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章
第 1 章
慶安二十七年冬,霧雪彌漫。
纣南侯府落了滿院的雪,積雪深厚,一腳踏下幾乎蓋過腳面。
雪月提着裙擺,在冰冷刺骨的雪地上拼命跑。
寒風回雪,她額前碎發揚起,烏發紅唇,如玉肌膚欺霜賽雪。雙眼噙淚,雙頰被凍得通紅。
雪月跑到書房前,忍着急迫敲了敲,顧不得裏面應答,推門進去:“夫君——”
沈輕照正伏案書寫,聞聲擡頭,目光漆靜。
雪月心中一寒,咬牙軟下雙膝:“求夫君救救我爹爹——”
沈輕照走來一把攙住雪月,“好了,何須如此。”
雪月手肘被他托着,肌膚相觸的地方一陣戰栗。
沈輕照松開手,垂眸端詳雪月:她發絲微微蓬亂,幾縷碎發貼在柔婉面頰上,倒顯出幾分合她容顏的嬌弱之态。
他輕笑,慢慢整理她的發絲:“月兒,我們不是沒有恩愛過,何必走到今天這地步?自你冷待我以來,過的再艱難都從未向我低過頭。這聲夫君,很是難得——你不是說要與我和離麽?”
雪月雙手緊握。
父親忽遭冤屈,她一無官職,二無人脈,只能寄希望于自己這個夫君:“……夫君,我爹爹為人正直坦蕩,他絕不會犯下貪墨這樣的大罪。他受此冤枉必定惶恐至極……爹爹已上年紀,真的受不住牢獄之苦。”
“我願由你處置,你想怎樣都行。只求你……幫一幫我爹爹。”
沈輕照道:“月兒,我知道你孝順,可我雖代掌獄署司,也不能這麽偏頗。你父親你來擔保——你就能保證你說的是真的?若是他真的貪污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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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會……”
“就算他不會,也總要查問清楚。”
雪月仰頭望他,盡力穩住聲線:“好……我明白。可是,能不能、能不能與那邊的官役打點一下,叫他們不要對我爹爹用刑?”
沈輕照便道:“此事無妨,雖然你有與我和離之心,可我始終将你當做我的妻子。岳父只是待在那裏,不會受苦的。”
聽聞此話,雪月的心卻漸漸沉下,慢慢後退一步。
沈輕照眸光深沉,大掌鉗住她手臂:“怎麽?”
被他觸碰,她禁不住發冷。
成親三年,她了解面前男人的人面蛇心——她為了爹爹平安向他低頭折節,已經做好可能會被羞辱的準備。可是他不提要求,滿口答應,絕不可能。
他不會幫她。
她竟期盼他還有一點良心,還是她天真了。
指望不上沈輕照,雪月不想在這浪費時間,轉身欲走,卻被他一把拉回來。
沈輕照桎梏雪月那只手的力氣很大,另一只手卻很輕,捋一捋雪月微亂的發絲,向下撫她柔嫩的臉頰,“不信我?看你,跑的這樣急。”
他的手指很涼很輕,慢慢來回蹭着。
雪月顫抖着掙紮,卻被對方一把鉗住下巴。
“別動。”他說。
雪月卷長睫羽輕顫,閉上眼睛。
“月兒真是對我了解漸深,如今,竟再難哄住了。是啊,岳父大人的事我無能為力,但我倒是很感謝他,”沈輕照輕輕吻雪月的耳垂,“沒有他這一遭,我真折不動你的骨頭。月兒任性這麽久,今晚,該回房間侍奉夫君了。”
“否則,獄署司該用什麽手段問話,就用什麽手段問話。”
雪月霧蒙蒙的大眼睛染着灰暗,澄淨如溪水,卻毫無光彩。
“聽懂了嗎。”
“……是,”她低喃,“聽懂了。”
他手掌向下滑,掐住她纖巧的腰:“今晚懂些規矩,別惹我生氣。好了,我要向母親請安,你乖一點。”
沈輕照走後,雪月臉色蒼白從書房退出,沒一會,她的侍女雙玉喘着粗氣遠遠跑來:“姑娘……姑娘怎麽跑這樣快、不等等奴婢……”
她急急忙忙給雪月披衣服,“姑娘凍壞了吧?快穿上……他有沒有欺負你?”雙玉邊說邊檢查雪月,阿彌托佛道,“謝天謝地,沒事就好。他……他會幫我們救伯爺麽?”
“他”就是沈輕照,因着自家姑娘在沈府的委屈,雙玉連一聲姑爺也不願叫。
雪月搖搖頭,喃喃道:“雙玉,我還能有什麽辦法救爹爹?”
雙玉氣急:“姓沈的還是人麽!他掌管着獄署司!咱們沒有為難他放了伯爺,只是求他照顧一二不要濫用私刑!他竟不肯……”
“不說他了,不值得。”
雪月看她滿眼心疼,沒敢把沈輕照威脅自己的事說出來。這丫頭護主,性子卻太急,若是一氣之下沖去理論定會吃虧。
想了片刻,雪月道:“雙玉,我出行受限,你幫我給尹姑娘送一封信。眼下……也許只有見蘇她會幫我了。”
*
沈輕照走進來的時候,沈老夫人正握着一把玉如意閉目養神。聽見動靜,她眼皮也沒擡,氣定神閑坐的安穩。
“兒子給母親請安。”
無人理會。
“母親……”
“好了,你一日三遍的請安,我也不見得會平安到哪裏去。”沈老夫人睜開眼睛,細長上挑的眼尾滿是刻薄,“你那争氣的岳丈被下了大獄,我且告訴你,你必要避嫌,絕不涉身插手。”
“是,這是自然。”
沈老夫人面色緩和了些,“還算你沒有蠢到家。t那雪氏呢?”
沈輕照道:“此事和月兒沒有關系。如若她父親當真定了罪,貪污之罪也并不連累家人,她是外嫁女,是我沈家的人。”
沈老夫人放下玉如意,淡淡看向自己兒子:“但她就是罪臣之女。成婚三年,未有子嗣。若再成罪臣之女,還如何能當我沈家婦。”
“母親……”
“閉嘴!你就是個傻的,偏要報答她三年前的救命之恩将她娶進門!滿京城多少高門貴女,偏你挑了個體質虛弱難生養的。這一次,趁着她父親出事,正好将她休了。就算你還不肯給她休書,也必要将陳家的女兒娶進來。”
沈輕照沉吟:“陳大人官拜三品,又素來疼女兒。兒子官階再高,他也未必将女兒給我做妾。”
“所以我已與她的夫人議定,陳姑娘進門,當是平妻。若是能生下嫡長子,那沈府就只有她一個夫人。”
只有一個夫人。這意思就很明顯了。
沈輕照撫了撫眉毛:“母親,此事再議吧。怎麽也要等月兒父親之事有了結果再說。”
沈老夫人見兒子這樣講,也沒有繼續逼迫,只是再次叮囑:“這件事,無論那雪氏如何求你,你都不可心軟誤趟這渾水,明不明白?”
“兒子有數。況且,昔日兒子只是暫掌獄署司,今後也說不上話的,”沈輕照道,“據說寒滄烈回京了,這兩天便到。他在瀝州三年,為皇上解決新政這塊長久病竈,立下不世之功,這一回來,還是要繼續接管獄署司的。”
“寒滄烈,寒滄烈……一晃這金刀惡鬼都回來了。”沈老夫人輕輕念叨着,“他那二姐剛平定西川之亂,聽說年前也要回京。雖然寒家滿門忠烈只剩這麽兩人,但都是能獨掌門庭的人中龍鳳。一文臣一武将,不堕寒氏家聲。你應該多多結交才是。”
“……有機會,兒子會與之敘話的。”
沈老夫人輕輕一笑:“你呀,男子漢大丈夫,不要落了小家子氣。那寒滄烈與雪氏什麽都沒有,當年不過是長輩們一句口頭戲約罷了。她已經嫁給你三年,別說一心撲在你身上——就算真對寒滄烈有什麽見不得人的心思,她在人家心裏,也不過是個殘軀敗體,給他提鞋都不配。”
***
十一月廿九,冬至雪停。
獄署司大門前一聲馬嘯,寒滄烈利落收缰下馬,回風蕩動绛紫金紋官服的衣角,和散落腰間的發尾。
他擡眸望匾額,目光銳利,氣度淩雲。
迎接他的是一位獄署司都事,瞧見人,遠遠地疾走笑臉相迎:“一別三年,寒大人風采依舊啊。您一路舟車勞頓辛苦,快請進正廳稍事歇息。”
寒滄烈聲線沉,如青石撞金,一股壓人的穩:“無礙,先交接事務。”
對方說着話,步伐未停,都事連忙點頭跟上。舔舔嘴唇,小心地擡頭悄悄打量一眼寒滄烈。
他身姿端正挺拔,绛紫官袍上繡着鶴紋撫風而動,金玉發冠半束烏發,實在矜貴昳麗,凜然不可犯。
都事擦一擦汗,腰不由得更躬下些。
——三年前寒滄烈離京時,已然是獄署司司尊,正二品的官階。現如今推行新政收複藩土立下大功,日前已被加封為正一品內閣宰輔,比之往昔,更加尊貴威凜不可犯。
“看我做什麽。”忽然寒滄烈出聲,一手不動聲色握住腰間垂懸的玉佩摘下,收入懷中。
都事被他吓了一跳:“沒、沒什麽,三年未見,大人風采更勝往昔啊,姿容相貌真乃豔絕無雙,整個京城,再找不出比之更出衆的……”他沒看清寒滄烈收了什麽東西,但既然如此反應,必定是重要物什極為珍視,旁人多看一眼也不願。
都事不敢再亂瞧,只低頭領路。
走進大門,一陣森寒陰冷迎面,寒滄烈四下微掃:“我離開後程源代職,他為何不在此。”
都事道:“回大人的話……您走後三個月,程大人因回鄉照顧祖母辭官了……獄署司乃重要機關不可無人首領,皇上便點了沈卓大人的嫡長子沈輕照暫領。沈大人他、他今日府中有事,所以耽擱了,請大人見諒。”
“他府中有事……”寒滄烈低喃重複,薄唇微張似要追問,最終卻抿緊,沒有出聲。
靜了一息,他嗓音低沉晦啞:“原來是他代掌。”
都事斟酌寒滄烈這語氣,有些拿不定主意——不能說不高興,但絕對不算好。
他賠笑道:“寒大人,沈大人做事嚴謹,雖年輕,能力卻很出衆,一直盡心盡力管着獄署司,事務處理的井井有條,無一錯漏,您看過文書便知。不過,哈哈……這到底是您的地兒,沈大人暫代罷了。如今您回京,屬于您的,自然該立刻歸還。”
“你說什麽?”
“下官說……屬于您的、自會歸還……”
寒滄烈唇角微勾,擡手隔着衣衫按撫心口處剛剛放置的玉佩。
長長眼睫垂下,半張臉隐在燭火陰影中看不真切。
都事只覺對方有異,又說不上來,但畢竟多受沈輕照照拂,便忍不住想多說幾句好話,小心笑道:“沈大人心思缜密,不輸程大人呢。說來也是造化,當年沈大人剛剛定下親事不久,大人您就自請離京去瀝州那凄楚苦寒之地,這便沒有結識上。他成親時,獄署司的同僚都去恭賀,只有您未喝上他的喜酒,否則早該熟識了。”
寒滄烈忽地側頭,都事猝不及防撞入一雙漆黑眼瞳,怔怔噤聲。
“先将過去三年的文書記檔給我。告訴沈輕照,家府事務……”他頓了一下,“妥善處理完畢後,立刻來見。”
“是。”
寒滄烈不再多言,擡步向裏走去,方走出一小段路,陡然停下。
向刑房方向掀去一眼,他眉心微擰。
身後都事忙問:“大人怎麽了?”
“刑房施刑,何人何事?
“哦……是審問宣寧伯貪墨一事。”
宣寧伯?
寒滄烈雙眸一沉:“證據确鑿麽。”
“尚、尚未定證……”
“你們真是放肆!”寒滄烈喝道,“既無實證,竟敢妄動私刑!”
他滿身凜冽冷戾,這副模樣,一瞬間叫人想起他十九歲那年踏玉臺斬百官一事——那是多少人的噩夢,滿京城裏文武百官至今,對寒滄烈的恐懼皆來自于此。
都事吓得膝蓋一軟,撲通跪下,“大大大、大人饒命……那、那……”
寒滄烈沒空理會他,轉身向刑房方向疾步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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