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初遇

初遇

記憶中，在學生時代，有些人的存在感很低，以至于多年後的同學聚會上，總要懷疑自己真的有過這樣一個同學？

陳澄就是這樣的人，陳澄也是這樣定義自己的。

所以，在游樂場門口，陳澄盡量保持着內心的平靜，三秒深呼吸一次，保證自己不會因為稀薄的空氣而悶暈過去。

可陳澄無法從那抹藍色上挪開視線。

這人好像和自己在咖啡店裏見到的相差不大，即便頭上罩着個巨大的蒸籠，他還是能以十二分的熱情飽滿對待。

游樂場沒什麽人，只有偶爾跑來一個三四歲的小孩，身後跟着懶洋洋但暗中一直關注着他的父母。

陳澄眉毛微微擰起，每個路過的小孩子總要拍一拍他圓滾滾的屁股，并且順帶揪一揪那根屁股上被薅得沒什麽毛發的尾巴。

陳澄無奈地嘆了口氣，為了讓小屁孩盡早從自己身邊離開，陳澄還會配合地翹一翹尾巴。

然後，游樂場門口又寂靜了下來。

陳澄偷偷往樹蔭下挪動，忽地，玩偶服被人揪住。

這種熟悉的感覺，陳澄覺得自己無論經歷多少次仍然會覺得毛骨悚然。

該死。

陳澄調轉身體，那抹藍色忽地撞進眼簾。

“你還好嗎？”小藍一邊拍着陳澄的肩膀，一邊暗中使勁推着陳澄往樹蔭下走。

陳澄吓了一跳，心跳又不受控制地亂跳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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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下意識地點點頭，視線瞄到對方手裏仍然捏着自己的尾巴。

奇怪的感覺從心底暈起，陳澄的後背濕了一大片，他局促地往後退。

“好熱。”小藍在原地剁了剁腳，腳尖無意識地踢着路邊的碎石子。

“是啊。”陳澄回道。

“天官不做美啊，錢難賺，屎難吃。”小藍唏噓着。

陳澄卻覺得此刻要比在太陽下還要熱一百倍，腦袋暈暈乎乎的，思緒也跟着在不知不覺中亂飛。

原來，他說話還蠻好聽的，像音樂廳的低音貝司，陳澄沒去過音樂廳，可不知怎麽的，陳澄就是想到了這個樂器。

于是，陳澄又想起了那聲公鴨嗓子般的笑聲。

他咽了咽口水，不由得開始懷疑，一個人的聲音可塑性這麽強嗎？

“哎？”陳澄突然被小藍撞了一下，思緒一瞬間回到現實，眼下有些尴尬但又像春天即将破土的小芽一樣帶着些許稚嫩的羞澀的場面，陳澄有些無措。

小藍指了指天空，興奮地搖了搖頭：“快看，要下雨了！”

陳澄費力地往天空上望去，果然，雲層瞬間暗了下來。

相遇，是在夏天的某場急雨中。

雨滴并沒有想象中來的快，小藍将頭套摘下，長發濕噠噠地落在耳鬓，可那雙瞳孔卻格外地有神。

他一手抱着頭罩，一手輕輕拍了拍陳澄的腦袋，眼底眯着笑地蹲下來，湊近，在玩偶服為數不多望向外邊的縫隙裏，陳澄聽見他說：“偷個懶吧，小粉紅。”

陳澄覺得自己的心跳停滞了。

他将頭套摘下，有些不好意思地捋了捋頭發，幹巴巴地讪笑了下：“嗨？”

“嗨。”小藍歪頭，将頭套并排放在一起，拍了拍樹蔭下的椅子，“打個賭？我猜十分鐘下雨。”

陳澄望向天空，陰霾只微微遮了大半，還有大半遺漏在空中，他嘟囔着：“二十分鐘吧。”

小藍聳了聳肩：“我叫陸遠意。遠方的遠，意義的意。”

“陳澄。”陳澄掃了下座椅上的土，挨着坐下來，“遠方的意義嗎？”

陸遠意輕“啊”了聲，用手指遮住自己的額頭：“怎麽每個人都會這麽問啊，我媽可是說她翻了大半個字典。”

陸遠意嘟囔了聲，那雙琥珀色的眼睛看向陳澄：“哦，其實是她那段時間沉迷各種苦情虐戀電視劇，那部劇男主叫蘇遠意。”

“啊。”陳澄眼睛微張，有些錯愕地看向陸遠意，笑了起來，“你媽媽真可愛。”

陸遠意眼睛彎了彎，認可地點點頭：“那你呢，橙子的橙嗎？”

“不是，澄澈的澄。”陳澄回道。

陸遠意喃喃地念了聲，歪頭，那雙眼睛再一次看向陳澄。

陳澄盡力保持着冷靜，臉頰的微紅讓他有些難以保持仰望天空的姿态，但幸好是酷夏，這抹紅并不引人注目，否則陳澄真想找個地縫鑽進去，再也不出來。

他們就這樣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了起來。

雲層烏壓壓地覆蓋了整片天空，溫度終于降了下來，有片刻涼爽的風輕拂過臉頰。

雨點輕輕掉落，像是在做最後的緩沖。

陳澄和陸遠意互相對視了一眼，還沒等陳澄反應過來，陸遠意已經抱着自己的玩偶頭往辦公室方向跑去了。

見陳澄沒有跟上來，陸遠意站住，轉身，朝陳澄揮了揮手：“快跑。”

辦公室離游樂場門口有些距離，等陳澄和陸遠意跑回休息室的時候，雨滴已經做完了最後的緩沖，砸向地面。

陸遠意叉腰在辦公室門口看了會，夏雨來得急，誰也說不準什麽時候結束。

他捋了捋頭發，狼尾淩亂地耷拉着，還有幾縷發絲散亂地搭在肩頭。

陸遠意輕啧了聲，将狼尾的發圈取下，綁在腕間，又從兜裏掏出手機，點了幾下。

陳澄看着窗外，這時，陸遠意拍了拍他。

陳澄轉頭，陸遠意半蹲了下來，将手機塞進陳澄的手中：“小粉紅，幫個忙，我紮一下頭發。”

手機猝不及防地落入陳澄的手中，陳澄：“啊，哦。”了幾聲後才反應過來，他把手機舉起，視線光明正大地看着陸遠意。

山根挺起，看面相的人多半會誇陸遠意是個有福之人。嘴唇微厚，輕咬皮筋的時候又莫名有種說不上來的禁忌感。

陳澄有些不受控制地往後仰了仰。

陸遠意...離得實在是太近了，近到陳澄還能聞到他身上洗衣粉的味道。

陸遠意湊近，仔細端詳了半天，才支起身子，從陳澄手中接過自己的手機：“好了好了，多謝小粉紅。”

“陳澄。”陳澄有些不自然地看了眼他的狼尾辮，補充道，“我叫陳澄。”

“好，陳澄。”

陳澄對那一天的記憶實在不多，但卻怎麽也忘記不了陸遠意的狼尾辮和他身上淡淡的洗衣粉味道。

那天，雨下了很長時間。

臨近下班的時候，經理匆匆趕來，微信轉賬了今日的工錢，而陳澄和陸遠意的故事，也結束在了那場一直持續到傍晚的夏雨中。

陳澄沮喪地在各個社交平臺輸入陸遠意的名字，翻來覆去，始終沒有找到叫陸遠意的人。

他放下手機，攤在床上，這個世界小得可憐卻又遙遠得吓人。

陳澄想，即便他找到了陸遠意，又能怎麽樣，陳澄太渺小了，渺小到這個世界都容不下他的存在。

手機振動，陳澄盯着那串陌生的電話號碼，腦海中足足反應了很長時間，才接起：“喂。”

對方操着熟悉的口音大罵：“陳澄，聽不懂話是不，滾遠點，滾遠點，別再給老子轉錢了。”

陳澄沒吱聲，平靜地聽着。

對方的語調并不平緩，陳澄稍一猜測就知道對方又是酗酒過度：“老子最看不起的就是你這種人，關你屁事。”

陳澄一聲不吭，對方罵得更起勁了，什麽難聽的話都往外冒。

陳澄聽膩了，直接挂斷，然後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

陳澄心想：這操蛋的人生啊。

他拿過手機，盯着手機屏幕搜索框的陸遠意三個字，苦笑了聲，一個字一個字地删除，關掉社交軟件。

他是一個沒有資格打擾別人的人。

那日之後，陳澄再也沒有碰見陸遠意，也再也沒有搜過過陸遠意三個字。

可每次下班路過那家以宇宙為主題的咖啡店的時候，陳澄總會忍不住探頭去看上一眼。

那個蹩腳的咖啡員，那個淺笑着向顧客表達自己不好意思的咖啡員，陳澄再也沒有找到。

陳澄淡淡地笑了，然後大步往馬路對面走去。

夏日，天氣正熱，街邊店鋪家的小狗癱在門口懶洋洋地睡着，陳澄在一家餐飲後廚做小工，剛換上衣服，就被經理叫到了一邊。

陳澄一邊系着衣服的帶子，有些事猜得七七八八。

不出意外——經理嘆了口氣，看着陳澄的眼睛，可陳澄知道，他不在看他，而是在望着他身後的大廳。

“陳澄，下個月我打算閉店了。”經理叉腰，長籲短嘆了會，還是講了出來，“不好意思啊，你也知道...”

陳澄沉默地點頭，從三個月前，店裏就沒什麽客人了，陳澄隐約猜到會有這麽一天。

“你也知道，現在實體經濟實在是越來越難做了。”經理憐惜地看了眼陳澄。

陳澄，人如其名，老實，沒什麽其他心眼，手上的話也麻利得很。

經理嘆了口氣：“我朋友那邊缺人...”他打量着陳澄的臉色，“就是，薪資一般般，你要是想去的話，我和他說一聲。”

陳澄沉默地看了看自己的腳尖，心下計算着自己銀行卡的數額。

片刻，他搖了搖頭。

“不了，經理，我打算先休息幾天。”陳澄說。

“好。”經理看着陳澄，事實上，他也并不贊成陳澄去自家朋友那邊，活多，錢少，還累。

臨走前，陳澄将餐廳上的每一個桌布擺正，将所有的餐具都仔細地排列整齊，出門的時候，陳澄又看了眼餐廳的牌匾。

黃氏小廚。

陳澄在路上随意地走着，找了個地鐵口的角落坐了下來，路邊形形色色的人群從他身邊散去。

陳澄打開手機，将卡裏的錢劃分成三份，一份留給自己，剩餘兩份分別轉給不同的賬號。

他打開微信，将那個眼熟的賬號從黑名單放了出來，猶豫了片刻，還是寫道：這個月的錢我已經轉了，照顧好你自己，有事打我電話。

消息發過去後，陳澄眼疾手快地又将該賬號拉黑。

他苦澀地笑了笑，起身，不知怎麽地，陳澄又一次走到了那家宇宙主題的咖啡店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