會怎麽辦。

而已經回來的周姐默默站在幾人身後。哪怕已經知道了這人是“貴客”，但是看到江月明顯偏向高司漸的态度後，或許是出于私心，她并沒有出來打圓場。

陳江楷只是冷眼看着她。

道德感？她那可悲的道德感，讓他最敬愛的奶奶連見一眼自己的親孫媳婦都做不到。就因為她那沒用的道德感？因為她那多餘的人情？

“人情，是最沒用的東西。”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

這才是他從小到大接受到的教育。

她的人情是什麽？讓她如此在意這個為救她摔下樓梯的人，在意這個哪怕在跟他約會吃飯時，都要讓她抱着手機笑出聲的人。

江月有些疲倦了，她不是不知道陳江楷是什麽樣的人，可是當他逼她做選擇的時候，她仍是感受到了一絲無力和荒謬。

“所以我們其實并不合适，你說呢，陳江楷。”

當她平靜說出這些話的時候，其實她自己都怔了一下。似乎這些話并沒有經過大腦，并沒有深思熟慮，只是因為不小心，就這樣說了出來。

陳江楷沒有出聲。他只是沉沉地看着她，眼裏依然有他的堅持。

“這就是你的選擇，江月。”

在他和高司漸之間。

她對裏面躺着的那個人的道德感就這樣強烈，哪怕裏面躺着的那個人，他一直都介意得很。

如果不是遇到一些非此即彼的選擇，人可能永遠也不知道，你在對方心中到底占據了什麽位置。

他的外表永遠那樣的倨傲，別人永遠看不透他一絲的脆弱。可他二十年以來，從未感到如此狼狽過。

她終于無力道：“我真的不能走。”

陳江楷看着她冷漠的臉，心中忽而覺得自己可笑。他也真的很想問一句，她真的有考慮過會和他有未來嗎。

可或許是為了保持自己的最後一絲驕傲，他終是一言不發回過了頭。

他一直都知道，在她的世界裏，和他在一起也不是認定了非他不可，她只是順便完成下一個叫愛情的過程。

他們根本不是等價的愛。

醫院走廊裏的燈，慘白而明亮，照着每個人的臉。

這裏安靜，又有些凄涼。

在他轉身離開時，電梯門關上的那一瞬間，江月忽然意識到——

在橫沖直撞的20歲裏。

她似乎……

和她的初戀分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