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黃昏(二)

黃昏(二)

“我沒事。”

黑衣入手濕漉粘膩,宋時霁收回手,借着燈光掃一眼,滿手猩紅。

她目光一沉,轉頭死死地盯着南向生,不肯挪開視線。小小一間屋內,血腥之氣翻江倒海,南向生解開衣帶,似乎想要脫掉被血浸透的外衣,忽然想到了什麽似的,只松松的挂在臂彎裏,兩手抱臂,問道:“怎麽樣?”

宋時霁坐在一張矮桌前,旁邊是一名膚色白皙的女子,手裏忙着為她處理肩部的傷口。聞言微微側目,道:“沒事。不過水妖性寒,陰邪之氣入體,恐怕難以去除。”

南向生屈指在肘部敲了幾下,微微一笑。

宋時霁道:“你受傷了。”

南向生低頭看了看自己白色中衣上洇散的血跡,“我沒事,都是那些小妖怪濺上的,太多了,沒注意。”

那女子處理好了宋時霁肩上可怖的血洞,向宋時霁交代一些注意事項,接着對南向生一禮,轉身離去。

南向生依然雲淡風輕的笑着,對宋時霁道:“你先回去吧,我得去找那些人商讨些事情。”

宋時霁一怔,擡頭卻發現南向生已經半蹲在了窗臺上:“怎麽了?還發呆呢?”

她朝窗臺走了一步:“你是怎麽知道妖獸準确的位置?”

南向生悄無聲息地跳下窗臺,聞言笑了兩聲:“我猜的。至于你,有合同在,無論你在哪裏,我都能找到你。”

她的身影融化在夜色裏,夜風入戶,桌上的燈火猛地一顫。宋時霁回過神來,擡手掩了窗,面色複雜地望了一眼那濃稠的黑夜。

大廳之上。

數名家主環坐其中,在一堆五顏六色的服飾裏,格格不入地立着位黑衣的少女,她神态悠閑,仿佛處在自家庭院中賞月一般。

位于最中間宗主緩緩道:“此次召集大家來,只有一件事需要商議,便是妖族的問題。”

“處理妖族本是南小姐分內職責,早在協約上就已經明示,而南小姐也同意了,此次動亂,南小姐恐怕難逃其咎,為何現在又來提條件?”

話落,立刻有人嗤笑起來:“誰知道是不是南小姐記恨當年的事情,故意與妖族串通一氣?”

南向生面色陡然難看起來,衆人心中一驚,卻見她忽而漫不經心的一笑:“別的不提,這個協約,那我就不得不說了。這些年一直背信棄義的,不正是各位嗎?”

“何出此言!二十年前你功不可沒,各家按照協約不再幹涉你修習鬼道,何來違約一說?”

南向生沉默片刻,忽而擡起手來。寬大的袖袍滑下,露出她蒼白的胳膊來,腕上的玉镯也随之一晃。

一瞬間,房間中所有的人都面色凝重起來,只有南向生依然微笑着,不緊不慢道:“趁我重傷,打斷手足,用咒法鎖住我,把我扔到荒山上讓我看妖,聲稱讓我修煉……我沒有死,是不是還有點失望?”

一時無人答話,南向生放下手,繼續道:“這樣吧,在下以為,我們合力,除掉新一任妖王,簽訂協議,讓妖族與人共處一世。”

這一句話如同石頭沉入湖底,一石激起千層浪,衆人竊竊私語,立刻有人跳出來反駁道:“這怎麽可以?!你要知道,那些畜牲燒殺搶掠無惡不作,百年前才好不容易就将它們鎮壓,豈能你說放就能放的!?”

南向生不緊不慢道:“試問妖族屢次叛亂究竟為何?除了極少數練歪了的,吃人對他們來說根本沒有任何好處,可即便如此,這麽多年來一代一代的妖族還是拼了命的往人間湊,這到底是為何?”

一人道:“還用說呗,妖族虎視眈眈盯着人間的地盤,不打不殺,好地方哪能輪到他們?”

南向生笑道:“不錯。在幾百年前,妖族在一次大戰後徹底沒落,不得不與仙家達成協定,只生活在黑暗或荒原裏。但好鬥的妖族早就被處決,所剩的大多性情平和,他們若想回到他們祖先生存過的地方,又有什麽不妥呢?”

“這可不好說!畜牲終究是畜牲,萬一何時狂性大發傷了人可怎麽說?”

“這位朋友,”南向生看向他,“現在對我們有威脅的,是新任妖王。把他除了,便能事無後患。你方才說的,也只是‘萬一’,這‘萬一’的可能性有多小啊,這麽多年了,修士無緣無故傷妖的事件可比妖傷人多多了。”

“你如何證明!”

南向生暗自嘆了口氣,從懷裏摸出一份卷軸來,往面前的長桌上一鋪,上頭密密麻麻的小字令人看了頭暈眼花,卻都是同一件事。

修士無故打傷妖族,後附微不足道的一點賠償。

她幽幽道:“……這些年我可沒閑着啊。”

那人的臉色變了變,“可……可畢竟是妖族!”

“‘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罷了。”位于正中間的老宗主忽然開口,臉上隐隐透出疲憊,“從前是南小姐,如今是妖族。不要以為百年前南小姐的事情與各位毫無瓜葛!”

南向生對着衆人拱手,道:“現下晚輩還有點事,先行告辭。至于妖族一事,還請各位考慮考慮。”

話落,便目不斜視地大步走出了屋子,老宗主随之起身。

有人皺眉,“老宗主?”

老宗主眼底閃過一絲遲疑,緩緩開口道:“我奉勸各位最好聽南小姐的。”

“為什麽?”

“真要聽那個不人不鬼的東西的話?”

老宗主道:“她的修為,遠遠在我們之上,萬一她起了殺心,我們怕是都要死在這裏。只要除掉妖王,”他冷哼一聲,“如此一來,只要我們主動,妖族感謝的人也是我們。”

立刻有人陰陽怪氣道:“這不像是老宗主的作風啊……”

老宗主似是頗為厭惡的皺了皺眉,不過很快便恢複了一派冷清,淡聲道:“五十步笑百步罷了,大家都是忘恩負義的人。人活着,還是把手裏能抓住的東西抓牢了再談道義。”

他說完看着各大門派的宗主,微微一笑:“所以南向生提出來的意見,諸位意下如何?”

“……好。”

“我同意。”

“同意。”

……

屋裏燈光幽暗,南向生走到門口,見宋時霁倚靠在廚房門口。

走得更近了些,她看見宋時霁正看着自己,睫毛的投影落在眼下,整個人被一層柔光籠罩,如同細碎的月光灑在瑩白的雪地上。

此時宋時霁換上了睡衣,完美地勾勒出了她傲人的曲線。

四肢修長,膚色白皙,胖瘦得當,每一寸都恰當好處,淋漓盡致地展現着女性身體的美。

南向生忍不住放慢腳步,只覺得眼前所見,美得不似人間之景。

直到她看見宋時霁手裏拿着把菜刀。

……

宋時霁見南向生來,身體剛微微前傾,南向生立刻向後退了一步,胳膊伸直,手掌攤開朝着宋時霁方向,瞬間連舌頭都捋不直了,驚恐大叫:“你你你你你你,你要幹什麽?!”

似乎是沒想到南向生會有這麽激烈的反應,驚得宋時霁僵直在了原地,她道:“磨菜刀。”

南向生努力維持着鎮定,用她最平靜的語氣問:“磨來幹嘛!”

“切菜。”宋時霁道,仿佛這個答案正常極了。

“你——”南向生問,“你?!切菜?!”

“有什麽問題嗎?”

“……”有啊,當然有!大半夜拿着菜刀杵在廚房門口,不知道的還以為你要殺人!

見南向生幹瞪着眼,半天沒憋出句話來,宋時霁又低下頭,将菜刀重新放回身前的磨刀石上,繼續打磨了起來。她的神情恬淡,動作優雅,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在彈琴作畫,斷然不會将她與磨菜刀這種事聯系在一起。

而南向生卻緊皺着眉,因為她看見了宋時霁纏繞在肩膀上的繃帶。于是上前一步奪過她手裏的菜刀,有些愠怒:“你受傷了你不知道嗎?你不疼嗎?”

“抱歉。”

“……算了,睡覺吧。”

一進屋,南向生直接上了床。宋時霁緊随其後,進來後将門掩了掩。

燈光昏黃,宋時霁立在床邊,默默上了床,掀開被子,躺在了她的身旁。

兩人就這樣靜靜地躺着,誰也沒說話。

南向生猛地吸了口氣,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似的,突然翻身而起,壓在了宋時霁的身上。

宋時霁也不惱,問道:“怎麽了?”

南向生道:“有什麽想問的就問。”

宋時霁炸了眨眼,一陣沉默後,她擡手,指了指她披在身上的白衣,道:“先前我檢查過了,你衣服上的紋路很奇怪、很複雜,像是陣法的一部分……”

南向生笑着扯了扯衣服:“我瞎做的,其實是報平安求財運的。”

宋時霁:“你在撒謊。”

南向生見她神情嚴肅,沒有半分與她開玩笑的意思,稍稍正色道:“是辟邪驅鬼的。”

宋時霁問道:“你所修為鬼道……”話未說完,南向生便打斷了他,“對。”說着便拉起宋時霁的手貼上了她的胸口。

宋時霁睜大了眼睛,不可置信道:“你——”

南向生見她的樣子,哭笑不得:“等等等等,不是要你非禮我,你摸摸看,感受得到心跳嗎?”

宋時霁稍稍平靜了些,方才那一瞬間,她掌心只覺一片冰涼,如玉一般細滑的手感根本容不得她多想,經南向生一提醒,她才猛地發現,她的手下根本感受不到任何起伏!

宋時霁不可置信道:“為什麽?”

南向生松開她:“你知道我修的什麽道嗎?”

“鬼道。”

“修鬼道也和你們求仙問道的差不多,天賦,努力,一樣都少不了。越是體寒陰氣重,或者大兇大煞的命格,修煉起來自然有優勢,換而言之,就是越不像人,能修出門道的可能性越大。”

南向生不緊不慢地把衣服穿好,繼續道:“其實半鬼一族,修這道往往更容易修出門路來。我們的體溫天生比別人低,心跳微弱,是修這行的不世之才。

但是,能真正意義上修出曠古絕倫的人卻很少。我修這道修出成績以後,他們就開始忌憚我的修為,就和我定下了協約,不再幹涉我修習鬼道,但一定要穿帶有符咒的衣服,以此限制。”

宋時霁終于聽不下去,擡眼道:“你在說謊。”

當今世上,誰有能力限制南向生的行動?若她不願意,誰能逼她自束羽翼?

這協議更是荒唐,說是協議,不如說更像是——

勝者惺惺作态的憐憫。

南向生被戳穿也不驚訝,笑嘻嘻地稱贊道:“不錯呀,挺聰明的小神仙。不過我也沒騙你,是真是假對你而言都沒有意義,早點休息吧。”

說着便從宋時霁的身上下來,滾進被窩裏去了。

許久之後,南向生的呼吸逐漸平穩,宋時霁動了動手指,藏在被子裏的指尖觸到了她的手。她緊張得屏住呼吸。

然後,南向生翻了個身。

宋時霁:“……”

她雙眉輕蹙,将手懊惱的攥成了拳,輕輕捶了捶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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