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章
第 29 章
雪月全神貫注。
寒滄烈因為醉酒, 說話比平時慢些,她很有耐心,也不催促, 就安靜等着。
寒滄烈雙手交攏,左手包着右手:“我一直都想問你, 你可有什麽想要的?”
這個答案有點繞,和雪月想象中的、一個具體的物件相去甚遠, 甚至她都沒太聽懂。
可能醉酒之人思路還是不清晰,雪月耐心道:“寒四哥,我的意思是, 你來提要求。”
寒滄烈點頭:“我的要求便是,想知道你是否有不順心如意之處。”
他兀自繼續:“我不敢多提,是因為事情剛過去不久, 怕貿然觸動惹你想起前事傷心。沈輕照獲罪被貶,但陛下當日看在沈老侯爺曾經的救命恩義上, 到底留了他性命。可他們的罪行,按照我朝律例, 足以處死。我不知道你是否意難平, 不願留他茍活。”
“我也想過直接出手, 卻又念着你心性良善,未必令你開懷,故而左右為難。”
原來他想要的,是成全她的心願。
雪月恍惚一瞬,聽完寒滄烈的解釋,淺淺彎唇望着他, 認真道:“寒四哥,多謝你如此為我着想, 我現在的生活很好,真的很好。”
“但是,我不希望你為我去做你口中所說的那些事,并不是因為我現在過得很好——在任何時候,我都不希望你那麽做。”
寒滄烈沉靜望着雪月,沒有人知道他輕輕屏住的呼吸。
“寒四哥,沈輕照的确傷害過我,到如今我都極厭惡他,這是事實。現在他已經受到懲罰,也許在你眼中,他付出的代價還不夠大,你想要為我出頭。可我覺得,為那樣的人,弄髒了你的手,并不值得。你是一個很好很好的人,獄署司掌控在你手中,是為天下萬民之幸,比起讓沈輕照受到更大的懲罰,你沒有壞了原則、雙手幹幹淨淨,對我來說更重要。”
雪月想了想,又說:“若是真的恨意難消,見他茍延殘喘我仍覺食不下咽,那我大可自己想辦法動手。但是,壓根不到這個程度。愛也好,恨也罷,但凡情感,都是要費精力的。可我,沒有任何一點點多餘的力氣浪費在他的身上。”
雪月将話說的很明白,同時也認為自己話已至此,寒滄烈應當心能釋懷,卻沒想到聽完自己的一番話,他臉上的表情卻更顯難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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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也不能叫難過,她說不上來。
寒滄烈心疼的厲害。
雪月說的每個字,一筆一劃刻在他心中,他想過,大概她會不願自己下手除掉沈輕照,因為她是那麽溫柔寬容的姑娘。但沒想到,是這樣的原因。
寒滄烈指尖蜷縮,從桌上移至桌下,慢慢捏緊:“月兒……”
他擡眸看她。
雪月對上這目光,心中忽然起了一點疑惑。
轉頭向門邊,寒二姐姐和太子殿下還在,從這裏只能看到兩道人影。
他們的确沒走,她安心些,但轉念一想,又覺得自己荒唐。
“月兒,”寒滄烈又喚一遍,英挺的眉眼因太過拙誠,竟顯出一種深情的錯覺:
“對不起,我沒有照顧好你。我應該好好照顧你的。”
雪月原本微起疑慮的心,在聽到最後一句後,思緒悄然而散。
他說應該。
這也就證明,他将照顧自己,看作是他的責任,而不是出自本心。聯想到兩家世交,就很好理解了。
還好沒再離譜地想下去,虧她竟認為自己觀察力不差,甚至還算細微,卻沒想到,已經一而再再而三地錯想人家。
雪月很慚愧,想想自己方才一瞬而起的猜測,對比對方的坦蕩,簡直想找個地縫鑽進去,起身相拜:“寒四哥,你千萬不要這麽說,你對我的幫助,早就遠遠超越身上所負的虛薄責任。寒伯伯寒伯母在天有靈,也一定與我同樣想法。”
她忽然起來拜禮,寒滄烈一下怔然,正要張口說話,可沒搶過雪月:“寒四哥,天色已晚,我該回去了。你今日醉酒,歸府之後記得喝一碗醒酒湯,也早些休息。”
她行過禮便轉身退出房門,外面元靖珩和寒瑤色正聊着,見她出來,寒瑤色向裏看看:“月兒你怎麽了?要走麽?是不是裏邊那混蛋說了什麽醉話,惹你不高興了?”
雪月忙道:“當然不是,寒二姐姐,我瞧着天色已晚,想必忠叔已經來接我歸府了,便先告辭,多謝你今晚招待。”
寒瑤色點頭:“好吧,若是這的菜你喜歡吃,日後随時過來,提我名字便可。”
雪月笑:“好,那我告辭了。太子殿下,臣女告退。”
寒瑤色與元靖珩目送雪月身影消失在樓梯處,一轉身,一齊看見站在門裏的高大身影。
他目光還黏在空無一人的樓梯處。
寒瑤色好奇:“你與月兒方才聊什麽了?”沒看錯的話,月兒臉頰有些紅。
寒滄烈:“與二姐何幹。”
寒瑤色聞言冷笑:“不錯,你把月兒氣走了,與我的确沒什麽關系。”
這下寒滄烈說不出硬氣話了,長睫輕顫兩下,像問她也似自問:“真的麽?月兒生我氣了?”
寒瑤色實在太好奇了,根本不擇手段:“對,生氣了。所以你與她說什麽了?”
“我……”寒滄烈閉目回想了下,終于想出一點,“我向月兒提要求。”
這下連元靖珩都正色了:“你提了什麽要求?”
“不記得了。”很久之後,寒滄烈說。
寒瑤色心如死灰地捏了捏鼻梁。
好一個不記得了。
她堅信自己眼力不會出錯,月兒方才分明雙頰羞紅,再結合這個醉鬼方才說的話,可得出可怕的結論:寒滄烈對月兒,能提什麽要求?他這輩子最想要的,還能是什麽?
她的好弟弟醉酒之後,雖君子品性不失,但說實話,辦實事,心裏怎麽想,嘴上怎麽說。
元靖珩也看出寒瑤色憂慮,避着身子低聲道:“滄烈喝醉之後,幾乎不說話,有問才答,答必真心,從不會自顧自滔滔不絕啊。他怎麽會對雪姑娘提要求呢?”
他沒想這變故,很是不解:原本想着滄烈醉酒雖極致坦蕩,卻并不招人厭。含情而不露情,無論對滄烈還是雪姑娘,都是最好的表t達方式。
寒瑤色看眼元靖珩,一時沉默。
元靖珩難以接受:“難不成辦砸了麽……”
砸,那八成是砸了。主意是太子出的,但自己也十分認可,并全程參與。現在再去複盤為什麽,顯得蠢。
所以寒瑤色不翻賬,只想辦法:“看月兒模樣,定是沒答應。這不怕,怕的是月兒厭了他。”
“那……”
“我明日悄悄去旁敲側擊下,看月兒什麽态度。”寒瑤色說,“若是有裂就想辦法彌補,不過,我想大抵不至于,月兒清楚他喝醉了,她性子寬和,應該不會與他計較。”
*
回了府,金叔一看見就心疼壞了:“公子怎麽喝酒了呢?便是今日上元節,也不能高興忘形到如此啊,醉酒豈不是難受啊?這怎麽能如此不愛惜自己身子呢?”
他是真擔心,回頭對寒瑤色數落寒滄烈:“他又沒有酒量,自己不知道麽?幾個菜啊喝成這樣?”
寒瑤色在後面語氣輕松:“幾個菜?他看見菜了嗎?您還不知道他麽。”
“金叔,您別太擔心,他也不是紙糊的,風浪也經過,這點酒算什麽。您總是這樣,幹脆把我們兩個放盤子裏供高臺上算了。”
金叔回頭:“呸呸呸,可不行胡說。快呸。”
“好,呸。”
他們兩個一人一句話密的很,寒滄烈禮貌等待片刻,終于有空插.進話來:“金叔,您放心便是,我頭腦很清醒,身體也并不難受,會照顧自己的。天色已晚,您早些休息。”
轉身微微拱手:“二姐也早些歇息。”
“嗯……等等。”
寒滄烈本已轉身走了,聞言停步,回頭看寒瑤色。
寒瑤色上前兩步,手臂前伸,正是向寒滄烈腰間懸挂的腰佩去。
一瞬間,寒滄烈輕散的氣息陡變銳利,寒瑤色右手成爪,徑直搶奪,他反手格擋以手臂相護,腕間輕轉,扭開她手。她再度出手,他反手擒拿鎖緊,擰臂揮開。
寒瑤色目露贊賞:“好小子,功夫竟如此長進。”
寒滄烈拱手行禮:“承讓。請二姐不要再來搶我的東西。”
寒瑤色目光中的贊賞漸漸消失,變得面無表情。
寒滄烈也不管,對她與金叔行過禮,手掌攏護他的腰佩轉身回房間。
關上門,寒滄烈解下腰佩,捧在手中細細端詳。
看了一會,他從懷中拿出另一玉佩。月光下,經年摩挲的月牙碧玉散發淡淡的溫潤光澤,比起雕刻工藝,與黃玉這枚,要差得遠了。
寒滄烈翹起唇角。
他的月兒好厲害,小時候只能雕刻一個月牙輪廓,到如今,已經能做這麽驚豔細致。
送他的這兩個,他都很喜歡。
不過——
寒滄烈唇角慢慢回落,眼底湧現一絲疑慮:二姐說月兒生氣了,是真的,還是日常捉弄他的玩笑話?
***
屋中炭火燒的暖,雪月拉過厚實的棉被蓋至肩膀,掖的不算嚴實,輕輕翻了個身。
每日這個時辰,她已經困倦睡了,今日卻不知怎地精神異常,閉上眼睛,怎麽也睡不着。
——月兒。
——都給你吃。你就是喜歡。
——我一直都想問你,你可有什麽想要的?
——我沒有照顧好你,我應該好好照顧你的。
雪月一下起身,抱着被坐在床上。
是他醉酒之後的笑容溫度灼人,到如今,竟在腦海中揮之不去。
她沒喝醉過,所以不曉得,有的人喝醉就什麽都不記得,也什麽都不懂,不知目光中的熱烈像一把火,不管不顧燒到別人身上。
他生了一雙桃花眼,溫柔下來,本就多情。那種目色,給人一種深情到眼中只有自己的錯覺,害她一瞬間恍惚誤會。即便現下這誤會已然解除,也一時難以磨滅。
他……
他怎麽能這麽喚自己呢。
雪月想的心頭煩亂,擡手推開窗,只一條小縫,刺骨的風便湧進來,冷的她一激靈,連同心中煩惱也澆滅了。
她老老實實關好窗。
折騰了一下,她側頭望着天邊靜涼如水的月色,忽而啞然失笑。
——自己在煩惱什麽,對方不是喝醉了麽?
喝醉了,無傷大雅的失态。那一切的他,都不是真的他。
雪月清潤的大眼睛在暗室中輕輝生亮,漸漸顯露通透豁達,抱着被慢慢重新躺回去。
多思無益,醉酒之人罷了,只當是個懵懂天真的小孩子,酒醒之後,一切無痕,自己又何必在此牽動心緒。
思緒安定,不消片刻,雪月擁着棉被恬靜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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