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章

第 25 章

“雪天路滑, 叔父嬸娘怎麽過來了?”

寒滄烈要起身,雪柏川緊走兩步按住他肩膀:“歇着,不用多禮。”

寒滄烈低聲稱是。望着雪柏川一家, 心底驟然一暖。

“天氣這樣冷,路不好走, 勞動叔父嬸娘辛苦,叫侄兒怎麽過意得去。”

還有月兒。

以兄長的立場, 他沒有辦法說太關切的話。但想着她冰天雪地裏走一遭,心髒便揪擰的厲害。也不知道她風寒大好了麽,擔心叔父多思, 也不敢問。

“這孩子,又說糊塗話了,你叔父和嬸娘雖說上了點年紀, 還沒到走不動道的地步,哪就算的上辛苦了。”

羅氏說着, 推推雪柏川:“是不是啊。”

“嗯,是啊。”雪柏川反應過來, 從望着寒滄烈的怔然中反應過來。

寒滄烈便意識到, 是自己目光, 在雪月臉上停留的有些長。

他即刻轉開,下意識低頭。這一低頭,幾縷發絲自肩膀垂落。

這才想起自己此刻形容不佳,瞬間坐直:“侄兒不知叔父嬸娘過府探望,并非有意怠慢,是侄兒失禮了……”他略顯責備看向小林, “既有客人,怎麽不提早來報?”

小林連連告罪:“大人息怒, 小的一時蒙了腦子,忘了……”

他年齡小,白着一張臉手足無措的樣子怪可憐的。雪柏川拍拍寒滄烈:“沒事。你不必想着守那些虛禮,不礙事的。這幾日怎麽樣?傷養得如何了?”

寒滄烈道:“好多了,叔父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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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膳可用過了?”

“……是。”

雪月跟着父親腳步,站在離他們三步遠的地方,比父親先注意到桌上放的膳食。

這小林的确不會照顧人啊,寒四哥也并未用過飯。

飯菜只有四菜一湯,雖說簡樸了些,但搭配的好也能營養均衡。可看桌上的這些:琥珀醬骨和糖醋燒肉過于油膩,不适合傷病之人吃,清蒸鲫魚倒是還好,可鲫魚刺多極難挑揀,什錦圓子中規中矩,只是用材小而碎,寒四哥手臂帶傷,執筷夾用此菜必定會不舒服。

所以,眼下這些菜,他一口都沒動。

她人在這,定不能眼睜睜看着寒四哥餓肚子,別的忙力不能及,照顧人還是能幫上忙的。雪月坐下來,認真剔下魚肉上的刺。

她動作輕微,默默地做,若非特意關注,根本不會注意她在幹什麽。

寒滄烈心頭一柔:“月……月妹,你不必這般費心,我沒那麽金貴,随意用些就好了。”

雪月不想寒滄烈竟留意到自己,沖他腼腆笑笑:“寒四哥,不費事,t你傷着不方便,很快就好。”

你傷着不方便,很快就好。

這句話……

寒滄烈薄唇微動,清風将她清暖的聲音送到他耳邊,同時掀起他塵封的珍貴回憶。

那年他十八歲,正是整治貪腐最關鍵的時候,他一個人在陪都鎮川,搜集當時最難啃的骨頭鎮川總都統的罪證。

他神出鬼沒,連蒙帶騙,層出不窮的手段使了一招又一招,為了掩人耳目,幾乎一兩日便換個身份,讓對方怎麽也摸不到他的底。

那幾日秋意正濃,他裝扮成一個肮髒破落的乞丐,拄着髒兮兮的棍子往巷尾一坐,支着腿,透過蓬亂的頭發間隙默默觀察。

沒一會,街巷那頭走來幾個氣勢洶洶的乞丐,并肩圍上來,瞬間遮住陽光在他身上攏下一大片陰影。

“喂,”為首乞丐毫不客氣踢飛他的棍子,“你是哪個街流落來的,知不知道這地方是你爺爺我的?”

寒滄烈眼眸微垂。

此地乃官賈集聚之地,向來比別處多幾個好心夫人,能收獲更多的施舍錢。三六九等無處不在,有幾個乞丐頭頭,也在他的意料之中。

“老子在跟你說話,你小子不要裝聾,”為首乞丐冷笑,一把揪扯寒滄烈領口,“見你爺爺我竟敢一言不發,連個稱呼也沒有。怎麽?這片混的,不認識老子麽?”

寒滄烈心微沉。

确實不認識,他昨日才換這乞丐身份,在此探聽到不少消息,而鎮川總都統的謹慎也是一等一的,他還不想這麽快暴露。

他雙手伸出,向前摸索:“大爺饒命……小人打娘胎出來就是個瞎子,從鄉下逃難來的,見識少,不知大爺的威名……”

“竟還是個瞎眼的!真他娘的晦氣!”為首乞丐一歪頭示意身後的乞丐,他們立刻會意,沖上前一腳踢在寒滄烈肩膀将他踹翻。

寒滄烈打從見到這群人心中就明白今日定有這一遭,即便制服這幾個乞丐于他而言不過轉瞬,仍沒還手,抱頭以手臂護住頭臉,看上去就是一個默默受人欺負的小乞丐。

乞丐們七手八腳一頓亂揍,有人笑罵道:“嘿,這臭瞎子長得還不賴呢,要是傍上個有錢寡婦,沒準還能受寵,吃香喝辣也說不定啊。”

為首乞丐啐道:“呸,他也配。老八——”

被點名之人停手,從懷裏掏出個東西,對着為首之人嘿嘿一笑。

寒滄烈一凜,頭皮發麻。

石灰。

這東西可是能毀容的。

別說毀容,他們下手沒輕重,搞不好讓他變真瞎。

念頭剛轉過,“嘩”地兩桶污水兜頭潑來,寒滄烈佯裝狼狽閃躲,實則巧妙躲開大半的水,沒有被淋的渾身濕透。

那水,砂礫混雜伴着一股腐爛菜葉的黴味,順着污糟蓬亂的頭發一股股淌過臉頰,沖出一道道泥水印。

眼見着那人獰笑抖落石灰,寒滄烈用幹淨雙手抵擋住,向側翻身——兩害相權取其輕,不忍了。

正下決斷,一聲嬌喝在耳邊乍響:“住手!不許打了!”

這聲音……寒滄烈手指微蜷,猛然回頭。

雪月幾步沖上前:“鎮川地界竟如此目無法度,把人扣下送去官府。”

她身後三四個侍衛一同應下:“是,表姑娘。”

寒滄烈怔忪望着雪月,錯綜複雜地關系網在他腦中鋪開。

能稱她為表姑娘的……月兒母親家的表妹,嫁與鎮川府知州為妻,她此番應當是來表姨母家小住。以鎮川府知州大人的能力,幾個地痞無賴,收拾起來綽綽有餘,不必擔心惹禍上身。

他緊握的手指微松,忽然想起來什麽,立刻垂下頭。

轉眼間,那些潑皮乞丐被訓練有素的侍衛押下去,雪月瞅瞅寒滄烈,慢慢上前,在他面前蹲下。

寒滄烈眼神閃躲,向一邊側去,濕長的頭發遮住大半張臉,他用力抿唇,頭低得幾乎看不見臉。

雪月默默看他,從懷裏拿出一個小小的銀錠:“看你面黃肌瘦,是不是很餓?想不想要這個銀錠?這樣,你答應幫本姑娘辦件事,這個就賞你了。”

她語氣輕輕松松,就像是個貪玩驕縱的千金小姐,街上人來人往只當個熱鬧看上幾眼,并不駐足。

寒滄烈幹裂的唇微動,不明所以,顧忌樣貌污損,還是沒擡頭。

雪月扔來一方手帕,略略揚聲:“你若是能一刻鐘的時間把這手帕撕成一百絲,本姑娘就将這銀錢賞你了。”

伴随她話音落,那手帕幹淨柔軟,輕飄飄落在手背。

那雪白的一方,寒滄烈動都不敢動。他只靜靜縮着,都能聞見自己身上污水腐臭混雜的難聞氣味。

一百絲……一百思。

她是真的不知道,她之于他,早就是百般思念,求而不得。

“你怎麽還磨蹭?本姑娘說的話沒聽到嗎?”雪月不滿,向左右看看,壓低聲音,“你手上蹭了石灰,不可沾水,還不快擦幹淨。”

寒滄烈長睫輕顫,一言不發攥緊手帕,一下一下擦去手上沾到的石灰粉末。

雪月靜靜望着他動作,忽地輕聲:“你不是真的乞丐吧?”

寒滄烈手一頓,抿唇。

“你不喊不叫不求饒,不像是正常的乞丐。”雪月說,“還有,雖然你有意隐蔽,但是方才有一拳你吃痛,手掌張開,我看見你的虎口有厚繭,是常年握刀所致。”

寒滄烈一怔,默默合起雙掌。

許是因為年紀尚小,雪月見狀也不害怕,更多是好奇:“你是壞人麽?”

寒滄烈道:“不是。”

溫柔天真的小姑娘眉眼彎彎,聽對方否認,信了幾分,另外是自己的直覺:“我也覺得你不是壞人,你有功夫,又蟄伏在這裏……”她聲音更低,“你是不是來找朱大人尋仇的?”

寒滄烈擰眉,終于啞聲開口:“你為何如此說?”朱大人就是鎮川總都統,月兒口中能說出這個名字,他只怕雪叔是否遇到麻煩。

雪月道:“這也沒什麽稀奇的,鎮川被他魚肉的百姓數不勝數,一腔孤勇前來尋仇的也不是少數。我來鎮川兩月有餘,就聞聽了三起。看你的樣子,應當就是被他欺壓、孤身尋仇的沒錯吧?”

沒想到,她居然得出這麽個結論。

心中驚慮化為憐愛:她一個沒及笄的小姑娘,說的話和猜的事倒是大。

寒滄烈無話可解釋,便點頭。

雪月一副“我就知道”的模樣:“果真如此。這位兄臺,你聽我一句勸,你一個人勢單力薄,是對付不了朱大人的。我雖不知你經歷了什麽,但想必定是一番家破人亡的苦痛。但是,上天保全你的性命,讓你活了下來,便是不忍心你死在他蠻橫霸道的壓迫之下,而給你一條生路,你絕不可這樣折進去,令親者痛,仇者快。我知道,也許這些話你聽了心裏不舒服,但是朱大人是我爹爹和表姨夫都無可奈何的大官,你孤意報仇,是螳臂擋車,難以成事。若實在咽不下這口氣,也應當隐蔽下來慢慢籌謀,待來日能力壯大,再尋機會。”

聽完這一席語重心長,寒滄烈雙眼微睜,呆了片刻,垂眸淺笑。

雪月不解:“你笑什麽?”

寒滄烈正色道:“在下是沒想到,姑娘會對在下說出如此推心置腹的一番話。姑娘的良善與恩義,在下銘刻于心,此生不忘。”

雪月道:“此生不忘有什麽用,你要聽話,要惜命啊。”

寒滄烈道:“我知道了。”

他微微擡頭,将皎月落凡間般的姑娘寸寸記在靈魂:“姑娘說的每個字,我都聽進心裏了。”

上天确實殘忍,沒有賜予相守的機會,卻一次次将她送到自己面前——在他狼狽的、困窘的、彷徨的種種時候,将她捧到自己眼前。仿佛就是為了撩撥他萬般忍耐的心,向他展示,她有多美好。讓他每一次都比上一次更愛她。

雪月瞅瞅他:“那就好,”說着拽走他手中一直輕托的手帕,向後一扔,吩咐,“拿去丢了吧。”

“等——”他都沒敢用力碰。

可是又沒有立場,開口說出什麽話,将其留下。

寒滄烈落寞縮手。

雪月沒注意這些,拿出另一方幹淨手帕,在寒滄烈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嗤”“嗤”幾聲撕成布條:“剛才那個不能用了,這個還是幹淨的,你手腕上傷得很重,我先給你包一下,你要記得去找大夫看看。”

寒滄烈不能相信。

心t底一陣滾燙,目光下至,卻見自己手腕紅腫破損,滿是肮髒污泥,一時不敢伸出手。

雪月還等着:“你怎麽了?愣愣的不動,快點伸手啊。”

寒滄烈低聲:“我身上髒。”

“髒了就洗幹淨嘛,我先給你包上止血吧。”

寒滄烈嗫嚅:“你是貴門千金,我只是個乞丐……”

雪月向前伸手:“你現在就別想這些了,我……我也不知道能怎麽勸慰你,就是想讓你知道,這個世上,也不全是壞人。反正,你要記得保護自己,別做傻事。來,伸手。”

寒滄烈慢慢伸手,卻是向着雪月手中的布條去:“多謝姑娘,我自己來就成了。”

雪月不同意,溫聲道:“不費事,你傷着不方便,很快就好。”

昔日的溫柔輕言與此時此刻全然重合,寒滄烈心底慢漲,潮水一般的愛意經久不息。

低下頭,心中防線無聲消弭,湧上許些許自嘲難過。

他自問,沒什麽比不上沈輕照。

唯有運氣,叫他滿盤皆輸。

他輸了沒關系,可是月兒不能輸啊。

寒滄烈本顧忌雪柏川在側,不敢多向雪月那邊看,此刻卻有些忍不住,輕輕轉頭偷一眼。

她認真細致,只關注自己手中的活計。

他低聲道:“月妹,多謝你照顧我。”

雪月擡頭微笑:“寒四哥客……”

她話頭忽地止住,在那雙溫和的、幾乎讓她都不認識了的雙眸中,不知怎麽就卡了一下。

像有春風吹皺清池水,他深靜的瞳仁也泛起波瀾。

“……客氣了,我也沒做什麽,您傷着不方便,我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是應當的。”雪月禮貌說完,卷長睫羽輕垂,不再看寒滄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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