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章
第 26 章
正月初九, 寒瑤色進宮請安。
她雖不像寒滄烈在宮中長大,但身份擺在那裏,帝後與太後娘娘對她的疼愛, 并不比寒滄烈少。知道她來,皇後特意吩咐禦廚備下許多她平日裏愛吃的膳食, 留她一道用膳。
來迎接的是皇後身邊的掌事姑姑珠璧:“寒二姑娘,一路辛苦, 我們娘娘已念叨您半天了,日前除夕宴也沒能說上什麽體己話,今日二姑娘可要多陪陪娘娘。”
寒瑤色笑着點頭:“我曉得, 姑姑放心。這每年逢寒冬,冀州十三城都鬧雪災,太子殿下德行無雙, 是個事必躬親的性子,年關時分總不在京城, 真是苦了娘娘。”
“是啊,不過今年可好多了, 寒大人在瀝州推行新政, 惠及周邊城陲, 冀州今秋收成比之從前,多了近乎一倍。糧食多了,災禍自然便小了,饑民很快就被安撫下來。前日收到太子殿下書信,就這兩日,便能回來了。”
她們說着話走進屋, 皇後正坐在桌邊獨自對弈。
她今日只做尋常打扮,穿着月白色繡金紋的绫羅宮裝, 頭上簪一只七彩金鳳步搖。
手中捏一枚黑子,垂眸注視眼前棋盤,顯然是在深思。
“哎?瑤色來了,這個時辰定是餓了吧?”皇後聽見動靜轉頭,親切一笑,吩咐珠璧:“去傳膳吧。”
寒瑤色行過禮,微笑道:“娘娘對臣偏寵愛護太過,倒是讓臣惶恐了。”
“你這孩子,沒得學了烈兒那一套,長大了便一板一眼拘着禮,”皇後無奈笑,“好吧,就算不是疼你,只看你為我東朝護國的辛勞,這些你也是擔待得起的。更何況,本宮最喜歡你,可不許這般生分。烈兒不懂事,你可比他懂事。”
這帽子扣的寒瑤色忍俊不禁,在皇後期盼的目光裏重新行禮:“是,表姑母。”
皇後笑:“這才對麽。別站在那,過來坐下,陪本宮下完這一局。”
寒瑤色落座。
皇後娘娘是個棋癡,酷愛與人手談,她未出閣時與寒老将軍乃表兄妹,身上也帶着寒家将門血脈,故而棋風詭谲剛猛,世間罕有敵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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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瑤色握着幾顆白子,觀察一番棋局:“娘娘真舍得讓臣攪和麽?只怕要可惜娘娘這局勢均力敵的好棋。現在在家裏,我要寒四讓我三子,才能勉強與他打成平手,您可是他的師父,盼娘娘手下留情。”
皇後笑得開懷:“你用兵如神,本宮可不信。”
寒瑤色落下一子,實話道:“老四天分在我之上。”
說起這個,皇後便心中一揪。
一方面,心疼寒瑤色年紀漸長,卻因守衛西疆而耽誤了女子最重要的婚事,到現在也沒定數。另一方面,又心疼寒滄烈铮铮男兒,原本從小立志追随父兄遺志馳騁沙場,卻不得不應承皇帝所請,在朝堂詭谲中攪弄風雲,不得抽身。
“烈兒的确天分極高,可惜過慧之人,大多苦命。這孩子心裏苦,是我們虧欠了他。”
寒瑤色搖頭一笑,正要開口,忽聽門外一道清朗嗓音含笑:“母後這話說的滄烈要委屈了,他可從未這樣想過,為國效力,他心甘情願,絕無半點怨言。”
太子元靖珩跨過門檻,一面解下狐皮大氅交給一旁宮女。
他生的劍眉星目,棱角分明,雖然笑意極盛,但身上穩重妥當的氣度分毫不減:“兒臣給母後請安。”
“好了,快起來吧,”皇後揚揚手,笑嗔道,“你什麽時候回的宮?本宮竟一點信兒都沒有,這麽大的人了,還學小孩子那一套悄悄摸摸的。”
元靖珩扶着皇後坐回去:“縱使小孩子手段,只要哄得母後高興,兒臣也要使得。”
他說起哄皇後的話既坦蕩又自然,待扶皇後坐穩,擡眸看一眼寒瑤色。
“寒二姑娘,”元靖珩聲音低了些許,溫和禮道,“不必拘禮,坐下便是。”
他口中稱呼的是“寒二姑娘”而非“寒将軍”,寒瑤色一頓,但還是行了士禮:“多謝太子殿下。”
元靖珩微笑,轉頭道:“母後繼續與寒二姑娘下完這局,兒臣在旁賞學。”
許是兒子在身邊,皇後的心更定,一放松就容易拉開話匣子:“你們這些孩子呀,都是好孩子——少時讀書,長大辦差,都沒叫人操過心。偏偏婚事上,怎麽一個兩個都這麽讓人不省心呢。”
“尤其是你,”皇後落下一子,瞥一眼元靖珩,“你身為長兄,到現在都沒成個家,成何體統?因為你沒娶妻,害的你下面的弟弟也不敢越到你前頭去,把他們都耽誤了。”
元靖珩摸摸鼻子,不動聲色看了眼寒瑤色。
寒瑤色全神貫注盯着棋盤,兩指間夾着棋子,大拇指輕輕摩擦下巴。
元靖珩目光微收,笑着喊冤:“母後,您這話可是冤枉兒臣,五弟七弟不都已經定下了嗎?”
“哦?你還好意思和你的兩個弟弟比,那老五,是為給你父皇分憂,娶了北吳遣嫁來的公主;人家老七,他母妃家表妹一家罹難,就剩那麽個孤孤單單的小姑娘,他二人感情又好,原本就有那意思,早早定婚,等孝禮過後将人家娶回來也好照顧不是。”
“你莫要只拎着他們兩個說話,剩下的兄弟呢?一個個被你帶的,都不着急自己婚事了。”
元靖珩冤枉也無從辯解,只笑着求饒道:“母後別罵了,方才在皇奶奶那請安,兒臣也被這麽罵了一通。”
“那還不是你三番五次推,你也就罷了,總有你父皇聖裁。可你看看你帶的這個頭,不僅把你弟弟們耽誤了,還連累瑤色和烈兒到現在也都沒成家。”
元靖珩頗有些傻眼。
不是,這也能怪在他頭上?
漠北五年戰亂,秦州三年旱災,直到這一兩年各方才漸漸平穩,能安心在京城留下。
罷了罷了,既是母後指責,元靖珩沒多言,笑着摸摸鼻子,當默認了。
寒瑤色見太子背這麽大的黑鍋,看夠了熱鬧,出來解圍:“娘娘,臣的婚事未定,賴不到太子殿下頭上,都是臣自己耽誤的。至于寒四嘛……”
她目光轉向元靖珩,揶揄笑道:“他倒的确自小跟在太子殿下身邊,視殿下為君子楷模,言行舉止無不受殿下教導。這婚事一道,焉知不是有樣學樣?”
太子失笑:“二姑娘這話,是嫌本宮所處坑底的這把火還不夠大。”
寒瑤色笑着拱手:“殿下莫怪,是臣無能,管不了那混小子。所以盼望殿下為他費一費心。”
她性子爽朗,開的玩笑無傷大雅,皇後在旁聽的連連點頭,深以為然,絲毫沒看自己兒子眼底一閃而過的湧動情緒。
她這麽一說,皇後想起來,“說起來本宮還想問呢,宣t寧伯家那姑娘可有去你們府上探望烈兒?”
什麽情況?元靖珩支起耳朵。
寒瑤色點頭:“去了。”
“那——可有進展?”
提起這個寒瑤色就想大笑:“月兒是個心思坦蕩的姑娘,到目前為止,只把寒四當菩薩侍奉。”
可嘆她那驚才絕豔的弟弟,在人家眼中,連凡人都不算,更別說男人了。
皇後娘娘憂傷道:“怎會如此?本宮原想着此事合該是水到渠成啊,若這樣下去,等烈兒傷好,那不是沒機會了嗎?”
元靖珩在旁聽了半天,事聽明白了,但還有些不知道的:“母後的意思,是想撮合滄烈與宣寧伯家的姑娘在一起麽?兒臣記着……她已嫁人了。”
皇後便将前幾日發生的事簡要說了一遍。
元靖珩聽着,眼中浮現無奈:“這個寒四……”
略略一想,他擡眸:“母後的法子只怕要落空。兒臣倒有個主意,不如就讓兒臣一試。不過……”
他清了下嗓子:“要請寒二姑娘從旁幫襯下。”
……
元靖珩動作快,沒過兩三日,便身着便裝來寒府探望寒滄烈。
他身份尊貴,金叔本要引他至正廳招待,元靖珩擺擺手:“不必那麽麻煩,寒府本宮也來多次了,今日并非議政,只來看看滄烈。”
聽聞他人在書房,元靖珩不用引見,直接過去了。
“怎麽會這樣?本宮聽母後說,只是做做樣子,怎麽傷得這麽重?”甫一見到寒滄烈,元靖珩就察覺不對勁,連自己要幹什麽都顧不上了,拉着他手臂要檢查。
“殿下無需擔憂,都已好了。”
寒滄烈要行禮,元靖珩搭了一把:“先坐下。”
兩人落座,寒滄烈添了杯茶端至元靖珩手邊:“一點輕淺皮肉傷,何足挂齒。”
元靖珩道:“皮肉傷?你自己看看你用的藥,皮肉傷會用得到金蟾桂枝?若非傷及腑髒,何需動用此藥。我看父皇母後還毫不知情……”
寒滄烈笑:“殿下善察,臣自愧不如——這你都能聞得出來?”
元靖珩掀他一眼。
“好吧。既用了良藥,傷勢便已好了,請殿下莫要驚動陛下與娘娘,”寒滄烈說,“這是小事。以此等小事令他們為難,為臣不義。”
元靖珩表情不好看,心中已隐隐明白:“可你是什麽人,什麽身份,但凡是個明白人,誰敢真的下重手?若非有意挾私報複,怎會到如此程度?對方是不是算準了你不好開口——你說實話,這些年到底還受了多少這種說不出口的委屈?”
寒滄烈道:“僅此一次。”
元靖珩捏了捏鼻梁,與他說話犯頭疼。
默默平複半天一跳一跳太陽穴:“好吧,你在瀝州所推新政惠及冀州十三都州,再逢雪災,百姓們也撐得住了,不必我親自前往。日後我就留在京城,絕不允許再有此類事情發生。”
寒滄烈微笑:“多謝殿下,殿下今日,真的只是特意過府探望?”
元靖珩道:“本宮就不信你心裏還能沒有數。”
寒滄烈低眸沉默。
“既然本宮已從母後處聽聞你受父皇罰處,那麽這罰處的溯源自然也一并聽說了。”元靖珩問,“你現在,做何打算呢?”
寒滄烈濃長的眼睫垂下,手指緩慢摩挲茶杯沿口,氤氲熱氣熏騰肌膚一片濕潤。
“先……默默護着吧。”
元靖珩心道,這什麽破打算。
寒滄烈似知曉他心中所想,目光轉來:“若我此時主動,時機不好,會吓到月兒的。就算心願不償,我也不想她才剛過兩天平靜日子,便又重新提心吊膽。”
元靖珩都不知道說什麽好了:“你啊,就是太喜歡了。若能少喜歡一些,此時也能有些私心,為自己打算打算。”
不知是不是坐的太久了,身體各處傷口隐隐泛起抽痛,關節也透出絲絲冷風。寒滄烈起身,慢慢轉動手腕:
“我現在這樣,也挺好的。”
元靖珩有點想踢他,但忍住了。他從前管教弟弟們,都是文武并用,只有對寒滄烈從沒動過手,因為他打小就乖。
大概是瀝州風土人情的問題,以前雖易害羞但張揚明快的少年,不知為何變成了一頭倔驢:“好吧,就算你如今很好,但你不想更好嗎?——本宮今日,可是應了差事來的。”
接下來的話顯得不太坦蕩,他手虛握成拳,抵在唇邊咳了下:“你我,也算知己知彼,你可願意日後……得空幫我多美言幾句?你的事,我必定為你好好籌謀。”
要說知己知彼,寒滄烈倒是認真看了元靖珩一眼。
這目光深且複雜,還真不好說其中意味。
元靖珩直接問:“如何?”
寒滄烈道:“你幫不上我,我也幫不了你。”
太子殿下氣笑了:看來母後還是說的不對,他是想帶着兄弟一同争取幸福的,奈何他這兄弟只拖着他打光棍。
懶得多待一刻,元靖珩起身:“行了,養傷吧你。”
走出兩步,他回頭:“你不幫本宮,因為你就是塊又倔又硬的石頭;但你說本宮幫不上你,這是對本宮能力的質疑。”
寒滄烈失笑拱手:“臣不敢。”
元靖珩冷笑一聲走了。
就憑今日這番話,這個忙,即便是倒忙,他也幫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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