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青雲路(八)

第033章 青雲路(八)

主仆二人出了樓謝府的馬車還停在原處,果然沒瞧見人。

“看來三公子是真回去了。”

雍臨道。

緊鄰着二十四樓的就是一家車馬坊,要傭車很便利。

雍臨見謝琅背手立在夜色裏也不說話,便問:“世子,咱們回府去麽?”

謝琅默了好一會兒方道:“你先駕車回吧我随處走走。”

雍臨知道今夜和二爺鬧了沖突世子心裏怕不好受,想散散心也正常,便不敢多嘴,應是,退下了。

時辰尚早謝琅騎着馬不知不覺竟轉到了國子監門口。

因為學生們休假學監早早就閉了門兩個玄虎衛守在門口,見到謝琅忙恭敬行禮:“殿帥。”

“殿帥深夜到訪可是有事吩咐?”

玄虎衛小心翼翼詢問。

謝琅道:“只是随便走走而已,對了……方才可有學生回來?”

二人搖頭。

“學監一個時辰前就閉了門除了兩個掌事過來當值并無學生出入。”

謝琅不免皺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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竟然沒有回監讀書那去哪兒了難道回了公主府?

桑行這陣子都在外面奔波忙着料理公主府産業,這回奉少主命令召集各處管事來公主府議事,費了不少周章,今夜剛回來。

草草淨了把臉,面上仍風塵仆仆的,正要坐下喝口茶,門房忽過來禀:“桑總管,謝府的那位世子過來了。”

桑行一愣。

“你确定?”

“千真萬确,人就騎馬在府門口等着呢。”

桑行奇怪,這個時辰,對方過來公主府作甚,難道是少主出了什麽事?桑行不敢耽擱,忙擱下茶盞,疾步往府門行去。

出了府門,果見謝琅一人一馬,停在階下。對方人高馬大,府前燈籠洩下的侬麗光,落在那張俊美攝人的面上,無端添了幾分恐怖色。

“世子怎麽過來了?”

桑行行過禮,問。

謝琅往後瞧了眼,見沒其他人,心便沉了沉,皺眉問:“他沒在府裏?”

他?

桑行很快反應過來,茫然道:“自打入國子監讀書,公子一直沒回過公主府,怎麽?公子他……沒在謝府麽?”

謝琅一愣。

謝府,他竟忘了這種可能。

面上維持着高冷之态,道:“無事,只是恰巧路過,見府裏亮着燈,還以為是他回來了。”

說完,便調轉馬頭,離開了。

桑行莫名其妙,思來想去,總有些不放心,這陣子他總在外頭奔波,明棠又去了北鎮撫當差,少主獨自在國子學讀書,身邊連個可靠的人都沒有,萬一出點什麽事……越想越不安,索性喚來一名辦事周到的仆從吩咐:“你快騎馬跟去謝府瞧瞧,少主在不在。”

謝琅回府,直接把馬交給孟祥,到了東跨院一看,屋裏竟然真的罕見亮着燈。

他一時說不出是什麽心情,揮退衆人,推開門,大步走進屋裏一看,衛瑾瑜已經沐浴過,正坐在帳中,握着本書在看。

聽到腳步聲,也僅是擡頭看了他一眼,就低頭繼續看書了。

謝琅背手走過去,往床前一杵,成功把光遮住,眉目沉沉,盯着人看了好一會兒,問:“為何說都不說一聲,便提前回來?”

衛瑾瑜淡淡道:“吃完了,自然該回來。”

床帳內彌漫着那種好聞的氣息。謝琅挑眉:“怎麽?吃味了?”

衛瑾瑜擡頭,像有些奇怪望着他:“我吃什麽味,今夜得世子款待,我吃得很飽,也很好。倒是世子,又要侍酒又要奉菜,怕沒吃進肚裏多少東西吧。可要廚房再備點夜宵?”

謝琅不由再度皺眉。

今夜鬧成這樣,這人若真使性子和他鬧一場,他也不覺得什麽,無論如何,他半道離席是有些不周全,無論道歉、哄人還是其他補償,便是抽他兩巴掌,他都認了,偏是這種若無其事,雲淡風輕的态度,讓他覺得憋悶不已。

“裝什麽裝。”

“若不是吃味,怪我半道出去,你會招呼不打一聲,便自行離開?”

他最煩人不好好說話,語氣便也冷了下來。

說着大剌剌在床邊坐下,正色道:“我已經和你解釋過了,二叔于我有救命之恩,我只是出于禮貌,過去打個招呼而已。你若不高興,可以當場就說,何必事後給人擺這種臉子。”

衛瑾瑜并不想大半夜和他吵架,本心講,他提前離開,只是覺得,謝琅進了那座包廂,一時半會兒多半不會回來而已。

他雖并不在意此人去陪誰,侍奉誰,但一個人在外面吃飯,總歸是沒什麽意思的。

“世子多慮了。”

衛瑾瑜目光平靜,語氣也平靜:“我提前回來,只是因為吃飽了,不想浪費時間在外面,想回來看書而已。”

“沒有與世子打招呼,是因為我并不知道世子在哪個包廂。”

“世子若真如此介懷此事,我向世子道歉,成麽?”

謝琅默然,并未得到任何寬慰,他豈能不明白,這話聽着寬容,比罵他一頓還令他難受,因這意味着,這個人,根本不在意有沒有他陪着,也根本不在意他這個人,甚至,根本不在意那一頓飯,所以才能擺出這麽一番無所謂的态度。提前離開,也只是覺得,這頓飯耽擱了人家的時間而已。

在這人眼裏,那桌子最便宜的水席,只怕都比他值錢。

那過去那麽多天,他們一起下館子,一起吃飯,又算什麽。他難道,只是一個陪吃飯的工具麽。

“衛瑾瑜。”

謝琅第一次喚了這個名字,幾乎是咬牙切齒問:“你這個人的心,當真是木石做的麽?”

衛瑾瑜手指輕頓,按着書頁,沒有說話。

謝琅深吸一口氣,道:“行,算我自作多情。”

語罷,撩袍站起,轉身而去。

雍臨正抱劍站在廊下,發愁世子爺和二爺的關系要如何緩和,突然見謝琅黑着臉從屋裏出來,吓了一跳,忙問:“世子去哪裏?”

謝琅沒理他,直接讓孟祥去牽馬,而後喝令人打開府門,騎馬出了門。

孟祥也一頭霧水問雍臨:“世子爺這是怎麽了?馬上就要宵禁了啊,難道殿前司有什麽緊急公務麽?”

雍臨頭皮發麻,也迅速吩咐親兵去牽馬,道:“別提了,世子爺身上還有傷呢。”

這一會兒一出的,還讓不讓人活了。

除了在國子學,衛瑾瑜在府中作息一向很準時,看了小半個時辰書,躺下睡了,第二日早晨醒來,發現身側是空的,被褥也整齊擺放着,全然沒有動過,才知謝琅竟一夜沒回來。

衛瑾瑜以為對方去了書閣,也沒在意。

等盥洗完,換好衣袍,推門出去,見孟祥一臉焦急徘徊在廊下,問清了原委,方詫異問:“他昨夜都不在府中?”

“是啊,自打亥時那會兒騎馬出了門,就一直沒回來,雍臨跟着一道出去了,也沒回來。”

“世子離開前,可與公子說什麽了?”

衛瑾瑜還沒說話,外面忽傳來腳步聲,兩道人影一前一後走了進來,前面的肩寬腿長,身形優越,面色陰煞,是謝琅,後面并手并腳跟着雍臨。

謝琅像是剛紮進河裏游了一圈似的,一身束袖箭袍全部濕透,烏發滴滴答答滴着水,每走一步,就留下一個濕腳印。

他也不看衛瑾瑜,徑直回了屋。

“你和世子爺去哪兒了?”

孟祥拉住雍臨問。

雍臨有苦難言,道:“你還是問世子爺吧,我雍臨的命也是命啊。” 總不能說世子爺不顧宵禁,跑去北裏買醉,還一氣點了三個小倌,明明說好了讓人家伺候,結果剛給揉了個肩,便翻臉不認人,把人全趕了出去,接着便把自己泡在浴桶裏,泡了一整夜要洗掉脂粉味吧。

“……”

什麽亂七八糟的。

孟祥不問也知道絕不會有好事,警告道:“你是世子近衛,怎麽也不知道攔着點兒,要是在北郡,該挨罰了。”

衛瑾瑜在廊下站了片刻,轉身挑起簾子進了屋,見謝琅頂着那身濕衣服,大馬金刀坐在榻上,也不說話,便走過去問:“去哪兒了?”

謝琅擡頭,慢悠悠問:“和你有關系麽?”

“和我是沒關系。”

衛瑾瑜聞着他身上沖天酒氣和混在其中的膩人脂粉氣,道:“可因為你的幼稚行為,阖府上下不得安寧,你的管家一早就過來問我情況,你說和我有沒有關系?”

“幼稚。”

謝琅咀嚼着這個詞,點頭:“你說的不錯,是幼稚。”

“行了,讀你的書去吧,我沒事。”

說完,他自起身,往浴房去了。

衛瑾瑜盯他身影消失,也懶得追問,先去公主府見了那批管事,恩威并施敲打一番,革掉兩個懶怠懈事的殺雞儆猴,又讓管事們簽署了新的雇傭協議後,便回了國子監。

日子流水一般過去。

衛瑾瑜每日仍往返在授業堂與藏書閣之間,夜裏過了亥時,照舊去找劉掌事要鑰匙,去值房看書。唯一的不同,就是回歸了吃糕點的日子,午膳再也沒有到外面去過。

謝琅這個人,也仿佛從他的生活裏徹底消失了,如果不是兩人還背着一個徒有虛名的夫妻名分。

又過了幾日,國子學大考成績正式公布。

蘇文卿以九科全甲的成績,毫無意外再度摘得第一,魏驚春緊随其後,以八甲一乙成績,位列第二,而第三名……則出乎所有人意料。

“這次大考,竟出了兩個八甲。”

沒錯,衛瑾瑜以八甲一乙,僅落後于魏驚春一題的成績,斬獲了第三名,霎時在國子學內掀起不小軒然大波。

誰也沒想到,平日坐在最末一派,行事低調,看起來不聲不響的那位衛氏嫡孫,竟有這等本事。

畢竟今年考入國子學的二百名學子,俱是各州府成績拔尖者,一個傳聞體弱,沒有參加過鄉試院試的世家子弟,能拿到名次就不錯了,最後竟然打敗了大部分人,一鳴驚人,怎能不令人吃驚震驚。

能入第三,便意味着可以拿到特赦名額。

楊清将經人謄抄過的那份衛瑾瑜的試卷單獨呈至顧淩洲面前,道:“弟子已經讓人再三核驗過,确是那孩子的卷子不錯。”

“這結果,委實出乎意料。”

顧淩洲将九科卷子挨着攬過,發現衛瑾瑜得了“乙”的科目并非最後一門策論,而是春秋科裏的兩道章句題。

他目光微微一凝,若有所思。

楊清問:“怎麽?師父覺得這成績有問題?”

顧淩洲搖頭:“成績沒有問題,只是覺得,就他策論水平看,這兩道章句題,不應該答錯。”

楊清一笑:“學生們連考九科,就是思維再敏捷,記憶力再好,疲累也是難免的,一時失誤或記錯,也屬正常。那位蘇州解元魏驚春,若非時間不夠,策論少了一句收尾,也是能得全甲的。”

顧淩洲合上卷面,吩咐:“告訴監正,把他寫入今年特赦之列吧,文書也按規矩出具,寫好後直接來找老夫蓋印。”

楊清應下。

三日後,衛瑾瑜正式拿到由掌院簽字蓋印的特赦文書。

雖然活了兩世,然這一刻,他方有了真真切切可以主宰自己命運的感覺,散學後,衛瑾瑜照例抱着書箱去藏書閣看書。

經過那條長廊,走到一半時,忽聽到身後有腳步聲。

他頓了下,停住步,慢慢轉身去看,才發現是一個抱着花盆的莳花老翁。

“小公子又在用功吶。”

老翁經常在附近侍弄花草,已經很眼熟這個少年郎。

見對方突然回頭,憨厚一笑,行禮打招呼。

衛瑾瑜笑了笑,朝他點頭致意,作為回禮,便繼續抱着東西,頭也不回往藏書閣方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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