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章

第 27 章

正月十五。

上元節這日歷來是百姓出游佳選, 規矩小,趣味多,街上皆是新鮮奇妙之物。每年這一天, 京城的第三主街會臨時征辟為游販集聚之地,供城中百姓游樂賞玩。幾裏長街, 熙熙攘攘,華燈萬千, 人流往來衆多,每隔十幾步便有官兵值守,維護秩序。

京城幾家知名酒樓皆坐落在第三主街上, 此刻正生意紅火,迎送一波波客人。

雪月剛踏進祥雲閣大門,熱情的小二一陣風般走上前, 正要招呼,被眼尖的掌櫃一巴掌打在後腦勺, 旋即親自堆笑,引她至臨窗雅閣。

還寒瑤色已落座, 正把着酒杯獨飲。見雪月進來, 雙眼微亮:“月兒, 快過來坐。”

雪月上前微微欠身:“寒二姐姐,你久等了。”

寒瑤色道:“要說久等,那可真是久。我晌午過後便在這了。兵部那些老家夥真是為老不尊,竟狠狠敲了我一頓,我雖和他們喝酒吃飯,心中卻是等着我們月兒的。”

這段時日相處, 雪月已經了解寒瑤色多愛胡說八道,一向不按常理, 當下便也順着她笑:“看來寒二姐姐沒有喝好,讓我陪姐姐喝兩杯如何?”

寒瑤色驚訝:“你會喝酒?可以麽?我把你招出來陪我玩,若是喝成一個醉鬼,叔父豈不是要追來教訓我?”

雪月先澄清自己:“寒二姐姐,我酒量很好。”

想了想,還是解釋兩句:“以往每次喝酒都是逢年節陪爹爹喝,他不反對。而且他知道你我相約,碰一點酒,沒關系。”

那可真是太好了,寒瑤色頓時更喜歡雪月了,揚聲吩咐掌櫃再拿一壇酒,眉眼含笑轉過頭:“月兒,這的菜色不錯,聽說你愛吃又挑嘴,等會兒掌櫃拿來菜目盤,你多點幾個菜。”

雪月羞窘失笑:“這肯定是娘親講的。說我挑食。”

寒瑤色笑意一僵。

果然,人一高興就會忘形,好險沒說了漏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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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中默默給嬸娘道個歉,讓她背了這鍋:“是啊,可不就是嬸娘說的。”

她們二人所在雅閣位置臨窗,視野開敞,從這望去能看到半條街的景象。說話間,只見遠處發生一點小小騷動,一個纨绔公子打扮的年輕人與賣花燈的老婆婆發生口角,剛踩爛對方的兩個花燈,便被一小隊官兵扭住拿下。

混亂結束的很快,不過轉瞬之間,雪月擡眸看一眼,有點奇怪:“怎麽我瞧着,帶隊的似乎是楊悫大人?”

寒瑤色瞅瞅:“嗯,是他。”

雪月好奇:“京城守衛一向由護城軍負責,獄署司也有參與嗎?”

“也不是。只有每逢人流衆多的節慶日,護城軍人手不夠,才會向寒四開口,暫時借用獄署司的人馬。”

雪月就是擔心這個:“若是如此,楊悫大人在,寒四哥是不是也來了?他身上的傷還沒有大好,外面這樣冷,他走動一遭,豈不是對身體有損?”

寒瑤色只嘆寒滄烈不在當場,沒親耳聽聽這話。否則,就算傷口當真崩裂,也比什麽靈丹妙藥都管用:“他肯定會在。害,他樂意折騰,就讓他折騰去呗。”

正說着話,她眼睛一尖,探身道:“寒四——”

街上寒滄t烈回身仰頭。

寒瑤色言簡意赅:“上來。”

寒滄烈對楊悫吩咐兩句,轉身走進祥雲閣。

今日算是執行公務,他身上穿了一件玄色薄甲,墨發高挽,沉冽氣質猶如一柄出鞘利劍,任誰也看不出他重傷在身。

雖打扮硬朗,面色卻溫和,欠身禮道:“二姐。”

轉頭頓了頓,聲音更低:“月妹。”

雪月沖他福身:“寒四哥辛苦了。”

寒滄烈眉目一舒,目光更加柔和,這種轉變幾不可察,若非分外了解,很難觀察出他寸寸軟下的溫柔。

他手上提着一個小盒子,輕輕擱在桌上:“今日聽二姐提起她約了你出來游玩,方才巡邏時,看見有家糕點不錯,便包了一份。”

一面說,寒滄烈手指輕動拆開盒子上的絲帶,啓封盒蓋,頓時濃郁的香甜氣息充盈整間屋子。

那甜味格外與衆不同,極其勾人口水,雪月心裏大起興趣:“多謝寒四哥,我能不能……嘗嘗?”

寒滄烈将糕點盒子完全推到雪月面前。

這大有整盒糕點歸她一人所有的意思,可長姐還在這坐着呢。雪月托起一塊糕點,先遞給寒瑤色:“寒二姐姐。”

寒瑤色連連擺手如臨大敵:“我不愛吃甜。”

原來如此,雪月便不客氣了,慢慢咬下一口。

她的确挑食,但又很愛吃。就比如甜點,太膩太厚重她都不喜歡,要甜,卻也不能只是一味的甜。手中這糕點就意外的好吃,入口即化,軟糯清香,吃起來甚至還有一點點熟悉。

雪月目光期待,問寒滄烈:“寒四哥,這糕點是在誰家買的?真的很好吃,我記得似乎年幼時吃過一回,對這個味道記了很久,但也沒找到從哪家買的。”

寒滄烈薄唇微啓,被她問住了。

寒瑤色樂得看熱鬧,什麽也不幫。靠在椅背上,用手擋着微微上翹的唇角。

這邊,雪月還等着他回話,寒滄烈含糊道:“是,是方才……在街上随手買的,沒注意店鋪。你若喜歡,回頭我查查。”

雪月怕他麻煩:“寒四哥,你不要太費心,只告訴我大致在哪個地方,我自己找找便是。”

寒滄烈嘴唇微動:“……”

笨!寒瑤色在心裏狠狠地罵。

算了吧,誰讓她當姐姐的呢:“哎呀,這個糕點——就這個甜味,我聞着和咱們家廚子做出來的很像呢?”

她站起來,叉着腰煞有其事說了一通,最後目光轉向寒滄烈:“是不是啊?咱們家的,那個廚子。”

寒滄烈順階而下:“似乎是。”

“那就讓咱們家的廚子做嘛。我看啊,咱家那位廚子,絕對能做出跟這個糕點一模一樣的口味,是不是?”

寒滄烈道:“是。”

寒瑤色對雪月笑:“月兒,我們家有位廚子燒菜做飯的水準一流,就這糕點,他必能複刻。除此之外,他還會做許多其他的呢,以後就讓他給你做。”

雪月心中一喜:“寒二姐姐,我最喜歡觀賞人燒菜了,若是方便,這位師傅燒菜時,可以允許我旁觀一次嗎?”

萬萬沒想到月兒有這癖好,寒瑤色看寒滄烈:“呃……”

好家夥,親姐弟又如何?她絕對只幫這一回。以後他自己的事,他自己圓去。

寒滄烈略略一沉吟,道:“這位師傅……我回去問問吧。”

雪月向來懂事,看出他們兩人都有猶豫:“不方便沒事的,有的師傅手藝不願外傳,我懂。”

“方便。”寒滄烈說。

月兒第一次提要求,還是這樣微不足道的要求。他想辦法就是。

說了半天話,寒瑤色向外面看看:“你不用回去當值嗎?”

寒滄烈道:“流動攤販只允許待到申時過半,這會已經走一多半了。護城軍的葛大人已知會我,獄署司的人可撤,他們人手夠。”

“那正好,你坐下吃點吧。”

“不用。”

寒滄烈遲疑一瞬,還是拒絕了:方才護城軍來發放例菜,他吃了點。且擔心自己在此,月兒會不那麽放松。

寒瑤色聽寒滄烈拒絕,心中就清楚肯定是已經吃過軍中發放的清湯寡水,當下也不勸,只當他沒口福:“好吧。”

寒滄烈正要告辭,雪月叫住他:“寒四哥。”

他心一顫,擡眸望去。

“時候不早了,你又勞累許久,歸府用膳就過了飯時了。你現在還餓着肚子,就坐下來一起用些吧。”

寒瑤色能猜到寒滄烈用過飯,可雪月無論如何都猜不到:“寒四哥不必顧忌我,小妹敬您為兄長,與寒二姐姐無別,既已在此,就不要忍餓回府了。”

她溫言軟語,敬慕關切,皆化作陣陣暖流破開他心底冰封多年的苦澀冰河:“好。”

甫一落座,外面又走進來個不速之客,淺聲笑言:“方才路過,聽見裏邊的動靜熟悉,猜是你們,本宮便不請自來了。”

幾人齊齊起身行禮:“見過太子殿下。”

雪月與太子并不相熟,只在重要場合遙遙見過幾面。平日聽過他善修德政,威望甚高,不想私下裏還這般平易近人,半點架子也沒有。

元靖珩微笑:“今日逢節,不拘禮,坐吧。這位是?——”

寒瑤色介紹:“殿下,此為宣寧伯之女,乃是臣與寒四的世家小妹。”

“原來如此,姑娘不必多禮,快請坐吧。”

人已到齊,寒瑤色暗暗與元靖珩交換了個眼神。

元靖珩收到,微微一笑,自然而然引來話題:“寒将軍與雪姑娘原在對酒麽?真是好興致,倒是本宮與滄烈打擾你們二人對酌了。眼下你們不方便,滄烈與本宮淺酌兩杯吧。”

寒瑤色道:“臣無妨,月兒換了茶水吧。”

雪月沖寒瑤色感激一笑,重新給自己添了杯茶。

寒滄烈微微坐直,示意元靖珩:“殿下,臣……”

元靖珩沒讓他說完,自顧自給自己倒酒:“雖說今日興致極佳,但滄烈你酒量淺,身上又有傷,小酌一杯也就是了,切不可貪。”

多麽體貼,多麽為人着想的話。

寒瑤色微微挑眉,太子殿下一直把寒四當小弟來疼,不想,坑他的時候,竟毫不手軟。這回就算寒四長了一百條舌頭,也沒辦法推辭。

寒滄烈目光沉沉,有口難言地盯着和藹可親的太子殿下。

元靖珩體面一笑。

他兩人目光交鋒,氣氛顯得古怪,雪月十分有眼力見地輕端酒壺,給寒滄烈面前的空杯斟滿。

寒瑤色看在眼裏,險些沒笑出聲來。

原以為要費點心思,這回可好——月兒親手倒的酒,他舍得不喝?他不喝,那還是她那個情癡多年的弟弟嗎?

果然,本來寒滄烈渾身上下都寫滿了“抗拒”二字,此刻,看着雪月親手倒滿的清亮酒水,右手已不自覺伸出來。

元靖珩立刻添了把柴,搖搖舉杯,寒滄烈略一遲疑,端起酒杯。

兩人白玉酒盅微微一碰,清脆“咔嗒”一聲。

寒滄烈将酒置于唇邊,喉結上下微滾,仰頭喝下。

烈酒入喉,還沒真切感受到什麽,便在口中化開——這酒杯成量小,裝不了多少酒。

所以,就這一口,應該沒什麽。

他心裏是這麽想着,不經意擡頭,看見對面坐着的雪月。薄唇一牽,慢慢對她露出一個笑。

寒瑤色與元靖珩對視,兩人眼中想法出奇一致:見效還是這樣的奇速啊。

遙想當日從皇後娘娘殿中出來,元靖珩與寒瑤色并肩,送她一程。

“殿下的主意可方便現在說來聽聽?臣實在好奇得很。”

元靖珩道:“本宮只是與母後的切入點不同,母後的主意固然好,可雪姑娘心思坦蕩純潔,對于滄烈為她受傷心中甚愧,卻并未轉為憐愛。故而方法再好,用的不對也無效果。本宮想着,滄烈表面上端莊持重,實則既羞澀,又至純癡情。倒不如想法子叫他放開些,讓雪姑娘見到他真性情的一面,對他也好多一重了解。”

寒瑤色表情扭曲:“他?他不就是那個樣子,還能有什麽旁的真性情?”

元靖珩不認同:“滄烈是被那幾年辦的差事磨了性子。他少時,灑脫飛揚,難得可貴少年人的熱烈。”

他也說是少時了,寒瑤色道:“人總是會變的,現在他便是這一副死人性子。若能重回那幾年的時候,還用得着別人為他操心麽。”

“寒二姑娘,我倒是認為,滄烈未變,只是性子內收,輕易展露不出罷了。”

他是太子,他說什麽都對,寒瑤色不與他争鋒:“就算是內收吧。敢問太子殿下,如何t能給他放出來?”

元靖珩道:“他酒量奇差。飲酒之後,格外不同。”

寒瑤色思緒一停,看向元靖珩。

元靖珩也看她。

都說太子殿下德高望重,辦事老道,但難得啊,還保留這麽頑劣的孩子氣。寒瑤色嘆為觀止:“虧得殿下您……想出這麽個招來。”

元靖珩被她調侃地腼腆一笑,不說話了。

寒瑤色一槌定音:“這我有數了,我來安排。”

此刻,寒瑤色目光不露聲色落在明顯呆愣的雪月臉上。

雪月的确呆住了。

她很難去形容這一刻,寒滄烈對她的笑意。

未曾相識相處之前,她對寒滄烈的印象是血腥的,可怖的,他就是手中那把金刀的化身,寒光染血,比一把鋒利的兵器還要可怕。

相識之後,又覺他固然銳利張揚,但絕非浴血惡鬼,是因為鐵骨铮铮又孤高冷傲,才将他的善良正直包裹得不輕易被人看出。

而此刻,他忽然對她一笑,她才發覺,他竟生了一雙春風化水的桃花眼,黑白分明揉進星河,光芒細碎。

——他眉眼真真正正彎起來,竟這般好看。

“月兒,你別見怪,他這是醉了。”寒瑤色把住火候,終于出來解釋。

元靖珩演的也很像:“又醉了?怎會呢,從前不至于這麽一點就醉倒啊,瀝州那邊,可是出了名的燒刀子,本宮還想着滄烈定有所長進呢。”

“看來是沒有,”寒瑤色歪頭瞅瞅寒滄烈,“老四,這是雪叔家的月兒,你看看,你還認識麽?”

寒滄烈笑意更深,目光始終不移。

清淨湖面漾開漣漪,浩淼星子化風流轉,不比這雙桃花眼更美好。

他薄唇微啓,那兩個字被他喚來,揉雜濃的化不開的溫柔缱绻,引得人心底劃過酥麻電流:“月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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