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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天剛蒙蒙亮, 雷火營便有了動靜,說話聲,掃雪聲, 還有硝石重新擺放的碰撞聲。
毫無困意的皇太子沒有起身, 而是垂眸看向懷裏的妖孽。
對方是睡下之後朝他貼過來的, 估摸是沉睡之後身體溫度下降,覺得冷了。
這會兒窩在他胸前睡的正香。
身上那一層透薄的衣衫觸手綿軟,隔着衣料可以清晰的看出肌膚,手掌摸上去,也能感覺到溫暖的體溫。
承昀的手不自覺的在他背後滑動, 目光落在潔白的左耳,緩緩湊過去, 拿嘴唇碰了碰。
無人來打擾, 他便一直抱着對方,一直睡到了日上三竿。
直到溫別桑睜開眼睛,撐起身體, 撩開床帏——
承昀勾着腰把人摟了回來:“幹什麽去?”
“洗臉。”
“你就穿着這?”
溫別桑指了指:“脫外面了。”
承昀下床去給他拿了過來, 抖開裏面一個棉質襯裏給他穿在身上,溫別桑軟軟地伸着手臂, 由着他幫忙。
承昀看着他順從的樣子, 道:“你倒是心安理得。”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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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承昀嘆了口氣,又給他加了一個夾棉的襯襖, 收拾的差不多,将床帏挂在兩側,彎腰拿起繡着銀色暗紋的翹頭棉靴。
套了一半, 仰起臉來看他。
兔子精濃睫半攏,眸色迷離, 還在打着哈欠。
人是他帶來的,昨晚半夜才睡,還在犯困也是情理之中。
……僅此一次,下不為例。
早餐是營裏的大鍋飯,溫別桑沒什麽異議,拿着饅頭啃得不緊不慢。
讓他覺得意外的是,承昀居然也沒露出什麽不滿的神色。
旁邊也沒人過來專門問他飯菜好不好吃,明顯都已經習慣了和皇太子一起進食。
“這是肉啊,真香,還是太子殿下·體恤咱們。”
“殿下還給大家發了襯襖,大家回去自己縫裏頭,別讓人瞧見。”
“你說咱們都賣了三年的慘了,陛下是不是真想讓太子自己掏錢養我們啊?”
“知足吧,這幾年沒餓死人都是太子私底下接濟,陛下不掏錢,太子如何能憑自己養得起一個營。”
“熬過這一年吧,來年開春,說不定大家又開始羨慕咱們了。”
吃罷飯走出去,忽然又有人喊溫別桑:“太子妃殿下!昨天那一手漂亮啊!以後也教教咱們營裏的将士,保證出去不給您丢人!”
承昀眯着眼睛,重重用手點了點對方,後者嘿嘿兩聲,跟其他人竊竊私語了起來。
“少說廢話,不然都去礦裏敲石頭。”
周圍瞬間安靜了下來。
這批守營的人都是往日玩火的兵士,誰也不想沒事跟礦工們待在一起。
溫別桑終于忍不住疑惑:“他們為何都喊我太子妃?”
“……因為前段時間去相府,我不是給你弄了個假身份麽?”
“你當時說我是愛妾……”
“我說桑梓是愛妾,沒說你。”
“那為何他們都覺得我是你愛妾?”
“……”桑梓不就是你的假身份嗎?舉一反三一下還不能知道嗎?
承昀正色:“近日京中留言四起,都說孤帶了個男妾去相府,看來是周蒼術和楚王在借力打力,想要壞我名聲。”
“你要如何應對?”
“随他去。”說罷,他悄悄看向溫別桑:“就是委屈了你……”
溫別桑看上去并不在意:“不痛不癢,看不懂。”
承昀彎唇,拉住他有些微涼的手,柔聲道:“這邊。”
承昀先帶他去看了火器師的煉藥坊,除了溫別桑往日會用到的各種金屬罐子和搗藥錘等物件,居然還有一個大型煉燒爐和一些琉璃器皿。溫別桑一進去就到處左摸摸右看看,愛不釋手。
接着,承昀又帶他參觀了雷火營的鍛造工坊,雖然已經停止運作,但那些大型的煅燒器材還是讓溫別桑嘆為觀止。
大梁先祖的确在火器制造上面下足了功夫,從采礦到煉燒到鍛造到試爆再到批量制造分發下兵士以及訓練基地,可以說應有盡有。
參觀了這一路,天色已經又要擦黑,兩人并肩返回營地。
承昀道:“此處比之君子城如何?”
“更好。”溫別桑毫不猶豫。一城與一國相比起來,無論是場地還是器材方面,都可以說遙遙領先。
“那,決定留下了?”
“嗯。”聽他回答的毫不猶豫,承昀徹底放下了心來。
議事廳裏的人已經等了一天,都是一些在雷火營待了許久的老兵。
溫別桑坐在裏面,聽着承昀與他們一起說了些關于雷火營接下來如何發展的事宜,很快有人朝他看了過來。
“溫公子。”想必是被交代過,營中衆人都不再喊他太子妃:“咱們用什麽火器開營?讓外頭看笑話的龜孫子們漲漲見識!”
溫別桑想了一陣,道:“飛天炮行嗎?”
“何為飛天炮?”
“翔萬裏而震雲霄,沖敵營如入空谷。”溫別桑眼眸微亮,擲地有聲:“牽絲一線,可破百裏之城。”
萬龍山脊白雪皚皚,綿延而去,一眼望不到頭。
隆冬時節,天空難見飛鳥,地上難覓走獸。
山脈抱攏之間,寬敞的官道也顯得蜿蜒曲折。
馬聲嘶鳴,忽地被人勒緊缰繩,一名烏發半束的布衣男子舉目去看。
在他身後,頭臉圍着垂紗、僅露出明亮雙目的少女長籲一聲,将馬停在他身畔,循他視線去看。
萬裏晴空之間,高聳山巅之上,一只機關鳥正在平滑地飛行着,腹部畫着漂漂亮亮的火焰紋,每一筆都圓潤流暢。
男子瞳孔微眯,身側少女已經伸手去指:“和阿桑的飛天炮好像!”
看了一陣,又發現不對:“但那火焰紋一點都不笨。”
“前方便是萬龍山的地界了。”謝令書沉聲道:“那應當是承昀太子的手筆。”
“阿桑居然讓他在自己的機關炮上作畫?”謝霓虹嘟囔,道:“宮承昀不是要殺他的嗎?”
“從他來信來看,兩人似乎已經冰釋前嫌。”
“阿桑才不會跟他冰釋前嫌!”謝霓虹毫不猶豫:“一定是他看中了阿桑的雷火天賦,不知用什麽騙了他。”
“總之人還安全就好。”謝令書略放下心,忽見那機關鳥猛地俯沖而來,尾翼射出明亮的火焰,一頭栽倒進了前方的大山之中。
發出轟地一聲巨響。
“哈哈哈。”謝霓虹大笑起來:“他又失敗了!”
謝令書也勾了勾唇:“有大梁皇太子的礦源做後盾,他可以玩個夠了。”
山巅之上,承昀和一衆觀摩這場表演的軍士們紛紛朝前邁步,圍在懸崖處探頭探腦。
“怎麽突然栽下去了?”
“不知道啊?”
“這便是翔萬裏震雲霄?”
大家顯然也是第一次見這種東西,一同扭臉來征求溫別桑的意見。
後者語氣平靜:“意料之中。”
“成功了?”
“嗯。”溫別桑收着手中的絲線,眼睛眨也不眨:“方才我借用絲線使它懸停,後來我拔了絲線,裏面殘留的機關會讓它繼續俯沖。”
“原來如此。”衆人很快交頭接耳:“若前方是敵國大營,這一俯沖,不就落在了敵營?”
“那敵人不是吓破了膽?”
“哈哈哈,這飛天炮厲害啊!!”
“接下來是不是就能人手一個了?”
“殿下,咱們是不是該讓鍛造處量産了?”
……
勉強安撫了一衆激動的将士,承昀來到溫別桑旁邊。
後者表情始終非常鎮定,手中絲線不緊不慢地纏着,一副運籌帷幄之中的模樣。
承昀想着方才機關鳥栽倒的樣子,若有所思的摸了摸下巴,确認般道:“這便是,牽絲一線,破萬裏之城?”
“把火炮送到敵營,不就算是破城?”
承昀一下子坐在他身邊,目光盯着他潔白的臉龐,道:“那若是那機關鳥上沒有帶炮呢?”
溫別桑轉眼珠。
承昀一字一句:“你根本不是想造火炮,你就是想玩機關雀,把炮放在上面,是因為你清楚你根本控制不住它們。”
溫別桑看向他,眼眸幹淨到有些無辜。
“但是作為火器,它是成功的。”
“不受控制的火器是不可以用在戰場上的。”
“為什麽?”
承昀沉默兩息,道:“火器的制造并非是為了殺人。”
“不殺人造什麽火器。”餘下的絲線不知道挂到了哪裏,卷不回來,溫別桑取出匕首割斷,起身往回走。
承昀拂袖跟上,道:“大梁制造火器是為了威懾侵略者,你這個飛天炮,過不了火器師的審核。”
溫別桑立刻停下了腳步,看上去有些生氣:“你明知我是有資格的。”
“誰讓你把大家當傻子耍。”
本來聽他說起飛天炮的概念,什麽翔萬裏而震雲霄,沖敵營如入空谷,還當是什麽絕世大殺器,結果這厮根本就是以公謀私,單純想玩機關雀。
溫別桑瞪了他一陣,忽然重重給了他一拳,扭臉朝山下去了。
承昀站在原地,久久看着自己的胸口——
耳朵逐漸有點發紅。
……怎,怎麽還錘人胸呢。
他不自在的撫了撫胸口被砸的地方,輕咳一聲,快步追了過去:“實在不行,就拿火神箭吧……溫別桑,你別生氣,慢一點,當心崴到腳!”
溫別桑回了煉藥室,抓起一袋硝石便用力捏。
噼裏啪啦的聲響在掌心爆開,發出細碎的火花。
承昀站在外面,道:“好了,別氣了,就拿火龍箭吧,我給你發腰牌,那東西也合适兵士們訓練。”
溫別桑坐在桌子前,用力去碾火藥,将所有的顆粒都碾成了粉末。
承昀看了一陣,緩緩走過去,卻見他突然将沾滿火藥的碾子重重在桌子上磕了磕。
承昀只好上前,握住他氣的還在抖的手,道:“好了好了,別炸着自己。”
溫別桑丢了碾子,沉默地望着面前已經兌了比例的火藥。
承昀偏頭去看,發現他睫毛隐隐打绺。
“……”要不要這麽愛哭啊。
“其實,你若是想做機關雀,不必如此大費周章。”
溫別桑馬上來看他。
“下次想做就直接說,不用打着火器的名義。”
“我是認真的。”溫別桑很快消氣,道:“若我能做好飛天炮,牽絲一線,指哪打哪,只是如今,确實不成熟。”
“你在君子城也做過?”
“做過。”溫別桑抿嘴,道:“但是謝令書說沒那麽多好東西給我糟蹋,不許我瞎折騰。”
“謝令書說的,不許你瞎折騰。”
“嗯。”
“謝令書說,你糟蹋好東西。”
“嗯。”
“謝令書說的,是人話嗎?”
“是。”溫別桑說:“我聽得懂。”
“……”
承昀放棄強調謝令書的罪行。
“你願意用火神箭換腰牌嗎?”
“願意。”
“那這兩日我便将它拆了,把圖紙畫出來。”
“好。”
要說拆機關,承昀自然是不如溫別桑的,當天下午,溫別桑便将火神箭所有元件都拆了,承昀畫了半夜,總算完成。
圖紙分多份保存,避免營中有人洩露機密。
承昀重新将火神箭組裝,細細撫摸,忍不住走出門去,搭上箭矢。
嘎嘎的拉弦聲中,他瞄準了一處巨石,一陣之後,又緩緩松開。
天色已晚,這般動靜怕是要打擾衆人安眠。
他将箭矢拿下,于掌中細細把玩,忍俊不禁。
這時,一側忽然傳來動靜,綿延向上的長階上徐徐走下溫別桑的身影。
承昀稍怔:“你還沒睡?”
“我在想今日機關雀突然墜落,也許跟風速有關。”溫別桑凝望着營外,道:“所以就上去多想了一陣。”
“想到了?”
“沒有。”溫別桑搖頭,指了指外面,道:“但是我看到外面有很多奇怪的人,正在往這邊過來。”
承昀放下長弓,擡步往外面走去。
溫別桑在他身後,輕輕攏了攏大氅。
兩人出了大營,遠遠看到山道的入口處有火把閃爍。
近兩年的雷火營是無人看守的,但是這段時間皇太子過來,自然是要加強戒備,守山的人都是東宮的府兵,防止有心懷叵測者入山行刺。
“快退遠一點!”府兵的語氣帶着威嚴:“若是驚擾了殿下,你們有幾顆腦袋夠砍的?”
離得近了,溫別桑看清楚那是一幫裹着破舊棉襖,臉上溝壑叢生,頭發淩亂而瘦弱的村民。
“我們不打擾太子殿下,我們就在這兒等着,等天亮。”一個老人顫巍巍地說着,他頭發花白,雙手不斷地互相搓着,腳上的靴子帶着不同的補丁,隐隐可以看到腳趾在裏面頂動。
府兵皺着眉,道:“你們回家去,明日白天再來不行嗎?”
“我們都是從山那邊翻過來的。”一個男子道:“這樣的大雪天,我們再翻回去,又不知要多久,您就讓我們在這兒等着吧。”
兩個府兵對視了一眼,其中一個搖了搖頭。
那府兵又道:“那你們總要找個能保暖的地方吧,這樣的天氣,若是凍死了不是平白牽連殿下?”
“怎麽回事?”
他們兩個人都沒有拿燈,府兵和村民們又在火把的照明裏,直到他出聲,衆人才發現。
府兵忙道:“殿下,這群村民說有事找您。”
承昀又走近了一些,那為首的老者怯生生地望着他,渾濁的雙目間隐有畏懼和懇切:“太,太孫,不,太子殿下……”
後方有人扯了他一下,他急忙屈膝跪下,卻忽然被一雙手托住。
溫別桑偏頭去看,只見宮承昀似乎笑了一下,道:“廖伯。”
後方衆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個年輕人激動道:“太孫還記得您!”
老人抖得更加厲害,反手抓住了承昀的袖口,花白頭發下,分明是一張老态盡顯的面容,卻忽然委屈的像個孩子。
“您,您還記得……”
“怎會不記得。”承昀穩穩托着他,道:“當年皇祖父常帶我來,與大家吃過一個鍋裏的飯。”
“我,我……”
“先進去說,裏頭暖和。”
轉身的時候,對上溫別桑略顯困惑的眼神。
承昀開口,道:“冷不冷?”
“嗯。”
承昀伸手,溫別桑把手伸過去,被他捧在掌心裏。皇太子又偏頭,道:“快把大家帶進去,弄口熱酒來暖暖身子。”
“多謝太子殿下。”
村民們千恩萬謝,廖伯含着淚眼喜笑顏開。
中央的圓弧形礦洞裏很快坐滿了人,溫別桑趴在鋪着虎皮的太師椅上,雙目迷惑。
承昀将炭盆放在他身畔,道:“若是困了,去睡會兒吧。”
“他們是來幹嘛的?”
溫別桑這一開口,大家才從酒香與暖氣中回過神。
廖伯也忍不住道:“這位是……”
“是我們新的火器師。”
“火器師!”
此話一出,衆人皆振作了起來:“雷火營又有火器師了!那是不是又要開始采礦了?”
“鍛造呢?還要人嗎?”
“我就說,白天那聲炮彈果然是雷火營又重啓了!我們沒來錯!”
“都安靜。”廖伯制止了年輕人的叽叽喳喳,聲音稍微小了下去,但竊竊私語依然還在,每個人臉上都洋溢着興奮的神色。
承昀明悟,道:“各位翻山越嶺,是想知道雷火營是否還需要人手?”
“是!”廖伯馬上道:“萬龍山腳下的所有村民,都在等着雷火營重啓,殿下,這兩年裏,我們的日子不好過啊……”
溫別桑這才明白,原來萬龍山附近的居民已經有近三代都靠采礦和鍛造為生,雷火營還在運作的時候,需要的人力很多,附近的所有居民也都能有固定的職業,有的早出晚歸,不太方便的營中還提供住宿。
可是雷火營關閉之後,所有人都被迫離開,很多人每天一大早要翻山越嶺,走上幾十裏的山路去附近的鎮子上找臨時的雜務,偶爾若是去得晚了,就是平白走上一個來回,一個子兒也賺不到。
冬日裏更是麻煩,每次翻山都可能遇到危險,腿腳上稍微一個不留神,便可能粉身碎骨。
“我們是聽到了炮彈的聲音,猜測,雷火營應當是又開始運作了,就,一起過來碰碰運氣,若是,殿下還需要我們,這附近,上千號的年輕人,都想要投靠殿下。”話落,老人又是一個跪拜,語氣哽咽中帶着懇切:“還望殿下賞大家一口飯吃!”
“快起來。”承昀再次将他扶起,道:“雷火營的确有了火器師,不出意外,也的确需要大家,你們便是今日不來,再過段時間,孤也要差人去尋你們的。”
“此話當真?!”
“自然當真。”
洞中響起一陣歡呼,不多久,守營的軍士被動靜吵醒,也來到了穹頂的幾個入口旁邊,老孫大笑着走向了廖伯:“老廖,你還活着啊!”
“活着,活着呢!”廖伯開心地道:“我們終于又能吃上雷龍爺的飯了,謝殿下恩典!”
“不必謝孤。”承昀示意後方,道:“要謝得謝溫公子,多虧了他,孤才能重啓雷龍怒地。”
廖伯當即轉向溫別桑:“多謝溫公子!”
“多謝溫公子賞飯吃!”
後方的年輕人有樣學樣,紛紛興高采烈地拜了下去。
本來你拜我扶的場景沒有出現,溫別桑嗯了一聲,承昀及時道:“都起來吧。”
溫別桑坐直了身體,道:“困了。”
“好。”承昀道:“大家今日在這裏先休息一下,明天天亮了再回去。”
“謝太子殿下!”
甬道狹長,溫別桑走的不慌不忙,承昀腳步輕快的跟上,道:“怎麽了?有點不高興?”
“我只是有點奇怪。”
“哪裏奇怪?”
溫別桑停下腳步面對着他,神色間帶着幾分不解。
“你。”他斟酌了一下措辭,道:“似乎還是個好人。”
“我……”承昀頓了頓,目光轉向一側道:“帝王之術,得民心者得天下,聽過嗎?”
溫別桑不甚在意地繼續往前,回到房間鑽入了帳子裏。
-
溫別桑玩過一次之後,倒是也沒再繼續添亂,接下來幾日,還真做出了幾個好東西。
如他手中的那個推彈小弩,按照原比例放大,也是一個大殺器。
鍛造工坊重啓,營裏的人顯而易見的多了起來,每個人臉上都洋溢着喜悅,見到溫別桑便熱情地打招呼。
溫別桑每逢出門,遠遠都能聽見人聲,喊着溫公子。
遠山的礦洞中也逐漸有了繁雜的擊打聲。
這個建在山中的大營,有一條石階可以登上去,來到最高處,将整個營地繁忙的景象一覽無餘。
溫別桑裹着狐裘坐在上方,迎着陽光看着手中的腰牌。
這是老孫今天早上才遞給他的,代表着他如今再回盛京,已經可以合法攜帶火器。
“這兩日便回去吧。”後方傳來聲音,承昀站在最後的石階上,道:“可還有什麽要準備的?”
“沒有。”
溫別桑沒有回頭,承昀擡步走上來,與他一起凝望着下方,道:“他們都是因為你,才重新有了生活的希望。”
“嗯。”溫別桑跟着往下望,道:“未料有朝一日,火器還能給人帶來生機。”
“萬事總有兩面性。”承昀說罷,目光微微眯起,凝望着遠處的大營之外。
溫別桑的耳朵不太好,可眼神卻還不錯,他将火器師的身份牌挂在腰間,與那串核桃一起,直起身體循着承昀的視線去看。
“樓招子?”
馬蹄飛馳,在雪地上留下一串印跡,越來越近。
“似乎是有什麽急事。”承昀轉身,沿着階梯下去。
“殿下,殿下……”
樓招子匆匆下馬,落地的時候還滑了一下,承昀看在眼裏,挑了挑眉,道:“怎麽,太子府炸了?”
“殿下……”樓招子來到近前,忽然看了一眼旁邊的溫別桑,想說的話又咽了下去,他扯着承昀往前走,将手裏的聖旨塞在他手裏,小聲道:“您自己看吧。”
承昀瞥他一眼,抖了抖袖口,不疾不徐地展開聖旨。
溫別桑歪着腦袋來看,還未看清,他便猛地合上,一下子和溫別桑拉開了兩步的距離。
溫別桑:“怎麽,太子府炸了?”
“……”
承昀道:“是,一件非常緊急的事情,孤要馬上回京。”
“我呢?”
“你,你先在此處再玩兩天,我讓人給你準備機關雀的材料?”
“不要。”
“……”
承昀去看樓招子,後者咳了咳,上前鄭重道:“公子,此事确實非常緊急,您看天色也不早了,要不,您明天一早再回去?”
承昀在後面用力點頭。
溫別桑看向他手裏的聖旨。
承昀立刻背在了身後。
“好吧。”
似乎生怕他反悔,承昀快速上了馬,道:“齊松留下照顧你,明日讓他帶你回去,乖。”
溫別桑靜靜望着他,身畔有好幾個人也紛紛被最後一個字吸引,投來視線。
太子卻完全沒發現自己的話哪裏不對,匆匆調轉馬頭便往外去。
樓招子重新找了匹馬追上去,太子的臉色已經開始陰雲遍布。
“孤都沒在家,聖旨是何人接的?”
“宣旨的是陛下身邊的劉公公,估摸也沒真打算讓您接,留下之後就走了。”
“旨意是何時下的?”
“昨天下午,我和龐總管合計了一下,覺得這事兒還是得趕緊讓您知道,天沒亮就往這兒趕了。”
“難怪最近坊間流言四起,敢情是在這兒等着孤呢。”
“這是算準了您會抗旨啊!”
“那孤便抗給他看!”
……
承昀的馬匹剛剛離開萬龍山,後方的樹林中便緩緩行出了一隊銀甲衛。
為首之人濃眉闊臉,重重揮了揮手。
衆人當即策馬,如狼似虎地湧入了萬龍山。
溫別桑在一衆暧昧的視線中表情平淡,正要去煉藥室,大營那方忽然傳來馬聲嘶鳴。
齊松立刻從後方一塊巨石上飛身而下,直接落在了他身畔,佩劍出竅三寸。
銀甲衛來勢洶洶,不顧守衛的阻攔直接沖了進來,衆人紛紛躲避,工人們噤若寒蟬。
為首之人舉了舉手中的令牌,道:“聖上口谕,着護龍衛擒拿妖孽,閑雜人等速速退散。”
雷火營的軍士很快跑了出來,面面相觑,明顯不知道發生了什麽。
齊松開口道:“敢問何統領,哪裏來的妖孽?”
“便是此人。”何繼春拔出長劍,直指溫別桑:“此妖迷惑太子,有禍國之嫌,陛下口谕,倘若妖孽拘捕,可斬立決!”
溫別桑瞳孔收縮,手中頓時探出微型弩。
齊松上前一步,将他護在身前。
就在這時,忽聞一聲:“啪嗒——”
一個雞蛋砸在了何繼春的頭盔上,他猛地扭臉,發現是一個抱着孩子的女人。
下一瞬,一幹爛菜葉子和破裂的胡蘿蔔一起砸了過來。
“滾出雷火營!”
“我看你們才像妖孽,吃人不吐骨頭的妖孽!”
“誰敢動我們雷火營的火器師,老頭子便跟他們拼了!”
廖伯一聲怒吼,工人們紛紛舉起了手中的鋤頭和鑿子。
座下馬匹嘶鳴,不斷後退,護龍衛紛紛不明所以。
“我們雷火營好不容易盤活,你們這群走地蟲,還想來斷我們死路,兄弟們,讓他們嘗嘗複合火彈的厲害!”
“得令——”
軍士的歡呼聲中,夾雜着咔噠咔噠的撥膛聲,有人舉起了火铳,更多人舉起了新造出來的推彈弩,一眼可以看到軌道裏的火彈足有核桃大小。
“等等——!”何繼春急忙伸手叫停,感覺一陣毛骨悚然,“我們只是奉命捉拿妖孽,并無意與諸位發生争執!”
“捉你娘犢子的妖孽!”礦洞裏忽然傳出老孫的聲音,他拖了一個足足有半人高的長弓走了出來,對着何繼春将箭矢放上,弓弦在手中嘎嘎作響,一臉獰笑地道:“雷火營的新火器,火神箭——”
何繼春驚恐:“你們別沖動啊——!”
“咻——!”
破空之聲有若鳳鳴九天,瞬間整個營地尖嘯,火神箭以肉眼難以捕捉的速度,猛地沖向了何繼春,他當即拿劍去擋。
火龍箭重重地撞擊在劍身,巨大的沖力讓他握劍的虎口瞬間被震裂出血。
胯·部離開馬背,沖擊力使他整個人在空中折起,一連擊中了後方三個兵士,直接倒着飛出了将近兩丈,重重跌落在地。
“哇……”
何繼春吐出一口鮮血,被他牽連的幾個人也紛紛從口中咳出了碎肉,其中一人更是不慎咬斷了舌尖。
空中只餘火神箭離弦自燃之時,留下的一條筆直的煙線。
護龍衛在慌亂挪動四蹄的馬上紛紛扭臉,表情均有些不敢置信。
老孫不顧自己被弓弦劃破的手指,凝望着猶在微顫的弓弦,猙獰的表情裏逐漸浮出了一抹堪稱癫狂的激動。
“火神箭!!”
不知道是誰喊了一嗓子。
整個雷火營忽然爆開山崩般的喜悅——
“火神箭!!!”
“溫別桑!!!”
“溫別桑——!!!”
他們若潮水一樣湧向了溫別桑,後者還未反應過來的時候,便猛地被衆人高高抛起。
衣擺與廣袖在風中翻飛。
還安然在馬上的護龍衛緩緩後退,均神色猶疑地望着面前的這群瘋子。
都知道玩火藥的瘋,但不親眼見到,如何能知道他們有多瘋。
剛剛打了天子身邊最親近的護龍衛,竟然完全不顧後果的為新得的武器狂喜起來。
何繼春艱難地活動了一下,手中的長劍緩慢地發出最後的呻吟,斷成兩截。
胸前的護甲微微凹陷,隐約可以看出長劍的印跡。
可想而知,倘若沒有佩劍擋住這一下,那箭矢直接打在護甲上,是百分之百會将人刺穿。
“咳……”
他顫動着喉嚨撐起身體,面前卻忽然出現了一只鐵蹄。
揚起臉,深袍太子烏發低挽,神情似笑非笑。
溫別桑的身體又一次飛了起來,無數只手托着他向上抛起,天空之上的雲層一下子變得很近,一下子又變得很遠。
天地似乎都變得恍惚。
“你們小心一點,別摔着公子!”
衣袂拂動,太子飛身而起,直接在溫別桑再次被抛上空中的時候将人撈起。
溫別桑眼眸依然幹淨異常,像貓,像鹿,像天池水中最清透的琥珀。
獵獵的衣袍作響中,承昀太子穩穩落地。
“好了,都安靜一下。”承昀太子開口,總算止住了這群瘋子的咆哮。
溫別桑依舊被他抱着,承昀也沒有将人放下的意思:“我們要先回盛京,大家把周圍收拾一下,一切照舊。”
“好叻!”老孫道:“太子殿下有事盡管去忙,誰再敢來我們雷火營鬧事,就讓他嘗嘗雷龍爺的厲害!”
一邊說,一邊蔑了一眼護龍衛。
承昀邁步,方才還瘋癫的衆人當即向兩側分開,護龍衛座下的駿馬也紛紛後退,每個人臉上都隐隐浮現出一抹恐懼。
“殿下,您是要坐馬車,還是?”
承昀問懷裏人:“你想坐馬車,還是騎馬?”
“馬車。”溫別桑說:“暖和。”
“好。”承昀道:“快将馬車牽來。”
溫別桑被抱上馬車,承昀又偏頭看了一眼躺在外面裝死的何繼春,道:“找個板車,把何統領帶回去,小心着點。”
“不……”何繼春一聽板車,掙紮着就要起來:“殿下。”
“好了,不必道謝。”承昀直接登上馬車,道:“有你在,大家才會相信火神箭的存在。”
這是準備拿他給新任火器師鋪路呢。
何繼春又吐了口血,直接白眼一翻,開始裝暈。
齊松騎着馬,時不時看看後面的板車:“何統領,冷不冷啊,要不要給你加床被子?”
樓招子也嘿嘿的笑:“何統領長這麽大還沒睡過板車呢吧?您瞧瞧,這麽漂亮的夜景,馬車裏可瞧不見啊。”
士可殺不可辱。
何繼春緊緊閉着眼睛,一動不動。
承昀在裏面剝核桃,若是能完整剝下兩半,便留下來,剝碎了的,便扔出來,都丢在板車上。
溫別桑坐在車內,道:“為何還要讓他睡板車,何不将他拴在馬後,拖着走。”
何繼春眼皮抖了抖。
樓招子笑出聲,道:“公子,這怎麽着也是陛下的人,咱們不好這麽殘忍的。”
“壞人,何須對他仁慈。”
一只手勾住他的腰,承昀把他抱到了懷裏,拿起核桃仁喂到他嘴邊。
溫別桑倒是很喜歡吃核桃,一路吃下來也沒說膩歪。
“你那火神箭下難遇活人吧?”
“嗯。”
“留着他,不就能知道火神箭打在身上是什麽感覺了?”
“原來如此。”溫別桑點點頭,又道:“你到底為何匆匆而去?”
“我……一點小事,你不必放在心上。”
“那又為何去而複返?”
“你猜?”
“你知道他們會來抓我?”
“我哪能什麽都知道。”
承昀一邊摟着他,一邊繼續剝着核桃,一不小心又掰壞了個殼子,他将碎小的核桃放在自己嘴裏,再把大個的喂給溫別桑,道:“我只是告訴老孫,若是有人膽敢動你,哪怕是父皇親自過來,也不要手軟。”
“哦。”溫別桑嚼着核桃,過了一陣,道:“猜不到。”
承昀一時沒反應過來,半晌才輕笑出聲:“因為我不想藏着你。”
“更因為……”馬車辘辘,寒夜如刀,陰雲被風吹散,月明如水。
承昀伸手撥了一下他軟嫩的腮幫,語氣似玩味似認真。
“我們阿桑,應該被所有人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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