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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不是說好睡一晚上再下山嗎?夜裏開車走山路不安全。”老林對封川說。

封川一面拉緊衣服拉鏈,一面往車那邊走說:“有人找,不回去不行。”

“誰啊?你媳婦?”

封川腳步頓了一下,點頭說:“是。”

老林恍然大悟,“那是耽誤不得,不過開車慢點,三角梅帶回去記得往樹根上撒點水。”

“走了。”封川關上車門。

老林前幾年進山種起了景觀樹,他偶爾會來照顧生意。前幾天他訂了一棵三角梅,說好今天進山來拉。

這裏離縣城不算近,山路又窄,所以封川原本是想歇一夜再下山的。

但陸醫生頭一回發微信找他,人家是愛幹淨的人,累一天了洗不了澡也算大事。

臨發動車前,封川給陸柏均回了一條微信過去。

——十一點左右到家,能等嗎?

那邊很快回過來。

——能等。

封川嘴角微微一掀,跟老林和他媳婦道了別,打亮車燈下山去了。

陸柏均收到封川回的消息,下床來把睡衣換掉,順手給自己泡了杯茶,又把從師哥那裏搞到的論文從電腦裏扒出來,邊看邊等。

他師哥的研究方向是肺栓塞和肺動脈高壓,上次察覺到封川的肺部可能有問題之後,他就找師哥要了很多相關的研究成果打算先看着。

具體情況還是得看檢查結果,他感覺封川的肺應該是老毛病,也不知道到時候好不好治。

這邊的山路确實不好走,路是住山裏頭的人自己鑿出來的,窄窄的一條挂在山壁上,勉強夠四輪車走,車輪底下就是深不見底的峽谷。

封川把越野車的大燈全部打開,暖黃色的光線直直打出去,像在幽黑的群山裏劈開一條裂縫。

夜色越發濃重,陸柏均偏頭看向窗外,天上挂了一輪狼牙月,清淡的月光如薄紗一樣傾瀉而下,将遠處的小越山籠出笨重的輪廓。

他不知道的是,在小越山半山腰的羊腸山路上,有一輛車正穩穩地行駛着。車裏的男人雙手扶着方向盤,一旁的手機上微信聊天界面還亮着,發出微弱的光。

“咚咚咚。”不知過了多久,院門被敲響。

陸柏均的心髒跟着猛地跳了一下,他慌忙穿上拖鞋,平息兩下呼吸,邁着大步去開院門。

“吱呀”一聲,院門打開,封川英俊的臉露出來。

那一剎那,老煙頭的話在他耳邊響起,他無意識地把住在窯洞裏的畫面往面前這人身上套,發現心裏堵的越發厲害了。

“陸醫生?”封川率先開口,他覺的陸醫生的臉色有些蒼白,“你不舒服嗎?”

陸柏均搖搖頭,側開身子示意他進來。

封川提起腳剛要邁進來,卻在腳落地的一瞬間又收了回去。

陸柏均跟着他的目光看過去,只見他黑色的球鞋上裹着厚厚的一層黃泥,腳落在哪兒,哪兒就印下一團爛泥。

“進來吧,沒關系。”陸柏均溫聲說。

封川也沒扭捏,直接把鞋脫了扔門外邊,自己穿着襪子往裏走說:“給你省點事。”

“哎地上涼,你等等,我給你拿拖鞋。”陸柏均一邊說一邊小跑着去樓上卧室給他找拖鞋。

封川沒聽他的,徑直穿過院子往裏走,走到浴室門口他停了一下,猶豫着要不要直接進去看。

恰好這時陸柏均拿着一雙灰色的涼拖過來,放在他腳邊說:“裏面地上有水,別弄濕襪子。”

封川點點頭,穿上拖鞋走到蓮蓬頭下,擡頭看見上水管在滴滴答答漏水,“扳手在客廳電視櫃下邊的工具箱裏,你給我拿一下。”

扳手、螺絲刀之類的工具還是他給陸柏均備下的,所以他知道放在哪裏。

“好。”

陸柏均把扳手找來遞給他,自己站在浴室門外看着。

“你沒在店裏?”他問。

他看封川鞋上有泥,感覺他晚上應該沒在店裏。

“我進山了。”封川高舉着雙手在幫他擰螺絲,水管裏的水滴下來,有一些滴到後背上,很快把他灰色的T恤泅濕了一大片。

陸柏均沒注意這個,他的注意力都在封川回他的話裏,“你從山上走夜路下來?”他擰着眉問。

“不遠。”封川回他。

陸柏均一時不知說什麽好,這個男人似乎從來不會拒絕自己。

如果早知道他在山裏,那他肯定不會沒事找事讓他摸黑冒險下山,萬一出點什麽事,怎麽辦?

“你下回跟我說一聲,不用連夜下山的。”

“今晚原本就計劃好要回來的。”封川說。

他這樣講,陸柏均也不好再說什麽,只換了個話題問他:“你進山去做什麽?”

封川似乎擰反了方向,螺絲越擰越松,水漏得比剛才更兇了。

“你不是說喜歡三角梅麽,老林那裏有一棵養了十幾年的,我去弄回來給你栽院子裏。”

他回話回地雲淡風輕,陸柏均聽在心裏卻掀起了驚濤駭浪。這話他當時只是随口一說,沒想到封川不僅放在心上,還默默去弄了。

“你……你這人!”

陸柏均看着他寬闊沉默的背影,又一次不知說什麽好。

他從很小就知道自己喜歡男人,跟家裏也是早早就出櫃了,可能因為家裏人都是學醫的,對這件事還算開明,以至于他在感情上一直順風順水。

對于封川,一開始是長相入了他的眼,之後是亂七八糟的傳言讓他起了好奇心,再然後就是封川對自己的照顧讓他上了心。

他這人對待感情從不拖泥帶水,上心了就是上心了。

關鍵是,封川對自己似乎也并不是毫無想法不是麽?

于是,他借着查看水管情況,俯身湊近封川耳邊,狀似不經意地問:“你就為了我一句話,大老遠跑山裏去?”

此時,他穿着一件湖藍色襯衫,燈光下他的皮膚越發晶瑩剔透,整個人既溫和又幹淨,跟不食人間煙火似的。

封川在他湊近的那一刻,渾身就繃緊了,頸側更是青筋爆起,連頭也不敢回。

陸柏均輕笑一聲,覺得自己勝券在握,問道:“怎麽不回話,還是覺得太擠了,擠的話幹嘛不推開我?”

封川咬緊後槽牙,沉默良久才囫囵回道:“小事,你救了老煙頭的命。”

陸柏均的心往下沉了沉,他直起身雙手環胸倚靠在門框上,語氣裏帶了淡淡的冷意:“所以你是為了報恩?”

這人也不是幹不出這種事,老煙頭只給他吃了幾碗幹飯,現在就把人家當親爹一樣伺候。

封川又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背對着陸柏均微微點了點頭。

陸柏均的臉色黑了下來,報恩?我用得着你報恩!他有些生氣地想。

擰個螺絲而已,封川這次已經算是發揮失常了,足足搞了将近五分鐘才弄好。

“弄好了。”他把弄濕的扳手用手擦了擦,遞還給陸柏均說,“過兩天我給你換一套新的,這套可能是用的時間久了。”

陸柏均接過來,拒絕道:“不用麻煩,還能用。”

封川小聲回他:“好。”

話畢,封川收拾收拾轉身就想走,陸柏均不知為什麽伸手把他攔住說:“坐一會兒吧,老煙頭過兩天出院,我跟你說說出院以後怎麽照顧。”

“好。”

“你随便坐,我去拿件衣服給你換上,省得着涼。”

“不用麻煩。”封川阻止他。

陸柏均擺擺手,轉身上了樓。

目送陸柏均離開後,封川動了動脖子,剛才繃太久了,他背有些酸。

環顧四周,屋裏基本沒添置什麽新東西,還是陸醫生沒住進來的樣子,想來他應該沒打算長住,封川想。

“怎麽站着?”陸柏均拿着一件寬松的白色T恤下來,“這件是我最大號的衣服了,洗過的,別嫌棄。”

“不會。”封川伸手接過來,手指稍微用力撚了撚,軟軟的,很舒服。

他也沒避着陸柏均,單手拽着自己衣服的下擺,腦袋一歪,就把衣服脫下來了,整個動作幹淨利落,八塊腹肌也露得幹淨利落。

陸柏均老臉一熱,別開腦袋。

不過他剛才看見封川後肩肌肉隆起處似乎有東西,“你有紋身?”他聲音幹澀。

封川穿衣服的手頓了下,“嗯。”

“紋的什麽?”

“狼吧,不懂事的時候随便弄的。”

“我可以看看嗎?”

陸柏均身邊人沒有紋身的,他從前也沒見過真的紋身。

“嗯。”

封川把剛穿上的T恤又單手脫下來,轉身背對着陸柏均。

“嘶,”那是一個咆哮着的狼首圖騰,線條剛毅,眼神堅定,沒有什麽兇狠的感覺,只有撲面而來的野性和銳氣。

這紋身不算大,只占了脊背的四分之一,在左上側後胸位置,越過了肩膀。

封川肌肉線條走向明顯,肌肉緊實,偏深的膚色在燈光下泛着油潤的光。紋身在這光下幾乎像是活了一般,氣勢驚人。

這太迷人了,陸柏均從未感受過如此強烈的視覺沖擊。他不由自主地伸手撫了上去,從後腰一直到肩膀,慢慢游走,手指所到之處肌肉瞬間繃緊……封川的呼吸聲也随之逐漸加重,加重……

“啪”的一聲,他的手突然被封川按住,那手的溫度很高,幾乎到燙人的程度,“陸醫生,看夠了吧?”

封川側着頭問他。

陸柏均看過去,看着他高低起伏的眉眼,問他:“有人說過你的紋身很好看嗎?”

“沒有。”

“那我是第一個,”陸柏均把手緩緩抽出來,“紋身很好看,很适合你。”他的目光并沒有離開,而是停在了某一處,“這是刀疤?”

看傷口很像。

“是。”

“紋身是為了擋疤?”

“嗯。”

陸柏均突然覺得他身上的秘密又多了一層。

“把衣服穿上吧。”他終于說。

封川穿上T恤。

兩人在沙發上坐下來,陸柏均倒掉已經涼透的茶,重新給他沏了一杯。

“這是我們院長給我的,說是自家從山上采的野茶,很香,你嘗嘗。”

這茶葉比的普通茶多了一個步驟,它會把成茶用瓦罐在小火上慢慢炒出焦香,這樣泡出來的茶是微褐色的,不僅有茶葉的清苦氣,還有焦香回甘的口感,陸柏均很喜歡。

封川拿起來喝了一口,點點頭說:“挺香的。”

“是吧,我也覺得挺香的。”陸柏均說,“話說你為什麽老低着頭?我很吓人?”

封川将舌尖的一點茶香抿開,低聲說:“沒有的事。”

陸柏均笑笑,“來說說老煙頭,他那邊要注意別做重體力勞動……”

封川認真記下陸柏均交代的注意事項,停了一會兒突然問他:“陸醫生,你來這邊支援多久?”

陸柏均挑眉,“怎麽突然問這個?”

“随便問問。”

“當初說好的是一年。”

封川語氣低沉:“那只剩不到十個月了。”

“怎麽?”

封川搖頭,起身,垂眸回他說:“你休息吧,我先回去了。”

“等等。”陸柏均突然拽住他胳膊。

封川有些意外。

陸柏均只是不想他那麽快走,把人拉住後又不知道說什麽好,想了半天說:“你的身體,來醫院看看吧,我不放心。”

封川深深看着他,半晌才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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