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初見

初見

“陳澄,老子叫你滾遠點,你聽不懂是不。”

陳澄眼疾手快地将聊天頁面關閉,腳步頓住,苦澀地笑了笑。

泊油馬路上散着熱氣,陳澄覺得只要踏上去就會熱得燙腳,陰郁的雲層烏壓壓地籠罩在上方,不知道是因為天氣,還是剛才的語音,陳澄的胸腔仿佛被重石壓着一樣,喘不過氣來。

“要下雨了啊。”陳澄喃喃地念着。

腳步一拐,在陳澄呆滞的目光中,斑馬線後的綠燈轉紅。

陳澄暗罵了聲,認命地盯着馬路對岸商場的牌匾,視線逐漸渙散,無法聚焦起來。

忽地,臉上一濕,陳澄下意識地往頭上摸了摸,再一擡頭,果然,豆點大的雨滴從天空中落下,迅速地像是要傾倒積攢了多年忍無可忍的過期垃圾一樣。

陳澄沒想到雨這麽快就來了。

他不得不拽住背包的肩帶,在同樣無措的人群中奔跑起來。

身旁,提前帶了傘的路人慢悠悠地展開手中的傘,傘面下半遮擋住的臉上勾起一絲得意的笑容,似乎在說,看,我早有準備一樣。

可陳澄顧不了那麽多,雨滴打在路面上,在塵土中濺起,陳澄一個大跨步踏上臺階,打算在這先短暫地避避雨。

雲層一滾滾地往西北方卷席,陳澄暗暗在心底打賭:最多半個小時,他就能在泛着雨後泥土的味道,實則是一場宏大的放線菌的盛宴中,拍一拍幹燥的衣服,坐上最擁擠的晚間地鐵,成功地回到家裏。

這是一家咖啡店。五一假期活動的橫幅還在門上懶懶地挂着,陳澄的視線先從門上的招聘簡介中劃過,最後落在店內的那顆小小的宇宙飛船上。

竟然是一家以宇宙為主題的咖啡店。

陳澄雙手插兜,大眼睛忽閃着,試圖看到咖啡店內的更多情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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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澄以前在咖啡店裏打過工,老實講他不是很懂年輕人的咖啡熱情,咖啡又苦又澀。于是,陳澄更多是把它當作一份工作來對待。

因為,陳澄很窮。

陳澄在那家店幹了三年,能拉得一手漂亮的花,直到老板最後決定關店。

所以,當店內那個圍着哆啦A夢圍裙的員工用錯誤的姿勢将打好的奶泡倒進咖啡杯裏的時候,陳澄打賭,他會失敗。

三,二,一。

果然,那人歪了歪頭,嘴角咧了一下,有些懊惱地将手中的咖啡杯放下,又遲疑地和一旁的店員說了些什麽。

陳澄愉快地笑了,發出今天有史以來最愉快的笑聲,還惹得一旁一起等雨停的大媽多看了他幾眼。

陳澄後知後覺地不好意思摸了摸後腦勺,笑聲戛然而止。他不動聲色地繼續往店內看去。

拉花失敗的店員似乎很快就調整好了自己的心态,後腦勺的小辮愉快地一晃一晃的,動作輕快地清掃着咖啡機的殘渣。

陳澄盯着那截小辮看了一會,不得不承認,心情也跟着好了起來。

雨聲好似被這種情緒調動,陳澄回頭,果然,雨勢小了不少。

手機鈴聲響起,陳澄低頭看了眼備注,嘴唇抿得緊緊的。

他将手機按了靜音,輕嘆了口氣,那種熟悉的無助感湧上心間,陳澄瞄着手機屏幕,直到鈴聲戛然而止,他才長長舒了口氣。

再往店裏看去,櫃臺前的客人不再,陳澄猝不及防地撞上了那張臉。

軟栗色的頭發,眉目間鋒芒畢露,卻又恰到好處的和那顆小虎牙輝映,陳澄呆愣在原地,視線從他淺薄的唇角一點點落到他發尾後的小辮上。

陳澄有些不好意思地将視線錯開,卻沒什麽用。

視線好像有了專屬的雷達,在挪開的幾秒後,又不動聲色地恢複原位。

那是個拉花不怎麽厲害的員工,但他笑起來時,世界在一瞬間失去了所有色彩,只有他唇邊的那抹暖暖的像聖誕節的暖光,和那顆微微露出來的小虎牙。

雨聲停了,藏在雲層後的陽光忽地露出了自己的身影,像是為了彰顯自己的存在,竟然有些刺眼。

陳澄不得不用手遮住眼簾,再回頭往咖啡店內看去時,恰好和那位員工對視了個正着。

他也在看他。

或者說,他是在看陳澄背後的陽光。

陳澄吓了一跳,連忙調轉方向,身邊避雨的人群已經開始往外散去,嘴裏還嘟嘟囔囔着“這破天氣”。

陳澄看着自己的腳尖,腳尖局促地晃了晃,然後,他迅速回頭往那扇窗戶上看去。

可惜,什麽也看不到了,陽光耀眼得像是要把自己所有錯過的能量都彌補回來,陳澄遺憾地輕啧了聲。只好,轉身彙入人海。

在回家的地鐵上,陳澄忍不住心想。

是琥珀色的瞳孔吧?好像是。

即便陳澄遇到的所有人大多都是琥珀色的瞳孔,但陳澄就是覺得,那雙眼睛似乎不同。

回到租的房子,舍友聽到聲響探出頭來:“澄澄,你回來了啊,剛才是下雨了嗎?”

陳澄點頭,對方前後鼻音不分的口音他早已習慣。

他含糊地應了聲,打開手機開始扒拉A城的周末兼職群。

群內的消息不多,大多都是些簡單的體力活,消息剛一發出,就有大把的人報名,陳澄聳了聳肩,随意又滑了幾下,在他即将退出之際,陳澄意外地翻到了一個還沒有人報名的兼職活動。

【急】游樂場玩偶兼職,工資400,日結。

陳澄定睛一看,總算知道為什麽沒有人報名了。

這個天氣,在玩偶服裏待一天,陳澄猶豫了一下,但又一想到自己辛苦一天也不過才100塊錢,牙一咬,報了名。

發布消息的人很快就把具體信息私發了過來,似乎是怕陳澄跑了,言辭嚴肅,幾番強調,不能臨時請假。

陳澄一一應下。

晚上睡覺前,陳澄又想到了那雙琥珀色的眼睛和那顆小虎牙。

一夜好夢,陳澄總覺得有人在他夢中搖搖晃晃,就像在海邊的吊床上,海風鹹澀,陽光明媚,樹木的陰影遮住了明媚的陽光,時間好像在此刻慢了下來,陳澄得以放空自己,沒有拮據的生活,沒有偏心的愛意,只有暖洋洋的風從他臉上路過。

然後,陳澄醒了。

陳澄瞪大眼睛,望着宿舍的天花板看了好幾秒,然後才去洗漱。

牙膏是橙子味的,陳澄心情不錯地換了衣服,在約定時間趕到游樂場。

游樂場前幾年開業,在營銷爆炸的時代,游樂場的新鮮程度如同過山車般劇烈下滑,商家不得不搞各種各樣的周末大促來吸引游客。

顯然,陳澄就是其中的一環,但陳澄沒想到的是,還有其他的傻瓜也在。

那是個藍色精靈,胖乎乎的身體顯得他行動極其緩慢,不得不以一種奇怪的姿勢挪動。

陳澄看到他的第一眼,眼裏就多了笑意。

經理拍了拍藍色精靈的身體,陳澄路過它時,藍色精靈忽地攔住了他,陳澄被迫和它抱了個滿懷,不得不蹭了蹭精靈的腦袋,然後陳澄向後退開,友好地拍了拍它的腦袋。

藍色精靈活力滿滿,在老舊的慢慢悠悠的巨大風扇前,把頭紮了過去,似乎想要玩偶裏面更通風些。

陳澄被分到的是個粉紅色的玩偶精靈,為了和剛才的小藍搭配,一粉一藍,陳澄嘆了口氣,無奈地接受。

“陳澄是吧,下午六點結束,如果下雨了,你倆就來這待會,太熱了不舒服也可以來這休息會,櫃臺上有藿香正氣水。”經理語速慢晃晃的,顯然并不相信兩個一粉一綠的精靈能為游樂場帶來多大的收益。

“好,知道。”陳澄接過沉甸甸的玩偶服,頭套戴上的瞬間,暈眩感撲面而來,陳澄穩了穩身體,靠在一旁的櫃子上緩了會,才習慣了有些臃腫的巨大玩偶服。

他笨拙地往門外走去。

藍色精靈正靠在卷簾門上,呆滞着,若不是陳澄知道裏面還藏了個人,多半也會覺得這不過是一個假的玩偶。

“嗨。”陳澄輕拍了下小藍的肩膀。

小藍以一種肉眼可見的速度緩慢覺醒,就像一鍵啓動老玩具一樣,先是脖頸緩緩的扭動,緊接着是身體,身體以一種蹩腳的方式轉了過來,和陳澄面對面。

“哈喽。”對方扯着嗓子喊着。

那聲音像是被雷劈了的公鴨嗓子一樣,陳澄愣了愣,僅僅幾分鐘,汗珠從發梢滑下,落到陳澄的眼睫。

“熱嗎?”小藍活躍了起來。

陳澄喊了句:“熱。”

見對方并沒有什麽反應,陳澄反應了過來,使了點勁:“熱,但是快要下雨了。”

小藍指了指天空,似乎是想表達什麽,可陳澄沒有聽清。

緊接着,他們一前一後往外走,路過門的時候,意外發生了。

陳澄的頭,卡住了。

卡住的第一瞬間,陳澄沒有反應過來。

第二秒,陳澄想辦法,深呼吸,想要憑借蠻力從門框內闖出去。

可顯然,陳澄失敗了,頭罩以一種滑稽的方式別在了門上,陳澄左扭扭,右轉轉,可玩偶絲毫不動。

第五秒,陳澄心底開始罵人了。

這顯然不是全新的玩偶服,所以,玩偶的上一任臨時主人,上上任主人,以及在游樂場的經理是如何将這玩意挪到室內,又是如何從室內挪出去。

陳澄不知道。

陳澄有些沮喪。

理論上,他不是一個這麽悲觀的人,可眼下的局面,顯然讓他有點垂頭喪氣。

“哈哈。”公鴨嗓般的笑聲從後方傳來,陳澄更加沮喪了。

若是可以,陳澄想回頭,怎麽着也要通過他大嘴巴的視線通道惡狠狠地瞪上一眼大藍。

可是,陳澄動不了。

他甚至都看不到後方的大藍。

随後,陳澄覺得自己像只在魚鈎上的魚,離開水面,身體胡亂擺動的同時,有人借網兜操弄着自己的身體。

然後,陳澄被推出去了。

以一種淩亂而又令人惱怒的,毫無美感的方式被推了出去。

陳澄變扭地回頭,幹巴巴地朝小藍道謝,并且決定不原諒對方先前魯莽地、帶着點嘲弄的笑聲。

可陳澄的話卡在了喉嚨上。

陳澄看到了,那雙琥珀色的眼睛和那顆小虎牙,以及被壓得有些扁的小辮。

那一刻,陳澄想。

那不是琥珀色,那更是一種介于琥珀色和黑色之間的顏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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