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章

第 31 章

轉眼暮春時分, 絲絲暑氣浮動,正午日光正好,斑駁碎金灑滿宮院屋檐, 樹梢枝頭偶爾傳來一兩聲黃鹂婉轉輕鳴。

“滄烈,此事就按你說的辦吧。”皇帝丢開折子, 略一沉吟,“不過, 此事涉及稅法變革,你與廷尉司再商定下細節,還有, 呃……”

寒滄烈适時道:“陛下,微臣知道怎麽與中書令大人函報,請陛下放心。”

皇帝摸摸鬓角:“那個老家夥, 他就只長了一根筋。你別跟他一般見識。”

寒滄烈颔首:“微臣心中有數。”

“朕知道,你懂事, 但他若是欺人太甚,朕也會為你做主, 你不許太委屈自己。可知道?”

“是。”

是是是, 就只會嘴上答應的好。皇帝不輕不重白了寒滄烈一眼, 想了想:“佟長風那老東西,雖然脾性古怪了些,卻是個實誠人,不屑于陰私手段。每每都上朕面前言明是非——指名罵你。唉……他要是真給你什麽話聽,你別理他,反正有什麽事, 他只會上朕這進言,朕會斥責他的。”

這回寒滄烈是真笑了。

他這一笑, 從容出塵,不見辦事時的雷厲風行,倒有點小時候的樣子了。

皇帝看得心一軟:“原本想着,你從瀝州回來先好好歇歇,結果你一回來就對起獄署司的舊賬,才剛剛勞碌完,又接手稅律更革之事,轉眼忙到六月。”說着說着,眉心一擰,“這封賞的事你倒是是一拖再拖,等此事了了,可不能再推辭了。”

寒滄烈笑容微收,道:“陛下,瀝州新政、查驗舊案,以及眼下修訂稅法皆是微臣分內之事,不敢言賞。且臣姐弟二人早已深沐皇恩,不敢再多領受,封賞之事,請陛下收回成命。”

皇帝身體前傾:“你——唉,算了算了,此事再議,再議成了吧?”

“陛下……”

“行行行,你先退下吧。朕這還有點事,過後再傳召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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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客令一下,不得不走了,寒滄烈從禦書房退出,也打算緩一緩再提。剛拐過二道門,看見前方遠遠走來一人。

沒帶随從,常服打扮,清雅而內斂,像普通世家的貴公子。

三皇子,元靖宸。

“晉王殿下。”寒滄烈拱手行禮。

元靖宸右手虛擡:“寒大人不必多禮,這是剛在父皇那裏議事出來吧?”

“是。”

元靖宸微笑:“寒大人真是辛苦,這些年勞碌不斷,都不得空好好歇歇。我們自小一同長大,比起你,我真是自慚形穢。”

他自稱“我”而不是“本王”,姿态可謂是放的很低。寒滄烈提起兩分精神,道:“晉王殿下太過自謙,您于社稷之勞人人皆看在眼中,臣在您面前,不敢居功。”

元靖宸一笑,很是親切:“與我還說這些客套話。好了,今日碰見你,我還想問問你呢,父皇要封賞你,那也是你該得之榮,你做什麽再三推辭?”

他上前兩步,眼中的惋惜與關切顯而易見:“便是當年寒老将軍,軍功卓著,難道還當不得一個異姓王麽?你雖年輕,可立下的汗馬功勞早已不比寒老将軍少,更是當之無愧。我朝自來便有勞苦功高之臣異姓封王的先例,你既不是第一例,又何必推脫不肯受封呢?”

寒滄烈平靜道:“晉王殿下謬贊,臣實在難當。在武,臣比不得父母兄姐所付之勞,在文,百官之中功苦不過居于末流。既是微末,異姓封王,臣萬萬不敢領受。”

元靖宸無奈一笑,不再多提:“好吧,你這性子,難怪父皇一直那麽喜歡你。你自己想得開,不委屈就好。”

寒滄烈颔首,行禮告辭。

他離去後,元靖宸并未立刻動作,等了一會,朝後面樹叢掩映中笑道:“佟大人,人都走遠了,您出來就是。”

樹叢微動,佟長風從那慢悠悠走出,彎腰一禮:“多謝晉王殿下為老臣解圍。”

元靖宸道:“您還真是小孩脾氣,遠遠看見寒大人,不願碰面,就拉着本王擋一擋。沒得欠下個人情,您虧不虧?”

他言語風趣坦蕩,這樣說開,反而叫人心裏舒服。佟長風嚴肅的臉上露出點松緩:“殿下見笑。”

元靖宸擺擺手:“其實以寒大人的功夫,就算您遠遠躲着,他也能察覺,只是不說破罷了。”

佟長風不以為然:“察覺便察覺,我與他沒話說。”

“您這脾性,多少年了還不依不饒,難怪寒大人覺得委屈。”

佟長風眉眼一立:“他委屈?”

元靖宸微微挑眉,不大認可對方的話,失笑解釋:“寒大人實打實的勞苦功高,踏玉臺斬奸貪,瀝州新政,加上父祖之功,難道還當不得一個異姓王?本王可是聽說,您帶頭大力反對,這事遲遲才沒成行。難道不委屈?”

“封王之事,在朝堂上,他分明推辭了。”

元靖宸無奈:“佟大人,那是人前,畢竟本王與寒大人一同長大,他有心裏話,自會對本王吐露些。”說完淺淺拜了一拜,“您一心為國,晚輩本不該摻和,但寒大人自小養在父皇膝下,可算是本王的義兄了,本王不得不為他說句話——大人對他,也實在成見太深了些。”

佟長風冷冷一哼。

元靖宸摸不準對方之意,只謙卑溫和,放緩談話節奏,讓對方自己想。

片刻,佟長風扯扯唇角,眼睛裏卻無t笑意:“晉王殿下,恕老臣直言,您和寒滄烈的關系,也沒見的那麽好吧?”

元靖宸目光輕微一僵。

但他緩的很快,溫和道:“這倒是,若論起來,寒大人與太子殿下的确走得更近。”

提起這個,佟長風的臉色又難看幾分。

元靖宸看在眼裏:“寒大人是聰明人……”

“寒滄烈聰明,殿下也不輸,”佟長風淡聲道:“殿下皇族血脈,尊貴非凡,寒滄烈暴戾嗜血,無論殿下為他求情是真心,還是為了什麽,都不應該與此人沾染太多。您如此,太子殿下身為儲君,國本之重,更是如此。”

元靖宸啓唇:“佟……”

“陛下那裏還有事,老臣告退。”

佟長風不等元靖宸再說,神色淡淡行禮告辭。

望着他的背影,元靖宸微微抿唇,半晌,不在意地笑笑,撣了撣衣袖,轉身走了。

***

羅氏原本打算在娘家住到六月初便走,但禁不住父母苦苦挽留,硬是拖到了六月底,才帶着雪月踏上歸程。

雪月盤算着日後高玉心認祖歸宗,在京城貴女圈免不了和娘親打交道,故而沒有多言,默默安排高玉心跟随她們的車隊回京。

因有正事要辦,雪月歸府後沒怎麽歇息,向寒瑤色遞了拜帖。

“月兒,你與嬸娘什麽時候回來的?這麽突然?”寒瑤色親自迎出來,拉住雪月往裏走,寒滄烈不在府,她把雪月帶到正廳,吩咐人上茶,“你們回來啊,我這一點信都沒收到。是不是叔父又見外了?怎麽不派人知會我們一聲呢?”

雪月笑道:“寒二姐姐,這你可誤會爹爹了,我與母親午時方至。”

寒瑤色瞬間來了興致:“那可奇了,你都沒在家歇歇就立刻來見我,看來肯定有大事。”

“是,有件事,想請二姐姐從中幫忙。”雪月早已将高玉心認親之事細細盤算好,此刻對寒瑤色和盤托出。

寒瑤色一手摸着下巴,等雪月說完,她姿勢也沒變過。

“寒二姐姐,這就是我的全部想法,你比我聰慧缜密,若有不妥之處,便改動一番,別浪費了這千載良機。”

寒瑤色放下手,指尖敲敲桌面:“我聽完,倒是沒覺得不妥,只有一個問題。”

雪月說:“二姐想問何事?”

“你這個計劃裏并不包含自己,只用我做引,将功勞全部給了寒四。月兒,中書令大人的人情,可不是能輕易掙的,你為什麽要這麽做?”寒瑤色不動聲色盯着雪月,隐隐壓住心中期待——上次的事月兒不生氣,提起來還有羞赧,這回又這麽相幫,難不成……她那傻弟弟守得雲開之日,就是此時?

雪月還當計劃的哪一環有遺漏,沒想到是這麽個問題,一面失笑,誠實道:“二姐,我要佟大人的人情做什麽?我們家與他沒什麽交往,得了他的感恩,不是浪費了麽。寒四哥很好,佟大人也是,他們二人只是缺少一個和解的契機,如今這機會兩全其美,佟大人能尋回愛女,他們兩人也可解開多年夙怨。”

寒瑤色從沒想在雪月的回答中聽出什麽,只細致觀察她的語氣神色,觀察來觀察去,不覺失望——月兒的關切是真的,為寒四好的那顆心也是真的,就是太坦蕩了,沒摻雜任何情愫。

不過,倒是越發深刻明白月兒為什麽讓她那癡情弟弟放在心間那麽多年。

她這四弟,真是,眼光好,但命苦啊。

寒瑤色自上次腰佩被奪之後,便發誓自己再不摻和寒四的事兒。但此刻機會送上門,不謀劃實在可惜:“月兒,你的主意很好,二姐要先替我那四弟謝謝你。不過,你方才說,并不想讓寒四察覺這是你我設下的一個局,只想令他覺得是自己偶然所得,讓他心安理得承下佟大人的人情。這一點,有些難。”

雪月心頭微緊:“為什麽?”

“你看,重頭戲在後半局,你設計的很完美,無需改動。可這一來,此事便有局限性。老四這個人,聰慧敏察,想做到自然而然,光憑我實在不易。”寒瑤色說,“我們姐弟的默契早已深入骨髓。我想騙他,只怕被他一眼看穿。”

這說的也有道理,雪月邊聽邊點頭:“那以二姐姐對寒四哥的了解,可還有什麽辦法能瞞得住他嗎?”

寒瑤色靠在椅背上,苦大仇深深緊鎖眉頭,很是做作地表現了一番思量。

雪月怕打擾她,不做聲,默默等着。

“有了,”寒瑤色在心中數了五十只羊,都快數困了,終于目光轉回來,“這個計劃,你得參與。這前半局,我着手好好改改。”

*

寒滄烈風塵仆仆趕回來時,正廳裏只剩寒瑤色一個人神色淡漠喝茶。

寒滄烈腳步頓了頓,擡手扶一下微微歪斜的發冠,明明心裏已經很清楚,卻還是不死心問一句:“月兒走了?”

寒瑤色沒回答,還問:“金叔是跑到皇城邊上給你報的信嗎?”

寒滄烈轉身便走。

“回來。”

他只回頭,腳下沒動。

寒瑤色放下茶盞:“人都說官場得意,情場失意,你差事辦的漂亮,桃花運自然差些,總不能好事兒都被你占了。不過,人也不會一直倒黴,沒準兒什麽時候就轉運了呢。”

寒滄烈不做聲。

這話,他就當是安慰他了。

一路匆匆,到此刻才喘勻這口氣,寒滄烈靜了靜,道:“聽金叔說,月兒才回京城就到咱們府上了,這麽急,她是不是遇到了什麽困難?”

寒瑤色不解道:“不是啊,你怎麽會這麽想。月兒只是久不見我,思念的很。左右回來沒什麽事,來看看我,并約我後日和她同去郊外清觀寺禮佛。”

寒滄烈從上到下打量她一遍:“你會禮佛?”

“很難麽?”

好吧,以己度人想一想:如果月兒邀請的人是他,那麽他也會禮佛。

寒滄烈心底由酸轉澀,不想多看他二姐,行個禮,打算告辭。

寒瑤色欺負人的瘾過夠了,高擡貴手沒再動嘴,誰知這人走出兩步,又回來了:“二姐,還有個事。”

“何事?”

“晉王在兵部和太尉府各提了兩個人上來,并不是走的明路。二姐派個穩妥的人,盯一盯吧。”

寒瑤色道:“已經在盯着了。”

寒滄烈點點頭,寒瑤色辦事穩,沒什麽不放心的。

“寒四,”寒瑤色沉聲,“這個晉王,是淑妃唯一的兒子,身份尊貴,能力也不俗。有兩下動作,遠遠看着就行,也不能太較真。”

“是。”寒滄烈低眸拱手,退出正廳。

……

六月廿九,日光晴朗。

雪月早早和家裏打好招呼,與寒瑤色一同前去京郊清觀寺。

清觀寺地處偏僻,因山路難行,往來人煙稀少,但卻是一座寧靜致遠的百年古剎。

路上,寒瑤色與雪月閑聊:“月兒,你當時,怎麽選定清觀寺作為這個計劃的展開之地呢?”

雪月的答案如她所想:“京城幾處香火興旺的寺廟,每日人流衆多,實在不方便。清觀寺僻靜,萬事隐蔽,變數也少。”

這不錯。若是由她來選,也會定在清觀寺的。寒瑤色笑道:“有件事,我那日沒告訴你,擔心你知曉後就要放棄這絕佳之地——清觀寺對寒家,還有一重意義。”

雪月微怔,望向寒瑤色。

“我三弟寒承璧,生下來便體弱多病,大夫都說很難成年。藥石無用,爹娘也沒了法子,便将他送到清觀寺安養着,一直到他七歲,身體好些了才接回來。”

雪月輕輕“啊”了一聲:“原來清觀寺是寒三哥此前靜修之地,我這樣打擾……”若是對方身體康健也就罷了,他英靈早逝,如此豈不失禮?

“這怎麽能算是打擾呢?你是為了相幫寒四,他自會知道。”寒瑤色微笑,眼底浮現幾分模糊悵惘,“你不知道,你寒三哥,那是怎樣聰慧通透的一個人,靈氣斐然,天縱之才,要是活着……”

雪月凝神認真聽,要是活着……

寒瑤色哈哈一笑:“肯定與你很有話說。”

雪月本等着後言該是怎樣驚豔感慨,沒想到是這麽一句,頓時哭笑不得:“寒二姐姐,你又在鬧我吧?我書讀得平平,寒三哥這等出衆人物,怎會與我有話說?”

那當然了,她三弟,嫌大哥是個武夫笨,嫌二姐話痨吵,要是看見長大的寒四,一定特別喜歡。

對他弟弟這麽好的姑娘,他當然有耐心。

這個局,她喜歡。帶月兒來,給他們家老三看一看。

寒瑤色道:“不必驚訝,他那個人喜歡說話。這山上的風,你就當是他t在碎嘴吧。”

此時,正是輕風拂蕩,揚起樹梢嫩葉沙沙作響。雪月心底一寧,對這荒僻靜谧的清觀寺多一分親切之感。

“二姐姐,您要如何引寒四哥過來?”這是雪月一直很好奇的事。

寒瑤色說:“我不必提什麽,他知道我來清觀寺。忙完了手頭的事就會跟來的。清觀寺不僅是三弟的清修之地,也是他埋骨之所。寒四惦記他三哥,知道我過來,必然也會跟過來看一看。”

“只是,距離三弟的祭掃之日還有幾個月,我無緣無故來到這裏,即便他會過來,也落了刻意。和你的初衷背道而馳,”寒瑤色笑着解釋,“所以那日我對他說,是你約我京郊禮佛,反正你又不知情,選了清觀寺,他也不會懷疑什麽。”

到了地方,兩人在觀音前拜了拜,寒滄烈沒到,計劃無法進行,左右時間還多着,雪月親自為寒承璧點了一盞長明燈,在他牌位前祝禱許久。

久到寒瑤色跪坐不住,悄悄溜出去了。

這一晃眼的功夫,外面已是暮色四合,夕陽西下。

她站了一會兒,不到一刻鐘,一直振翅白羽信鴿飛撲而來,極通人性地落在她微微揚起的手上。

垂眼迅速看完來信,寒瑤色手指未動,慢慢折好信紙塞進袖口。

與此同時,耳中隐隐落了一陣輕緩克制的腳步聲——來人武功極高,輕身功夫也好。

寒瑤色微笑,好整以暇看着來路。

山間小路蜿蜒崎岖,沒過多久,只見一年輕男子一襲白衣,手上微提衣擺,步伐沉穩緩慢行來。

他甚少穿白,偶然一次,當真叫人眼前一亮。似仙君落塵,絕世風華。

寒瑤色說:“你來了,進去給老三上柱香吧。”

“剛才我接到飛鴿傳書,兵部出了點事,需要我回去處理,我同你一起進去,與月兒交代一下。”

“你看過老三就是,別待太晚,早些送月兒回家。”

這些話,寒滄烈通通沒應。

他上來第一句話就是:“二姐與月兒在合謀什麽?有什麽事,二姐直接與我說即可,莫把月兒卷進來。”

寒瑤色千言萬語堵在喉頭。面上帶笑,心道:他娘的。

“二姐在心裏罵我兩句,我無話可說,但月兒不是能拿來開玩笑的,二姐……”

寒瑤色還是那副表情,微笑打斷:“二姐二姐,這就是你對你二姐說話的态度?你說的話,我都聽不懂。”

寒滄烈目光微沉:“月——”

寒瑤色再次打斷:“好了,兵部還有急事等我呢。反正你這麽明徹,什麽事看不透啊?走了,跟我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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